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走来，包括朱日默在内，浩浩荡荡数十人，除了杂乱喘气以及脚步声，竟无半点人声，显然被亦真这几句呵斥吓得不敢说话。
闻卿跟着众人穿东巷，过北街，推倒不知多少行人，沿路又踢翻无数小摊，百姓怨声连连，但是看见那毡帽底下人的面孔后，便又各自噤声。
终于走到摩格街尽头，稍一抬头，便能瞧见朱日默那座白墙绿瓦的气派大宅，缀有两亭三阁，又有假山泪竹，洒金巷的三分之一几乎便被这一家宅院占据了。
“老爷！”大门方开，一道身影便扑将过来，正是送亲那日哭哭啼啼的朱夫人。妇人一双眼肿成了桃子，长发随意挽起，脸上也不施粉黛，憔悴至极，一见到丈夫归来，便哭诉起来。
“女儿又吐了好多血……”妇人一句话颠三倒四说了许多遍，状若癫狂，连来了外人也不知避讳。
“菀儿不会有事，我将仙人请来了。”
在外一副焦急模样的朱日默到了家中，反倒变得持重起来，将妻子揽在怀中，低声耐心安抚着。
说完，朱日默对着闻卿众人一拱手：“仙师请勿见怪，内子不愿小女平白送命，自从知道山鬼现行后，就整天忧心忡忡。”
朱夫人像是才看见他们一样，向几人盈盈一拜。
闻卿看见朱夫人脸色后，眸色愈沉。
朱日默、众家丁，一路走来遇见的朱宅粗使，包括这位朱夫人的眉心，全都萦绕着一缕挥之不去的死气。
虽然形容憔悴，朱夫人却不肯回到内院。朱日默无法，只得让朱夫人随着几人一同走。
甫一踏进垂花门，一阵浓重药味便扑进众人鼻中，闻卿与亦真脚步同时一顿，两人视线相撞，同时皱起眉头。
“这怎的一股霉味儿……”黑虎忽道。
“鬼气苦涩，魔气腥臭，死气有霉味。”孟极主动道，“捉妖师，连这都不懂？”
黑虎低低“哦”了一声：“只在书里见过，今日方闻见。”
自亦真言明那俊朗少年是那传闻中的“闻卿师兄”后，黑虎便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一鬼一妖。黑虎三人与亦真结为异性兄弟后，亦真曾与他们讲过他那神仙似的闻卿师兄的种种事迹。黑虎自幼便想做济世救人的大英雄，因此听到闻卿闯魔窟斩魔龙的恣意快哉时，难免心向往之。
然而，谁能想到，这只差一步登天的人物，数百年过去，竟变成了一只浑身妖气的鬼？
虽然黑虎不知道闻卿身边的妖与闻卿是和关系，但眼见二人举止亲近，像极了道侣，因此纵使孟极语气稍显刻薄，黑虎却也不敢恼，只得诵书似的将自己所记的捉妖秘诀背下来：“死气，将死之兆。如此浓厚的死气，只怕这一家都命不久矣。”
这朱宅中，除去来往的脚步声，听不见半点人声，而黑虎嗓门本就大，因此这句话刚说出口，竟像鸣钟一样，将走在前面的朱氏夫妇震得浑身发颤。
“什么、什么死气……”朱夫人侧着头，眼珠乱颤。
一道青黑色鬼气扫过朱夫人的脸，妇人濒临崩溃的魂魄这才稳定下来。
“夫人不必在意，本座这徒儿学道不精，将死气与病气混为一谈了。”闻卿道。
“谁是……”
闻卿眼神一扫，黑虎险些冲出口的话，又咽回去了。
“你家千金病得如此严重，为何今日才来求人？”闻卿又问。
一听到这句，朱日默尚未来得及回答，刚镇定下来的朱夫人便抢着啐了一口，面上浮起一层怨恨：“前几日确实来了个小道童，送我两只白玉瓷瓶，说将此物兑水服下，小女不日就能大好。正好我宅中也有其他方士，相公求着那几位看了看这瓶中的黑色液体，都说看不出究竟，却也不是毒药，妾身便让菀儿服下。前几日的确有所好转，可谁想，今日刚服下第二瓶药……”
闻卿：“两瓶？”
朱夫人点头：“两瓶一模一样，闻起来都一股腥臭气，妾身尝了一口，并无异样。”
闻卿拧眉：“那小道童可是梳着两只羊角髻，左额头一块印记？”
“正是！那小畜生，害我菀儿……”
闻卿沉吟不语。
红奴那小丫头修道不精，至今仍学不会化形术，因此平日里下山采买，只是女扮男装扮作道童模样。而朱夫人方才说的，正是红奴惯常的扮相。
可是，他那日只给了红奴一瓶鬼血，这第二瓶“腥臭”的液体，又是从何处来？
正说着，几人已经走至内院，家仆将那紧闭的雕花门推开，霎时间，死气浓稠如墨，直向闻卿众人扑来！
闻卿与亦真同时捏诀，捉妖师三兄弟几乎立刻屏息，只有孟极体内无修为，却被闻卿及时拽到身后，只见比这“保镖”矮了一头的小少爷踮起脚尖，把那瓷白的手紧紧按在了还在发怔的傻大个鼻子上。
孟极：“！”
早知道这豹一直心不在焉，一路上都耷拉着尾巴，闻卿自然知道他必定躲闪不及。
死气无形，沾染上身却极难摆脱，若是凡人染上，轻则风寒发热，重则寿元减半，对于修道之人，则极易引起道心不稳。
闻卿一指点在孟极嘴唇，这豹登时将眼睛瞪得圆如牛眼。
“憋着。”闻卿道。
少年清脆嗓音响起，如玉石坠地，孟极胸膛猛地起伏，忽然喉咙咕噜一声响，脑袋上竟冒出一对毛绒耳朵来。
亦真捏诀的手一僵，护体真气几经变换，险些破碎，闻卿冷眼扫过，右手于空中一翻，只见一道淡金色光幕自上而下，将众人全部罩住。
比亦真仓促间凝起的那道摇摇欲坠的护体真气不知要坚固多少倍。
亦真：“……”
“多谢！”光罩之中，黑虎与项氏两兄弟齐齐喘了一口气。
闻卿抬手，咣当几声，屋内门窗敞开，冷风灌进室内，死气霎时散去。
“仙师，菀儿怕冷……”朱夫人忙道。
“病气乃久积不散，郁积所致。”闻卿道，“屋内既不通风，也无光照，阴气愈重，只会平白消耗活人精元。”
“爹爹，阿娘，是你们来了吗？”
一声呼唤响起，细若蚊呐，被中人似乎想要坐起身，朱夫人却先她一步坐到床沿，将女儿小心翼翼按了回去，攥着垂落在地的被角，迟疑着想要塞回去，但视线落在女儿的脸上，手臂却又陡然一僵，落下泪来。
“造孽啊……”
一直沉默不语的朱日默，则在外堂驻足，向闻卿等人拱手：“还望仙师救救菀儿。”
朱日默的尾音发着抖，脸上两道尚未干涸的泪痕，见闻卿望过来，忙垂下头，呵呵苦笑：“让仙师见笑了。”
闻卿见亦真畏手畏脚，似乎不敢进女儿闺房，便一撩衣摆，穿过圆光罩，大剌剌向床榻瞧去——
五尺见宽的拔步床上，堆着一床锦被，被子底下，一具七八岁幼童般大小的躯体被严严实实罩住。听到声音，那被子中鼓起的地方微微一动，一只皱皱巴巴的手探了出来，纤细的手腕上黑斑遍布，皮肤如蛆虫般诡异地蠕动着，发出阵阵恶臭。
而那依偎在朱夫人怀中的头颅，毛发稀疏，凌乱几根发黄的头发，盖不住头顶碗大的黑疤，一张青色的面皮松松垮垮挂在骨头上，哪还像个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