嗤——的一声。
闻卿两指轻弹，鬼火在指尖燃起，飘到孟极面前。
幽幽青碧鬼火之下，那道张扬恣意的眉微微一抬，随即“啪”的一声脆响，闻卿的手被一只火一样烫的大掌攥紧了。
“怕你丢了。”孟极道。
两人前行约莫十步，闻卿又拽着他向右拐去，一阵阴寒气息从脚下细密地向身上爬去，感觉到孟极身体开始紧绷，他打趣道：“不是不怕鬼？”
话音方落，“啪嗒”一声，鞋底像是踩在了水面之上，溅起一摊湿意。不远处叮咚作响，似有水滴敲在石面上，惊起一声声细微回音。
“这是哪里，怎会有山洞？”孟极低声问道。
闻卿摊开手掌，空中漂浮的鬼火立刻分成五簇，分别向五个方位激射而出，点亮山壁上斜置的火把。
幽绿火光顿时将整座山洞染上一层鬼意。
闻卿食指在身侧山壁凹陷处轻扣三声，轰隆机关声中，石壁缓缓向下收拢，四周原本漆黑湿滑的岩壁消失，数十具晶莹剔透的寒冰石棺赫然出现在两人面前。
“这是……”孟极茫然环顾。
寒冰石棺中躺着的，全都是凤冠霞帔的年轻女子，最幼不过八九岁大小，最年长的看那骨相，也正值十七八的妙龄！
“冰墓。”
闻卿的声音幽幽响起。
“她们全都是本座明媒正娶的妻。”
闻卿抬起手，按在一面寒冰棺材盖上，指尖隔着冰层，细细描绘着那姑娘苍白的脸颊，“游三娘。她是十年前游家庄送来的，本与村子里一户农家定了亲，却在七月初被合村选为祭品，好一番梳妆打扮，等本座上门来迎。”
“阿卿……”
孟极声音带着颤，不需看他的表情，也知道此时这豹该是咬牙切齿的。
所以闻卿并没有回头，顾自说下去：“红奴和四鬼伥将她抬进山神观时，她已经断气了，手里一根染了血的簪子，簪子那头，就插在这里。”
闻卿指了指游三娘左胸口的位置，大红的嫁衣在胸前染了一片黑红的污渍，狰狞地绽放着死亡的气息。
孟极深吸一口气：“我记得红奴说，新娘的尸身葬在……”
“在后山。”闻卿道，“小丫头好骗，却不想你也好骗。后山只有一颗老槐，若将所有新娘全葬在那里，那槐树只怕早吸了尸气，成了精。”
说完，他又向前几步，走到一名八九岁女童尸体前，从袖中掏出一个巴掌大的虎头鞋，在寒冰棺前晃了晃。
“王宛如。她家人本是南方逃难而来，定居于勒尼部落，后来夫妇生了三女一子，她是幺儿。她来时倒是活着，只是哭哭啼啼一整夜，本座如何哄也不停。待本座下山为她买来女儿家爱吃的酥糖，却见她跌进了浣手池里，一只红嫁鞋还落在池外。”
“阿卿……”
听见孟极唤他，闻卿不理，仰头回忆：“本座记得，她却是生了怨气。那次道场，足有三天三夜。孟极，你可知道以鬼修之身，去超度一只鬼，有多难？”
闻卿笑着，又不厌其烦地，向孟极一一介绍这些他曾经迎娶来的新娘，每一张脸，每一个名字，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只是这百年来他娶了这么多妻，却没有一个能活过五日，大多在半路惊惧而死，少部分在次日妄图逃跑，不慎跌落山崖而死，还有几位，不吃不喝绝食而死。
等数到最开始那几位新娘时，闻卿脸上笑容一僵：“本座未能得知她们的名字。”
“为什么？”孟极瞧着他。
闻卿看向冰棺里那三名女孩的瘦弱尸身。
八十年前，他好不容易将因移山而亏空的鬼气修炼补足，破关第一天，便听到原本人迹罕至的昆吾山中，竟然传来一阵阵悠扬呼号。极目远眺，这才发现在他原先设下的封印之外，山腰一处凉亭中，正有数百人围着冲天篝火，狂欢似的呼喊着诡异咒语。
为首的三人以鬼面具掩面，左手藤条右手木剑，一身狼皮袄子，却露出白花花的四肢，以极为夸张的姿势扭动着身躯，各个体态妖娆，竟是女子。
围在那三人外圈的，是九名裸身大汉，头顶剃得锃亮，脸颊以颜料涂白，在额头画出一抹弯钩般的红色月牙，三三一组，围着那鬼面人一齐跳舞。
再外圈的人装束则要正常许多，有闻卿常在山麓看见的放牧胡人的皮袄窄袖，也有自南方迁徙而来的宽袖长身的汉人。此刻全都双手互牵，有节奏地围着篝火转圈。
讲到这里，孟极忽然道：“这是以前南疆部落祭祀山神的仪式。好几百年前就失传了，怎么会突然出现？”
闻卿点头：“这是本座头一次见。也是唯一一次。”
他当年看着这仪式热闹，只觉有趣，却没想到那群人乱舞到一半，鬼面女人竟和赤裸大汉就地野.合起来。
待到围观众人唱和声音越发刺耳时，人群自发分成四堆，让出三条通路，另有六名脚缠铃铛的女子，拖着三名被五花大绑的年轻女孩来到篝火前。
女孩哭叫着，和那此起彼伏的呢喃混在一起，三名大汉拨开人群，将女孩抱在怀中，正当闻卿以为女孩也要参与这野蛮仪式中时——
手起，刀落。
闻卿隔着冰棺，抚摸着女孩们喉咙上那道足有手指粗细的刀疤。
“本座登时便将那篝火扬了，将那群人困在法阵里。”闻卿道，“孟极，你可曾闻过人肉烧焦的味道？一百一十八具尸体，那焦臭的味道，足足花了三天才尽数散去。”
说到这里，闻卿冷哼一声：“敢在本座的领地行这巫蛊之事，找死。”
“阿卿……”
“本座以为如此便能制止这荒唐事，可次日，反而又有数十顶花轿被送上了山，为首的，便是头一日被献祭的三名女子。”闻卿紧攥双拳，忽然笑了起来，“他们以为‘山神’发怒了。”
“阿卿！”孟极低喝一声，“凡人愚昧，与你何干？”
“与我何干……”闻卿干笑一声，又向前走去。
只剩最后一口棺材。
只是这次，两人面前的冰棺里，却空空如也。
孟极心脏狂跳，似乎已经提前猜到这里面的尸身去处。
闻卿平静得不含一丝起伏的声音，便是在此时响起。
“八十五年前，大淼开国天子一纸诏令，命疏勒六州百姓献祭女子给山神，百姓莫敢不从。然而当时战火方息，女儿家若非早早嫁人，便是被卖去换粮，活过十岁的童女却是一个不见。鸦青镇众人商议整日，便将镇里那无父无母，年逾二十仍旧未嫁的姑娘绑了去。”
说到这里，闻卿一顿，看向孟极：“无论是前齐，亦或是大淼，女子年满十三便已能婚配，你可知她为何迟迟不嫁？”
孟极缓缓摇头。
闻卿又道：“本座也觉得奇怪，便去打听，只知道这名女子是为着自己的情郎守身。然而天下既定，她的情郎却始终未归，她一等五年，也将自己熬成了可以任人欺凌的老姑娘。”
“……这傻丫头。”孟极叹。
“鸦青众人将她绑了后，连嫁衣都不给她穿，便抬上了山。只是他们未曾想到，那姑娘性子刚烈，竟在本座出现之后，当着送亲众人的面，纵身投下山崖。”
“本座还记得，那一身海棠粉的长裙，在空中飘着时，竟果然也像一朵打着转飘落的海棠。”闻卿声音愈沉，“本座不愿看她曝尸荒野，便下山寻她，岂料她竟大难不死，被一颗老树拦住了坠势，只是磕破了头颅，血流不止。”
攥着他的手陡然用力，孟极道：“不用说了。”
闻卿却毫不停顿，继续道：“本座看到那血，涓涓地流着，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咬破她的喉咙。”
孟极攥着他的手，指节早已发青，连带着闻卿的手腕也被捏得青白一片，然而闻卿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抬起头，看向那双苍青豹瞳，一字一顿问道：“你说，与我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