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卿。”孟极蹭到他身后，“如何？”
闻卿摇头，回头看向亦真：“拔除鬼咒之术，本座不如你纯熟。过来。”
亦真这才上前几步，但只看了一眼，便又收回目光。
──罩在朱日默小女脸上的死气浓稠如墨，攥在手心里只怕能滴出水来，只消看上一眼，就知道此人已经半步迈进鬼门关，回天乏术了。
“师兄，恐怕那妖人已经察觉你我计划，提前催化阵法。为今之计，只有……”说到这里，亦真却是停住不语。
闻卿与孟极却是立刻知道了他后面的话：杀朱菀，破尸阵。
早在飞虹桥边，那个青年被摄魂术控制，故意说出那些挑拨离间的话时，闻卿便已知道，他们的计划出了纰漏。退一步讲，那妖人就算没有察觉闻卿的计划，但朱日默这样大张旗鼓地将他们请进朱宅，闻卿不可能不会发现妖人的设计，为免功亏一篑，妖人也只能提前启动炼尸法阵。
“师兄？”亦真声音带着试探。
闻卿垂眸，轻轻点头。
妖人布置的这炼尸阵法威力虽强，却有一致命弱点：若想尸阵达到最大效果，则必须在昼夜交替的子正、阵眼童女将死未死的瞬间启动阵法。
子时、将死，两者缺一不可。毁去一样，威力去半。
亦真得了应允，当即走到外堂，与捉妖师商议几句，外堂传来黑虎一声沉闷的“知道了”，随即三道脚步声响起，屋门吱嘎被推开。
片刻后，头顶又是一阵瓦片细响，这三人已经跃到屋顶，将这座女儿闺房严密看守了起来。
一直蜷缩着头的朱夫人听到响动，缓缓抬起头，双眼饱含希冀，哆嗦着嘴唇看向众人：“仙师，我家……我的菀儿怎样？”
闻卿不擅长与人打交道，便又将亦真叫了过来。小道士亲善笑着，单膝跪在床前，小心翼翼地以三指点在那纤细的手腕上，装模作样听了片刻，又对姑娘笑了笑，右手食中两指并起，只见一到赤金色光芒钻进女孩眉心，朱菀低吟一声，沉沉睡去。
“这……”朱夫人大惊。
亦真又从储物袋中摸出一张赤色符纸，交给朱主人：“我方才用昏睡咒使令嫒睡去，她不至于醒着受鬼咒疼痛折磨。还请夫人着人将此符烧成灰兑水叫宅中众人服下，可祛除你们体内死……呃病气……”
说到这里，亦真也难得的舌头打了结，支吾了半天，叹一口气：“夫人，我直说了吧……”
朱夫人眼中光芒瞬间熄灭：“仙师是说……”
“鬼咒已经蔓延至心口。”亦真看向闻卿，“嗯，回、回天……”
“回天乏术。”闻卿接道，含光短剑自袖口滑落手掌，抵在朱菀眉心，“她活着，也只是受罪。”
尸阵启动后，原本可于启动的瞬间将鸦青数万万人同时炼化为活尸，现在已经被闻卿破坏得只留朱菀这一处阵眼，威力大大减弱。然而身为阵眼的朱菀毕竟活着，就算不是子正时刻，只要让那妖人掐准了朱菀因鬼咒而死的时机启动阵法，朱家上下一百多余人也会顷刻毙命。
但若闻卿杀了她，搅碎朱菀魂魄，那妖人失了阵眼，尸阵不攻自破。
然而……
“咚”的一声，朱夫人扑倒在朱菀身上，瘦弱的身躯挡不住女儿干枯的身体，却不躲不闪：“不可能没救，仙师，是不是那药的问题，是不是！”
说着，朱夫人伸手去够床边案几上的药碗，眼见就要碰到，岂料身子突然向侧一倒，药碗被她碰倒，浓黑药汁泼了一地，腥臭之气扑鼻。
孟极登时打了个喷嚏。
堂外，一直沉默不语的朱日默听见这动静，忽然冷静道：“仙师，是不是要人血？我曾听说，只要将体内的血换过一遍，魂魄便也会跟着变个样，鬼咒是血咒之术，是施在魂魄上的，只要……”
“胡说！”亦真怒斥，“且不说鬼咒种类繁多，是否以血为媒仍有疑问，就算这真是血咒，你又打算用谁的命，换你女儿的命？”
亦真言辞严厉，几乎要指着朱日默的鼻子骂他草菅人命，谁知那朱日默却只是抿着唇，像是一句都没听入耳。
忽地，委顿的朱夫人抬起头来，双目闪着狂热之光：“我可以买，使钱买。一两银子，一两血！”
“不可救药！”亦真狠狠甩袖，再不看朱氏夫妇，双手拢着袖子，乖巧看向闻卿，“鬼咒最多只有一炷香。师兄，我……”
闻卿“嗯”了一声：“你去救人，本座来。”
亦真将以中品赤金符纸自朱夫人手中拿回，再不多言，推门离去。
闻卿站在闺房里，只听见亦真扯着嗓子将朱宅众人都叫到内院中来，亲自以丹火焚烧那堪称中品的驱邪符纸，将那融有符灰的水分发给众人。
纵使淋了满身腥臭药汁，那朱夫人依旧一动不动，只是趴在女儿身边，魔怔般喃喃念叨着：“一两银、十两银，只要能救我儿……”
忽地，朱夫人抬起头来。不过短短几息之间，这风姿绰约的妇人竟满眼血丝，形貌狰狞：“仙师，用我的血，用我的总可以！需要多少，我都能给！”
说罢，竟从地上拾起药碗碎片，狠狠割向自己手腕！
闻卿翻掌一弹。
“叮”一声脆响，朱夫人惊叫一声，瓷片脱手，怔了半晌，呜呜地哭起来。
“夫人，寿数天定。”闻卿道，“鬼咒已经侵蚀魂魄，就算以血换血，依旧唤不回朱菀神智。”
“不可能，我不信！我女儿前几日还活蹦乱跳的，今日却非叫她死，这是什么贼老天，什么贼山鬼！”朱夫人跌跌撞撞扑到朱菀床前，又将她轻轻托在怀中，“菀儿，我的宝贝女儿，阿娘怀胎十月才将你生出来，才不会叫你被那些个贼子抢走……”
“云芝，别任性了。”外堂传来一阵脚步声，然而朱日默只是站在屏风外，并不走近众人，“仙师都说回天乏术。早日超度菀儿，她下辈子还能托生个好人家。”
“菀儿不是你生的，你自然不管！”朱夫人猛地仰起头，目眦欲裂，“要不是你那两个儿子四处宣扬菀儿生辰，那山鬼又怎会盯上咱家！”
朱日默喝骂一声“泼妇”：“若非你平日刻薄，老大老二又怎会不愿回家，被抓进牢里！”
两人几乎要指着鼻子互相骂起来。闻卿听过几句，才知道这朱夫人是朱日默娶的续弦，怪不得对于朱家两兄弟被捕一事反应平平。
两人越说越激动，声音高得几乎将房顶掀起来。闻卿与孟极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无奈：对付那为非作歹的小妖小怪，大可一杀了事，可面对着救女心切的娘亲，他们又该如何下狠手？
“师兄，半炷香！”亦真的声音自门缝中钻进来。
朱菀不能活。
“我来。”孟极说罢，闪身到朱日默背后，掌刀砍在朱日默后颈，那怒骂的声音立刻断了。
朱夫人怔愣片刻，似乎预料到什么，忙自地上捡起碎瓷片，抵在自己脖颈：“再过来我就……”
话未说完，朱夫人双眼翻白，软软倒下。孟极捏着她的脖颈，将朱夫人放在朱菀身边。
“什么人！”头顶突然传来一声厉喝，紧跟着，蹲守在房顶的黑虎揭开瓦片，探进头来，“有贼人，小心！”
一声似男似女的媚笑紧追着黑虎的声音，钻进朱菀的闺房。
“哎呀，小娘子怎的这样憔悴，让奴家好生帮帮你……”
黑虎脸色一变，手指闪电般向下抓去，手中寒光闪过，一截碗口粗的蛇尾“啪嗒”一声掉在拔步床边。
蛇妖。
那截断尾在地面翻滚，断面渗出出浓黑的血，孟极又打了个喷嚏，一脚将尾巴踢开，抬头：“要帮忙？”
黑虎甩了甩手上妖血，没来得及说话，又是一声娇笑。那被斩断了尾巴的蛇妖竟不恼不怒，仍旧笑着：“呀，一只小野猫，来让姐姐好生摸摸你──”
“护好你家少爷！”黑虎一跃而起，也不知从何处摸出一对铁锤，抡圆狠敲过去，“野猫你奶奶！”
“咚”一声，碎瓦四溅，紧接着头顶瓦片密响，一轻三重四道脚步声交错起伏又逐渐远去，应是那捉妖师三兄弟追着蛇妖跑远。
啪嗒。
屋内，一时间只有这蛇妖断尾甩在地上发出的冰凉声音。
事不宜迟。
闻卿调转剑柄，一剑刺进朱菀眉心。
朱菀呼吸戛然而止。
然而，含光短剑尚未自抽出，朱菀紧闭的嘴唇张开，喉咙里冒出一声尖锐至极的嘶叫声！
“不对劲，阿卿小心！”孟极嗓音响在耳边，闻卿尚未来得及反应，便被他揽着腰连退数步。
拔步床上，朱菀枯瘦的四肢仿佛被无形之力牵扯，咔咔转动，摆出诡异的角度。自眉心处一枚月牙形的剑痕开始，发青的面皮如泡了水般迅速胀起，不过片刻，竟起撑成一张半透明的人皮。
“嘭”一声，撑至极限的面皮炸裂，浓黑色的血水喷射而出！
孟极当即脱下外袍，揽着闻卿原地转身。
咚。
嗒。
湿黏的血水自袍服上滑落，孟极鼻子一酸，又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头一垂，看向被他紧紧按在怀里的闻卿：“有事没？”
闻卿缓缓摇头，推着孟极胸口，才勉强将自己的脑袋拔出来半寸：“朱夫人呢？”
孟极一拍脑袋：“忘了，我就这……”
“迟了。”闻卿瞳孔一缩。
两人同时回过头。
原本睡倒在朱菀身边的朱夫人，不知何时直直站了起来，一只青灰色的手透胸而过，赤红的心脏被那只手攥在掌心，狠狠一捏。
“啪嗒”，纸团般被揉皱的心被随意丢在地上，那只手这才自胸腔上的洞口缓缓抽.出。没了支撑，朱夫人的身体扑通倒下的瞬间，露出了躲在她身后的那团影子。
“嗬——”
拇指粗细的脖子上，滚圆的头颅微微歪着，一条浑如被刀割开的裂缝里，参差不齐的尖牙向外探着，牙缝塞满鲜红的烂肉，像是刚刚自乱葬岗爬出来的恶鬼。
“咯咯……”
似笑非笑的尖细声音，自那又细又长的喉管里钻出来，紧接着“咔咔”几声，不人不妖的怪物身体里，钻出几根竹杆般的胳膊，扳着那颗头，一寸寸地将其转了过来。
白眼。
没有瞳仁。
“嘻——”
鲜红的头颅在颈子上转了转，似乎不太适应这具新鲜的躯体，然而那没有瞳孔的眼睛在对上闻卿视线的瞬间，头颅停止摇摆。
一张扯至眉尾的夸张笑颜，在青色脸皮上缓缓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