长明真人三岁入玄云，十岁炼气，又十年筑基，不惑之年修得金丹，百岁练至大乘巅峰，其修炼资质虽然不比清微、闻卿等千年难遇的天纵奇才，却也算是修真顶尖。在他身为玄云宗弟子时期，无论正道会武，亦或是设醮论道，向来是长明真人拔得头筹，旁人望尘莫及。而在长明接任玄云宗掌教之后这数百年，正道弟子辈统共也只出现过闻卿、妙云这两位大乘以上的修士，因此就算长明道心蒙尘，此生止步于大乘巅峰，但在当今三界，若以综合势力排名，长明仍稳坐三界头一把交椅。
可是，这样一位与同辈论武从无败绩的天之骄子，竟然落败于正道修士从不正眼相看的化外蛮族，长明胸中愤懑，可见一斑。
“先别生气。”与长明面对而坐的白珠优哉游哉地品着茶，狭长凤眼微微眯起，悠悠道，“你打不过我并不丢脸，其实就连你那得意大弟子，若要真与我交手，也占不得上风。”
长明深深吸气，上下嘴皮一掀，自齿缝中挤出两个字：“传承。”
白珠挑眉。
“回答白先生方才所问。”长明真人缓声道，“海妖王之位，是世代传承。”
“是啦。我们海妖一族的王，既不像你们正道修士这样世代袭承，也不像妖族那样以拳头说话，而是由蜃珠选择。”白珠食指在杯中蘸了蘸水，在桌面东南西北四方位分别点出四个水渍，又由上至下将其缓缓相连，当水迹的起点、终点互相重合时，白珠又道，“上一代海妖王肉体死亡，魂魄回归大海，记忆与修为会自动被蜃珠刻印，再由下一代海妖王继承，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说到这里，白珠那一贯懒洋洋的神情逐渐从脸上消失，“长明子，我们曾与你祖师清微真人交好。当年若非我们出手相帮，东海之战，清微与穷奇谁死谁活，犹未可知。”
长明脸色一变：“‘你们’……”
“没错，我们。每一代海妖王都不是单独的个体，而是前代所有人记忆的叠加。唔——虽然修为受到某种规则的制约，并不能直接继承，但既为海妖王，境界也不会比你们这些掌教差。更何况，初代海妖王与你家祖师交好，清微子早将你们玄云宗心法一字不落地告诉了我们。既知原理，想要逆向破解你们的法术，还不简单？”白珠又眯起眼睛，嘿嘿笑起，“长明子，让你叫我一声前辈，你觉得够不够资格？”
长明真人瞳孔剧震：“清微祖师竟与海族……”
“我早说过，几千年前我们都是一家人。”说罢，白珠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在胸前衣襟里仔细摸索，“我记得那清微子当时给我们留下了个信物……找到了！”
白珠捻出一块早已磨得光滑油亮的黑色令牌，在掌心上掂了掂，放在桌上。长明真人的目光，也随之缓缓定在牌面阴刻的两字大篆上——
道心。
“这是……”长明真人眉头一抖。
这令牌长明自然认得。每一位玄云宗弟子在金丹大成后，领其入门的前辈都会送其一枚亲手刻磨的令牌，上书“道心”二字，既有肯定弟子终于登堂入室之意，也暗含警醒训诫。
长明真人双手将令牌拾起，拇指在那冰凉的牌面上一寸寸摩挲过。这令牌式样古朴，质地冰凉，灵力探去，如泥牛入海，应是玄铁材质，其上篆刻笔画流畅，但观其边缘，仍有少许指纹，竟是以指力写成。
玄铁乃天外陨铁，其质坚硬，非要元婴境界以上的修士，日夜冶炼七七四十九天方可稍作软化。而想要将其彻底融成铁水，再做锻造，少说十年。玄铁冶炼而成的法宝，虽然坚实耐用，但质重，品阶低，实属吃力不讨好，因此如今三界之中，无人使用玄铁长剑，又有谁肯耗费功力，去冶炼这样一枚不足巴掌大的令牌？再者，想要在令牌上刻字，其所需功力，又何止渡劫？
放眼天上地下，也的确只有那不世出的清微祖师能够做到。
令牌之上，“道心”二字虽经岁月冲刷而不减其苍劲，长明真人拇指反复摩擦，脸色几番变化，终于将令牌放回桌面，释然一叹。
长明真人缓缓站起，看了白珠片刻，右掌攥拳，手结子午诀，躬身垂头，向白珠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海妖王，请受长明一拜。”
“掌教！”
“道尊！”
长明刚一站起，便有急切声音自四面八方传来。长明与白珠的一举一动，皆在八峰水镜中映照而出，此刻众修见到长明如此低声下气，各个面露愤慨，若非伏龙阵一旦摆成不可轻易离开，只怕现在他们便要飞来，一人一剑刺向这个胆大包天的海妖。
唯有南方离位，无恕子、闻卿、齐行之与亦真跟随长明站起，拱手在胸前，向白珠遥遥一拜。
“诸位道友。”长明真人目光如炬，依次扫过八峰修士，“如白先生所言，天地初开之时，海陆本不分彼此，只因我玄云先代掌教与御兽宗前辈共谋蓬莱，又唯恐海族反悔，使得海陆两族愈走愈远。如今海妖王甘愿摒弃前嫌……”
“哎——现在还不是。”白珠忙拦道。
“白先生何意？”长明眉头紧锁。
自白珠出现，他便一刻不曾放松，只怕这只不请自来的海妖暴起发难，因此自然注意到白珠几次三番提及“未来如何如何”，而白珠刚来之时，又坦言南疆地动一事是他告知闻卿。这等精妙天机，连亦真都无法卜算出来，白珠竟能知道得如此清楚，再想起蓬莱便是四方封禁之一，长明身体一震，莫非……
“好后生。”白珠露齿一笑，“猜得不错。”
长明真人灵力瞬间走岔，白珠立刻三指搭其脉门，送去妖力，片刻后，长明真人再睁眼，双目之中已经再无疑虑。
“你说，还是我说？”白珠歪头问道。
“我们的世界，并非唯一。”长明真人一字一顿，声音沉稳。
长明真人接下来之言，与在本界时面对蓬莱崩毁之灾所说大差不差，当察觉到长明巧妙地故意略去“本界”不提后，白珠暗暗点头。
——长明作为玄云掌教，自然早就知道归墟真相，但就算以长明修炼多年的沉稳心境，在知道自己所在的小界不过是后备之后，仍旧险些走火入魔，若是叫那些心境不稳的修士知道自己不过是归墟意志捏造的备用，又有一个比自己更为优秀的存在，而那个被称作“本界”的世界又终将毁灭，只怕会当场崩溃。
“然，清微祖师虽曾悔罪，但为三界稳定，从未将此事告知第三人。”说到这里，长明真人看向白珠，“敢问海妖王从何而知？”
“你们玄云将这个秘密保守得很好。但我们也有自己的方式。”白珠随口解释道，“海妖族驻地离蓬莱封禁太近，常有海妖被海底裂隙卷走，其中不乏海妖王。蜃珠将他们的记忆传承下来，我们便知道了。”
长明真人嘴唇一动，白珠“哎”了一声打断：“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既然死在小界，魂魄又是怎么回到本界的，对不对？”
长明沉吟不语。
“你们陆地族的有些传说，其实很是自相矛盾。”白珠道，“你们说人死了会被地府的勾魂鬼锁去，过奈何桥看三生石喝孟婆汤，再转世投胎，生生世世轮回反复。可是你们可曾想过，若地下果真有如此周密运转的机构，为何人界还会飘荡着那么多孤魂野鬼？”
“灵气都溃散了，天机被遮蔽，人界都是一团糟，地界自然也忙不过来。”亦真憋不住白珠在这里猜谜语，抢声道。
“那——”白珠食指点了点天，“天界的人，小仙师又见过几个？”
亦真说不出所以然，只得闭嘴，八万大山诸峰修士在听到此话后，也同时陷入沉默。
话已说得如此明白，他们自然知道白珠在暗示什么——
其实“飞升”之说，在修真界并非唯一定论。修真界数千年，也常有自称卦术精修的修士，以“归寂说”乱人心神。这些吹捧归寂说的修士认为，飞升是个骗局，修炼的尽头是死亡。这一理论若成立，那整个修真界便都成了笑话，好在这些修士充其量不过金丹修士，在这强者为尊的修真世界，他们说话，还不如一只蚊蝇嗡叫。
“就说你们那飞升成仙人的清微祖师，他连归墟都能暂时封印，这等经天纬地的大才能，他若果然还活着，怎会放着本界这烂摊子不管？”白珠悠悠道。
“白先生……”亦真张口结舌，“你在说什么，什么‘活着’，飞升不就是超脱生死，难不成还能……”
说到这里，仿佛即将触碰什么禁忌，亦真猛然顿住，求证似的看向闻卿。
闻卿双唇紧抿，一言不发。
“死了。”白珠轻飘飘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