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后。
在白珠指挥之下，除去八万大山主峰莳良岭之外，另八座峰头之上，各自站满了三界修士。玄云、御兽、天一三大宗门占据乾坤坎三方位，离位狮驼峰则守着闻卿等人，亦真怀里被塞了那块黄色石块，满脸疑惑地站在二人身后，旁边则是无恕子与齐行之。至于震巽艮兑四方位，则有其余各大中小宗门把守。
众修虽然不明白这不请自来的海妖王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但三界道尊都败于他手，境界不如长明真人的修士自然也不敢反抗，只得任由白珠呼来喝去。等到众修终于各自站好，白珠摸了摸头顶蜃珠，只见那浑圆珍珠中分出八股清泉，向各峰散去，飘在众修头顶，缓缓结成一颗半透明的水珠。水珠在半空展开，水面一荡，白珠的脸竟然出现在水面中。
“听得见我说话？”紧接着，白珠的声音也透过水面传了过来。
众修惊疑，无人出声回答。
“这是水镜。”半空之中，水面里的白珠笑了起来，“和你们人修的‘千里传音’差不多。看你们的模样，应是都能听见我说话？如此甚好，御兽宗的妙云道姑在哪？过来坐。”
说罢，白珠的身影向后一退，水镜随延展数倍，莳良岭平台全貌缓缓呈现在水镜画面之中。偌大山峰之上，白珠与伏临照盘膝而坐，面前竟摆着一张矮几，正中一套茶具，茶杯水雾袅袅，竟是已经泡好了茶。
众修登时气结——三界大难当前，这海妖一边指挥他们在八万大山飞来飞去，一边喝茶，莫非把他们当猴耍？
白珠食指在头顶蜃珠上一抹，一注清泉自蜃珠中流出，缓缓注入茶壶之中。等了片刻，不见坎字位有动静，便又向水镜招了招手：“妙云，来呀。”
妙云本在安抚门人，迟疑片刻，正要依言飞去，乾位的玄云宗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白先生，你在老夫面前摆下这浮龙阵，又企图以妙云为阵眼，莫非果真以为老夫看不出？”长明真人甩开造化一物，将妙云卷到了自己身后，脸黑如墨，显然是在极力忍耐。
若自半空向下看去，众修士虽然间隔一丈，彼此互不相扰，但其站位却三三相掩，首尾相和，呈龙盘形状。而各宗排列，又暗含金木水火土五属性灵气相生之理，赫然是数千年前清微真人创设的伏龙阵。
当年清微真人设伏龙阵降服妖龙，以自己作为阵眼，虽然成功诛杀妖龙，却被伏龙阵强大灵气冲损经脉，不得不闭关修炼百年。而妙云只有大乘修为，伏龙阵一旦启动，灵气呈万倍涌入妙云体内，必将立刻使她爆体而亡！
在八万大山摆下伏龙阵，的确是闻卿与白珠的计划，白珠虽不想主动说明，却也无意隐瞒，因此虽被长明真人戳破，却并不慌张，两指捏起茶杯，慢悠悠放到伏临照手里，等雪豹少年听话地喝完茶水，这才抬头看向玄云宗方向。
“长明子，为救天下苍生，你愿意牺牲什么呢？一个人的性命，还是一万人的性命？”
日头西落，月色初显，西方霞光一片，刹那间，白珠双瞳仿佛万千萤火流转，千里之外的袅袅炊烟，叶落归根激起的细微尘土，刹那间在他眸中闪过，最后，那双沉静的眼珠里，映出一片沉默的玄云宗众人。
白珠一脸“果然如此”的笑容，又道：“把妙云交出来吧。”
话音落，乾位传来一声闷哼，随即亮起一道五彩霞光，诛邪剑横飞而起，长明真人脚踏剑身，御风而来。
“若牺牲在所难免，老夫既为三界道尊，当为天下先！”长明目沉如水。
白珠眉头挑起，似乎不曾猜到长明真人这番举动，片刻后哈哈大笑，右手一引：“坐。”
长明真人也不客气，撩袍散盘于白珠对面的蒲团上。
“白先生。”长明真人主动开口，“如今我们已按照你的要求摆出伏龙阵……”
“错啦，伏龙阵是为制服凶兽摆的，可不是为了我。”白珠摆手打断他，先为长明真人斟满一杯茶，嘿嘿笑道，“道尊也不必和我吹胡子瞪眼，今日我来，其实只为解决三件事。”
长明真人目光落在面前的茶杯之上，并不伸手。
白珠伸出三根手指：“其一，消除你与闻卿之间的误会，免得你一怒之下把你得意门生赶出宗门。现在我问你，孟极一不造杀孽，二不是魔族，闻卿与他结为道侣，有何不可？”
“区区妖修……”
“妖修。”白珠嘿嘿一笑，又将茶杯向前一推，“你家祖师爷喜欢的就是个妖，莫非你也要把他自玄云宗中除名了？”
此话一出，众修震惊。
白珠的声音透过水镜虽然略显沉闷，但这化外海妖却讲得一口正宗通用语，字正腔圆，说起话来抑扬顿挫，让人想装作听不懂都难。
白珠并不给长明真人辩驳的时间，又道：“世人只知龙修与清微是至交好友，却不知他乃是走兽修炼成人。不过……三界修士不知道此事也情有可原，毕竟这件事与归墟真相一样，是玄云宗一直有意隐瞒。道尊，我所说之言，可有半句假话？”
白珠食指叮叮敲着杯壁，长明真人沉默不语，但恰恰是这短暂沉默，犹如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众人心头──
清微与龙修虽然并非结契道侣，但二人形影不离，对他们之间的关系，已是修真界心照不宣的“秘密”。然而众修能够接受清微真人以男子之身倾慕男子，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龙修竟是……
“龙修起初也是以‘灵宠’身份接近清微子，后来二人日久生情，便水到渠成。清微子对此坦坦荡荡，反倒是你玄云宗后人，遮遮掩掩，以此为耻。我便不懂，同是天地造物，血肉之躯，喜欢妖，与喜欢人，有什么区别？”白珠挠着额头，“想当年那清微子也是坦荡洒脱的风流人物，想不到后来玄云宗规矩越多，掌教也越发迂腐。”
“飞禽走兽天性残暴，若无教化，不过是个会口吐人言的禽兽。”长明真人冷冷道。
“何谓教化？依你人族之礼，行你人族之事？可就算如此，在你们眼里，我们依旧是个披着人皮的禽兽。”白珠眨眨眼睛，“你们人族互相之间都会排挤，非你族类，又怎可诚心对待？”
“退一步讲，龙修当年与清微朝夕相伴，必然少不了你们人族的‘教化’，而你徒弟的灵宠孟极，又在你宗中听学数十年，难不成道尊竟是怀疑自己，无法教化妖族吗？
“你说妖族杀人，的确，我族之中有不少兽性未泯，化作人形更变本加厉，但此种人，人人得而诛之。可道尊又岂能以偏概全？想我海妖一族，各个喜好和平，便以那蓬莱仙岛为例，当年御兽宗开山祖师以骗术将蓬莱仙岛从初代海妖王手中诓来，若是放在你们人族，只怕早就大打出手了吧？
“海陆两族疏远，也是自那时起。其实实在不该，毕竟蓬莱给了御兽宗之后，对海妖没什么影响，只是你们人族心怀有愧，便觉得我们会怨你们。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以什么心度什么腹？”
长明真人唇角紧绷，一言不发。
“而你自诩‘教化’的正道修士，为抢夺法宝而大打出手的，便不提了，单说那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凡人，互相残杀的事却也不少见。改朝换代时那大小战役，死伤何止百万？我妖族与之比起来，当真是相形见绌啊。”
说话时，白珠始终笑眯眯，说到此处，忽然一展折扇，慢悠悠在胸前打开，“素闻玄云宗收门人，不看资质，不分何族，然而闻卿不过坦言与妖族相恋，道尊便斥他为逆徒，莫非那所谓的‘有教无类’，也不过是嘴上说说？”
白珠幻化为巫先生，在鸦青镇说书近百年，早就练就了一张铁嘴铜舌，长明说一句，他便驳十句，杯中茶未凉，他却已把长明气得面色铁青。而那各峰修士，在听完白珠一席话后，竟有不少替闻卿说起话来。也有修士认为人、妖岂可混为一谈，竟彼此辩了起来。众修都是论道好手，一时间，八座峰头嗡嗡不停，全都是议论声。
长明真人道：“白先生……”
“哎！”白珠挥手打断，“旁的不必说，闻卿与孟极倾慕彼此，本是私事，其实不必向你征询意见。但你既然知道了，我便多嘴问一句，你现下如何看？”
长明所坐位置，正对离位，闻卿与他遥遥对望，神情清冷，而闻卿身旁，孟极箕坐一侧，举止亲密。孟极不知正说着什么，闻卿微微侧过头，唇角牵起笑意。
长明真人心中一动。
闻卿，是他接任玄云宗掌教后的第一位亲传弟子，也是唯一一位手把手传授的弟子，他还记得百年前在清静峰山门捡到闻卿时，那襁褓里的团子虽被冻得脸色发青，但被他抱起来时，那微弱，却叫人的心也不由得变软柔软的笑声。
长明真人深吸一口气，半晌，终于认命般缓缓闭上眼睛：“卿儿已有判断，老夫不做干涉。”
“好！”白珠一拍手，“第一件事妥了，第二件事……”
白珠抬头，向狮驼峰方向扫了一眼，见亦真正乖乖抱着那块大石头，嘿嘿一笑，又接道，“此事也快成了，不说也罢。那便只剩下第三件事：助你们解开归墟的封印。”
“白先生。”长明真人开口，“老夫已依白先生之言，将归墟真相告知三界道友，南疆向来由陆地修士管辖，也该由我陆上一族解决。”
言下之意，叫白珠少管闲事。
“论辈分，你该称我一声前辈。”白珠第三次打断，“作为小辈，你该听我的话。”
长明真人接任道尊数百年，做事我行我素，何曾受过他人指挥，此刻听见白珠这近乎无理的要求，终于再也忍不住，手中拂尘劲甩，造化一物万千马尾细丝陡然散开，向白珠卷去！
“妖孽安敢在老夫面前撒野！”
造化一物善守不善攻，长明真人一怒之下，马尾细丝竟发出尖锐的破空之声，若被这拂尘扫中，只怕要当场毙命！
然而——
茶桌对面，白珠眼皮都未抬一下，唰啦折扇收起，右臂微抬，但听“叮——”声脆响，造化一物的赫赫攻势，竟被那看似不堪一击的扇柄完全挡住！
“道尊息怒，不妨回忆一下，我海妖一族的王，是如何选出来的？”
长明真人连退三步，在悬崖边缘堪堪止住身形，右手兀自颤抖不止，面上虽然平静，心中却已波涛汹涌——
先是无声无息化去自己布下的息音阵，又如此轻松挡住自己势在必得的一击，此妖道行，只怕已至渡劫巅峰，一步登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