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穿越重生>风流刻>第125章 黄粱 3

  雪豹两兄弟仓皇离开后,幻象没来由一顿,那画面便停在了闻卿解下道袍,将伏季抱在怀里的情景。

  浑身浴血的雪豹毛团,明明连呼吸都微弱不可闻,却偏偏执拗地强自睁大眼睛,紧紧盯着闻卿。

  那双百年后只剩怨毒的眸子,此刻却饱漾着浓烈炽热的情愫。

  然而这又并非单纯的爱慕。

  这双苍青幽绿的豹眼原本只有沉沉死气,虽然眼神依旧澄澈透明,但却只能从中看见不该属于年幼雪豹的沉郁积愤。然而此时此刻,不知是因为这盈盈月色,亦或是悄然落下的雪花,伏季双眼之中,悄悄燃起了一簇火苗。

  那火又紧接着熊熊烧起来,火苗挥舞着,抖动着,在地面蔓延成了海,又蒸腾成了云。荜拨的火焰声,与咚咚的心跳声交杂,有一刹那,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汪苍青的火。

  就在闻卿以为自己的魂魄也要被这火燃烧殆尽时,画面又忽然一抖,怀中的雪豹不知如何化成了人形,将他紧紧抵在山岩间,两人胸膛紧贴,姿势暧昧至极。

  闻卿下意识想要推开伏季,身体却一动不动,掌心却传来一阵异样的灼热,这温度太过熟悉,只凭触感,闻卿便分辨出来此刻自己握在手心的,到底是什么。

  他当即想起伏季口中与自己讲过的所谓“帮了他”。

  原来伏季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可他为什么半点不记得?

  压抑的低喘在这空无一人的山洞回荡,似乎有些赧然,伏季一拳砸向闻卿耳边的山岩。

  鲜血的味道在空气中漫散,伏季甩了甩头,按住闻卿的手:“不想、弄脏你……”

  说话时带着浓浓的鼻音,与孟极磨他时一般无二。闻卿心中一颤,随即听见自己刻意压低的声音,鬼魅般钻进伏季耳中。

  “欲乃万物之本,我现在做的,并非什么腌臜事。”

  伏季身体猛然绷紧,沉闷兽吼自喉咙中叹出。然而片刻后,又仿佛终于反应过来,将闻卿打横抱起,一路急奔至溪边,正想要为他洗手,回过头,却见闻卿星眸微垂,方才还沾满脏污的手,此刻只剩湿润水意。

  “你……”伏季盯着闻卿润湿的唇角,双颊愈红。

  “本座是饮人精血的鬼。”闻卿坦然道,“你一只未经人事的雪豹,自然大补。”

  伏季闻言双目乱转,不知该向何处瞧,月色下,脸颊那团酡红显得愈发明显。半晌,竟福至心灵地问出一句:“那……好吃吗?”

  闻卿一愣,继而摇头低笑。

  伏季这次终于明白自己问出了个蠢问题,当即手足无措起来。然而还不等他再说出什么补救的话,闻卿笑声一停,肃声问道:“我面见伏氏王族时,你为何不在场?”

  伏季眉头一皱,脸上现出愤恨颓然:“伏氏一族一应事务,全由父亲与大哥二哥掌管,我……插不上手。”

  “素闻伏氏双生子天纵奇才,修道不过百年便已双双踏入金丹境界。”闻卿低声道,“同为一母所生,你大哥二哥其名远扬,便连你刚出生不久的小妹,也有不少倾慕之人。但三界之中,却从没有一人提过三子伏季之名。”

  似乎被戳到痛处,伏季狠狠攥拳,忽而自嘲一笑:“我……并非父亲亲生,我若死了,才是皆大欢喜。”

  听到此处,闻卿却是一惊。雪豹一生忠贞,只要彼此认定,便绝不会再与他人有染。而雪豹王族又最重视血统,伏季既然不是雪豹王亲生,自身实力也算不得强,到底是怎么活到成年的?

  “你的诞生,并非源自背叛。”

  正在犹疑间,幻象之中的“自己”轻斥一声,将指尖搭在伏季手背:“你本是由你母亲感孕而生,雪豹王对此心知肚明,却时刻提防,只怕你对他不利。”

  “感孕……”

  闻卿点头:“不错。女子未经与男子结合,感念天地灵气而有孕,其所诞下的儿女,往往有逆天改命之能。”

  伏季眼神灼灼,不可置信地看着闻卿。

  “三界数千年来,感孕而生之人不过寥寥,却皆为三界楷模。”闻卿神情淡淡,每一字却重若千斤,“远有劈混沌、造天地的盘古,止兵戈、创玄云的清微子,哪一个不是经天纬地之人?”

  伏季呼吸愈发急促。

  “自你诞生,雪豹王却刻意隐瞒事实,使你备受冷眼。此间种种,属实是他的不该。”说到此处,闻卿屈起食指,勾住伏季颤抖的手,“我此番拜访朗谷山,便是来帮你,夺回本该属于你的王位。”

  .

  亦真在闻卿怀中趴了许久,那幽幽牡丹香钻入肺腑,深吸一口气,再慢慢吐出,躁动的心绪慢慢冷静下来。

  师兄身上,一直这么好闻,如果能每日这样靠着便好了。

  直等感觉到搭在自己背上的手正哄孩子一般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拍着,亦真猛地弹了起来:“师兄,你刚刚可是要与我说什么?”

  闻卿眉头一抬,似乎有话想说,但被亦真这样看着,却只是摇了摇头,抬指在他额头上轻轻一点,笑道:“方才,可是梦魇了?”

  “我梦到……”

  咣——一声,天边炸开一声响雷,银白色的闪电紧跟其后,驱散一室昏黄。恍若那九十九道雷极劈开噩梦,受刑柱上闻卿死不瞑目的惨状历历在目,亦真当即手脚一麻,不管不顾扑到闻卿身上。

  雨水毫无征兆泼了下来,砸在窗框,水汽顺着半开的窗爬进来,浇透亦真单薄的寝衣。

  “师兄、师兄,快躲……”双臂紧紧搂在闻卿肩头,像要将自己变成护盾一般将闻卿整个人罩住,亦真全身颤抖,只听得见那一声响似一声的雷。

  梦里他没能护住师兄,但现在……

  “小时候都不怕,怎的现在还撒起娇来?”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随即头上被不轻不重按了一下,温热的手掌抵在后心,一股中正平和的气息随即润进经脉,一点一滴为他驱散心头恐慌。

  轰!

  又是一声炸雷。

  亦真下意识掀开身旁软被,蒙在两人身上。

  一层棉絮隔绝了烛光,也将那几乎照彻天地的电光拦在了外面。在这人为制造的黑暗里,一道温润的声音响在耳边,能听出带着笑,却绝非调笑:

  “晚夏的雨,一向来得急。”

  窸窣的声音响起,亦真只觉肩头一重,竟是闻卿将他揽在怀中,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别怕,师兄陪你。”

  咚。

  咚咚。

  隔着胸腔,两颗心脏互相碰撞着,一个张皇无措,另一个,则沉稳有力。

  “还记得你初来清静峰,晚上怕黑,时常哭鼻子?”棉被之外,雷声滚滚,闻卿的声音被闷在被中,无端显得缥缈。

  “我不是怕黑。”亦真将头抵在闻卿肩窝,衣袖抹着不断掉出来的泪,“我是……做噩梦。”

  “那你还记不记得,那时你醒来看见我,我如何说的?”

  初来玄云宗学道的最初几个年头,每每自噩梦惊醒,师兄总会这样一边拍着他的肩,一边耐心听他哭着将梦里每一段可怕的场景都讲述一遍,等他哭累了,师兄便将他抱回被窝中,替他掖好被角,给他讲民间那些才子佳人的话本故事逗他开心。那时讲到高兴处,师兄会和他一起笑,可每次笑过了,亦真想起师兄马上要离开,将自己孤零零扔在这黑咕隆咚的弟子房,便又会接着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连手脚都开始发麻,到那时,师兄便会掀开棉被,与他一起睡。虽然他害怕梦魇,但能被师兄身上的暖意烘着,被那淡淡的牡丹香意熏着,却又是他最喜欢的时候。

  师兄说,梦魇是心中执念,每说出一次,执念便淡去一分,若何时能笑着将那噩梦讲给众人听时,便无须再害怕了。

  师兄说,噩梦是由一种叫做“魇兽”的异兽所造,此异兽擅长分析能通过梦境中的恐惧修得道行。做噩梦并不丢脸,但因梦魇而生执念,走火入魔才是丢脸。

  师兄说,自己也曾有过梦魇,但那梦境里只有纯粹的漆黑,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恐惧那黑暗。

  感觉到闻卿的视线,亦真吸了吸鼻子:“‘若是梦魇了,不可憋在心里。’”

  师兄的每一句话,他不但记得,也绝不会违背。只要师兄肯听,再可怕、再丢脸的梦他也会讲给师兄。

  但只有这一次。

  只有这一个梦,他不能讲。

  强自咽下喉头涌上来的酸涩,亦真深吸一口气,装作满不在乎地抹了抹脸,随意扯了个谎:“师兄,我梦到小妹了……”

  肩头的手一顿。

  “你啊……”修长有力的十指故意作乱般在亦真头顶乱揉,啪嗒一声,束发的木簪掉落,亦真的头发便像鸡窝般,炸开了。

  “师兄……”亦真哭丧着脸。

  “小茹的魂魄已被超渡,是你我亲自做的道场,还记得吗?”低沉的声音响在头顶,闻卿语气中不带半分调笑,“亦真,你若信不过自己,便来信我。”

  “师兄……”

  “师兄就在这里。”

  眼前忽地模糊起来,亦真只能紧紧咬住牙。

  是啊,师兄在,师兄活着,五百年,这场怎么也醒不来的噩梦,今日终于醒了。

  亦真缓缓收紧搭在闻卿腰间的手。

  “不过……”闻卿拍了拍他的头,“我今日找你来,的确是有要事与你说。”

  “……”亦真懊恼地掀起被子,一指弹亮桌上烛台。才刚哭过,双眼已被眼泪泡肿,此刻勉强睁着眼,只能看见闻卿一道模模糊糊的身影,依稀辨出闻卿身上并非玄云宗道袍,而是披着件藏青色大氅,埋怨道,“我就知道师兄你没事才懒得来找我。说吧,穿得这样奇怪,要我陪你去哪里?是下山偷酒吃,还是……”

  闻卿笑着打断:“你可还记得,那只妖修孟极?”

  亦真眼皮一跳,直觉不对。

  他还记得师兄那日满脸雀跃地与自己讲,他收服了一只雪豹大妖,那妖连血契都不需签,便能任他差遣。更重要的是,那大妖可以随意变换形态,可大可小,毛皮又软又厚……

  “记得。他不是险些把水月师叔的山头削平,师尊将他轰出去了吗?”亦真撇着嘴,“还害得师兄你也被水月师叔记了仇,回山门都只能偷偷摸摸。怎么啦,没有血契制约,他是不是终于跑啦?”

  说到这里,亦真又双目放光:“师兄神仙似的人物,他不理你,是他有眼无珠,不要伤心,清静峰的大门一向是……”

  闻卿不客气地弹在亦真脑门上,眼含笑意:“我与他志趣相投,已有道侣之实,你骂他,岂不是在说我有眼无珠?”

  亦真一愣:“道侣……”

  “不错。此番回宗,我便是要与师尊请示,我与孟极,要结契为道侣。”

  轰——

  雷声裹挟着闪电,再次将天地照成一片银白。在这骤然变急的风中,木窗吱嘎一声断裂,豆大的雨珠斜斜打进来,烛火摇摇,终于熄灭。

  又一场美梦,被无情劈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