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老弟!莫听他人如何说,我只告诉你,我当时可是亲眼所见,那魔头在道侣死后,只藏了不到月余,便自废道行,负荆上山。别的不提,单说这二人之间情谊,我老巫活了这许多年,再没看过比他二人更感人的咯。”
人未至,一道慢悠悠的声音先钻了进来,继而紧跟着一颗饱满光秃的额头,上面三道横纹,再向下看去,八字向下撇的眉毛,右边眉尾处点着一颗黑痣。
不是那常年在风醉居说书的老乌龟又是谁?
脑袋出来了,老乌龟的身子却还落在后面,被一根又长又细的脖子扯住,一晃一晃地向前悠着。掌柜亦步亦趋,双手虚抬,只怕他摔倒似的在一旁护着,连连点头:“先生说的都对。先生要坐到哪里去?”
耷拉的三角眼向大堂一扫,直到看见角落的四人,再一扫桌上五人份的碗筷,嘿然一笑:“饭菜都准备好了,我自然要坐上一坐。”
掌管打眼瞧去,见是昨日来住店的四人,当即面露难色。
人家一行几人坐得好好的,哪有横插一脚的道理?再者,住在驿站里的那些奇人离去时,看见角落里的四人,总会先作揖行礼,掌柜看在眼里,自然知道这些人地位必然不低。而这位老先生打从四天前就在这里住下,整日介坐在大堂中哼曲儿,来往住客看见他便像没看见一般,定然不是什么厉害角色,怎好打扰那几位爷?
掌柜正在犹豫时,坐在主位的齐行之却主动起身,抱拳道:“前辈赏脸,晚辈正有事向您讨教。”
“后生,上道。”老乌龟得意地挑挑眉头,以余光扫掌柜,掌柜这才又扶着他的胳膊,向那角落走去。
齐行之让开主位,与亦真同坐一侧。而老乌龟也大大方方坐在早被齐行之屁股暖好的凳子上,拿起筷子,自来熟地吃起饭菜来。一时间,除去几人呼吸声,便是这老家伙放肆吞咽的咕嘟声。
对这老乌龟的突然出现,四人反应不一:孟极见怪不怪,亦真爱搭不理,齐行之进退有度,至于从没见过老乌龟的霍峰,则是目瞪口呆——他原本以为这位孟极贤弟饭量就已经足够惊人,可没想一山还比一山高,半盏茶工夫不到,这不知道从何处冒来的老家伙竟已吃光了两人份的饭菜!
“嗝……”饮下一杯清茶,老乌龟向后一仰,倒在椅背上,摸着鼓鼓的肚皮,叹了一声,“哎哟——舒服!”
齐行之与亦真对视一眼,正要说话,老乌龟却先捻着自己的八字眉,慢悠悠开了口:“‘秋水剑’,百闻不如一见呐。”
“前辈认识晚辈?”
“不认得,见过一面。几百年,你们师兄弟二人,倒是越来越像你那大师兄了。”老乌龟目光先扫过齐行之,又在亦真身上定了片刻,笑,“一个模样像,一个性子像。”
“你这头上没毛的老家伙,只会胡说。”亦真呛声道,“前几日你在鸦青镇诬蔑我师兄的帐,我还没找你算!”
“嗨哟。”老乌龟一摊手,“小道爷怎么一见面就喊打喊杀,我不过一个说书的,谁给我钱我就说些他爱听的。你若是想听其他的,只要钱到位……”
亦真一拍桌子:“讲书便讲书,谁许你胡编乱造!”
老乌龟吓得一哆嗦,却仍旧慢悠悠道:“我讲的,是众人眼里看见的。既是看见的,便做不得假。”
“那些人……那些人却被假象骗了!你等着,我与齐师兄早晚要证明师兄清白。”
“那小道爷又如何证明,你眼里看见的,便是真?”老乌龟笑道,“‘亦真’,真作假时——假亦真。小道爷,莫在大事上糊涂啊。”
亦真昨日才和闻卿闹僵,今日又与孟极吵嘴,此刻还被这只给师兄造谣的老乌龟教训,一口气堵在胸口,怎么也顺不下去,愤恨甩袖离席,头也不回:“齐师兄,我自行去津门渡口,不必担心我!”
“吾主!”霍峰急忙追出去,驿站之外只听一沉一清两道声音,片刻后又安静下来,继而马匹嘶鸣,尘烟忽起,竟同时跑远了。
齐行之摇头:“亦真是师尊的关门弟子,从小……师兄与我将他惯坏了。”
老乌龟依旧嘿嘿笑着,直说“不打紧”,又挑了几粒花生丢在嘴里,这才看向一直默不作声的孟极:“小友,听闻海妖族也出世了,我老乌龟要去海王宫游个泳,你想不想也去看看?”
孟极此刻面戴极意倛,是捉妖师里行三的项光模样,见老乌龟如此热络,颇感奇怪地看着他:“为何邀我?”
“小友虽然换了件衣服,我老巫也是认得出的。”老乌龟双眼眯起,笑容满面,“毕竟那日小友配合我老乌龟,在风醉居演了一场绝妙的好戏啊。”
“哦?”孟极两指捏住茶杯,轻轻转动。
“小友无需再装,真正的捉妖师三兄弟已经去幽都捉妖了,千里之外又出现三个一模一样的人,那必然有一方是假冒的。”老乌龟晃着脑袋,洋洋自得,“别看我老巫长相显老,但我耳聪目明啊,你是不是想去海妖领域看一看?有我带着你,绝对不会被骗。”
“我凭什么信你?”
“小友想我如何证明?”
孟极自荷包摸出一粒银锭,放在老乌龟手边,声音发沉,眸光却是发亮:“我想听听,正道第一人的妖修道侣的前尘往事。”
老乌龟一捻胡须:“小友问的,可是那传说中不世出的妖王孟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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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个时辰后,闻卿从太阴壶中钻出来时,原本的一行四人,竟变成了三人,而且这第三个,却还是个熟面孔。
“巫先生。”闻卿被孟极抱在怀里,向紧赶慢赶追在最后的老乌龟遥遥抱拳。
虽然这老乌龟在风醉居讲书数十年,闻卿与他却也并未刻意深交,只知道这只被结界拦在人界的老龟自称“老巫”。尽管这老家伙平素不显山不露水,但闻卿修鬼道百年,不论是炼气初期,还是如今的渡劫初期,都始终探不出老乌龟的深浅,深知怠慢不得,因此每与这老家伙相见时,闻卿总会尊他一声先生。
老乌龟嘿嘿笑着,也向他回礼,然而手刚刚抬起,坐下棕马便一声嘶鸣,载着他左右摇晃,老乌龟几乎喊破了喉咙,齐行之掉转马头,一把拽住缰绳,马匹安静下来。然而只这一番动作,齐行之与老乌龟便被孟极远远甩在身后。
朗月当空,四野寂静,高头黑马四蹄翻飞,载着一青、一红两道身影于树影间穿梭。孟极一手握缰绳,另一手按在闻卿的腰间,呼吸的节奏几乎也与坐骑上下起伏的频率相合。
“亦真与鬼面将军去了何处?巫先生怎会在这里?”闻卿忽然问道。
在太阴壶里,闻卿本想打坐疗伤,却不知不觉睡了过去,直到醒来,才发现自己竟足足睡了六个时辰。难得一觉无梦,便连身上伤痛也暂时缓解,这葫芦其貌不扬,却真正当得起“仙品”之称。
然而,他却没想到,自己只离开六个时辰,这一行人竟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孟极三言两语将此前发生的事讲过,搂着闻卿腰的手臂又紧了紧,岔话道:“你今天精神好很多。”
几人此时已入青州地界,海汽远远自津门渡口向西飘来,晚秋的青州,并不像疏勒六州那般早早被寒气浸染,虽是仲秋,几人衣着反而比在疏勒州要单薄不少。闻卿早已脱下狐裘,只一身绯色道袍,孟极虽然仍旧穿着腰线袄,衣领却故意敞得极大,颈间挂一串牙雕吊坠,骏马飞驰间,豹牙与串珠叮咚相碰,煞是好听。
——正是“山神娶妻”那日,闻卿从牙雕小贩那里买来的饰品,也不知什么时候被这豹翻出来了。
此时闻卿被孟极按在怀中,便是后背紧贴着孟极近乎裸露在外的胸口,这豹胸腔里一颗心咚咚地撞着他的脊背,震得他整条手臂都开始发麻。
闻卿低低应了一声:“今日或许不需你的妖力。”
孟极呼了一口气,炽热洒在闻卿脖颈,叫他不由得缩了缩脖子。并非错觉,今日这豹总叫人感觉不太一样,可闻卿想了许久,又不知究竟何处不同。
骏马飞骋,一路平直向东的官道忽然分出一条岔道,孟极一扯缰绳,马匹嘶鸣,人立而起,闻卿惯性后仰,头靠在孟极肩头,孟极恰蹭过脸,嘴唇蹭过闻卿脸颊。
蜻蜓点水的一吻。
孟极松开缰绳,黑马甩了甩尾巴,在道标前停住,垂头啃草。
“阿卿,今日十五了。”孟极忽然没头没尾地说道,把下巴埋在闻卿颈间,尾巴也见缝插针钻进闻卿衣袍里,“虽然有许多琐碎节日都是凡人编出来的,但八月十五,于雪豹一族而言,也是极重要的。”
“嗯。”闻卿指尖揉着那毛茸茸的尾巴,随口应道,“今日,在雪豹族中怎讲?”
似乎没料到他会如此问一般,直到闻卿这句话落了地,孟极也没答话,只是不知为何,洒在颈侧的鼻息愈发热了。
闻卿侧过身,偏坐在马背,后背倚在孟极左臂上,只需稍稍扬起下巴,便能与孟极四目相对。
银白月色下,这豹的眼睛闪着幽绿,像是饿极的兽,瞬也不瞬地盯着主动送上门的猎物。
“阿卿……”咕嘟一声,喉结滚动,舌尖扫过,润湿干燥起皮的嘴唇。
“嗯?”
“凡人信神佛,修真者信天道。”孟极声音沉沉,“你知道我们信什么?”
闻卿缓缓摇头。
雪豹一族,上不信天地下不信因果,在众多修士眼中堪称异类,然而在闻卿眼里,他们却是三界最为自由恣意的一族。
“女娲。”孟极笑道。
盘古开天地,女娲造万物。传说天地初开时,天地生灵之中,原本并不存在雪豹。只因女娲仁善,那高寒地区本就条件艰苦,牦牛、岩羊生存不易,便并未创造其天敌。岂料数十年后,牛羊泛滥,草原几乎被踏平,无数奇花异草被啃食殆尽,甚至连雪莲也几乎绝种。女娲这才知道自己一时心善,险些铸下大错,于是垂泪造雪豹,以维持平衡。
听闻第一对雪豹睁开眼时,天边圆月大如银盘,正是八月十五。
马蹄向东,圆月向南,月色缓缓流淌,将官道映出一片银白,孟极的声音,也缓缓流淌。
“八月十五,在雪豹一族中,又叫‘踏月节’。”(*)
当是时,雪豹全族无论老少,也不分是否能够化形,凡到八月中,必齐聚于雪山之巅,燃篝火以庆,唱百歌而舞。
“族中不论男男女女,凡是情投意合的,便以星月做帐,以茵草为榻,纵情交.欢。”孟极的声音愈沉,却像一把钩子,挑起了闻卿心头热火。
炽热的呼吸砸在后颈,一对尖锐獠牙在颈后几番试探,终于耐不住性子,叼住了他的皮肉。
“阿卿。”
识海传来沉沉浮浮的唤,丹田也钻进来一股热流,闻卿再熟悉不过,往日这豹为自己传导妖力,总是以掌心抚在他的小腹,妖力直接灌进丹田,少去在经脉中运化之累。只是此时此刻,那道妖力润进丹田后,却并不像往日般直接消散,而是化作一双拨弦的手,在他体内肆意游走。
“阿卿。”
“我想,碰你。”
作者有话说:
(*)灵感来自袁珂著《中国神话传说》开辟篇,关于女娲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