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样的审视目光，鸣蛇似乎早就习惯，他垂下手，似嘲似笑：“我与妙云、莺儿，有今日的下场，全是那些凡人……”
“若三界修士全像你这样计算因果，只怕天下都要乱了套。”孟极似乎终于听不下去鸣蛇这癫狂之言，径直打断。
鸣蛇一怔：“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何错之有！”
闻卿看到这豹身后长尾左右横甩，显然极为不耐，只恐这豹口不择言，到时鸣蛇一怒，再将他们困在另一处幻象此生不复得出，正要拦阻，孟极却已经先他一步，喝问出声：“哪些人诋毁她，你将他们杀了即可，与后世凡人何干？妖修奉行‘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确不错，但你可曾想过，还的是谁的牙、挖的是谁的眼？”
见鸣蛇不答，孟极横眉怒道：“你若与那妙云道姑果真心念相通，便该知道她是为苍生而死，绝不曾在意身后浮名。若她知道你日后也成为一方魔头，戕害无辜凡人，她又该作何想法？”
“妙云……”鸣蛇呵呵笑起，“她会毫不迟疑斩了我。”
“孬……唔？”
早猜到这豹还要再骂，闻卿眼疾手快，一把扯住孟极衣领，捂住了他的嘴。
这豹看过来时，那凌厉眼神还没来得及收，闻卿往日只知道他那苍青色的豹瞳如猫眼石般漂亮，直到这时才知，这双眼睛竟有这般摄人的光。
怪不得红奴那小丫头这般怕他。
孟极挑眉，尾巴一卷，眼神重又变得柔和：“嗯？”
潮气呼在手心，像被猫爪挠了一般，那酥痒沿着指缝，倏忽钻进心头。
闻卿迅速收回手。
“你不许我骂他。”孟极道。
闻卿一指戳在孟极眉心，指向鸣蛇——
只这不到半盏茶的工夫，鸣蛇那尚算完好的右半张脸，竟然也露出了嫩红的血肉。鸣蛇却似乎毫无知觉，双肩仍旧不断耸动着，嗬嗬干笑。
“心绪波动会加剧魔气侵蚀。莫再激怒他。”
孟极喉咙里不情不愿钻出一声“嗯”。
“御兽宗的妙云，并非你的心魔。”闻卿负手而立，“南疆妖兽之乱发生于五百年前，那时你只是一条三百年道行的鸣蛇，无法化形，妙云又是御兽宗宗主候选，不可能与一条蛇结契成道侣。”
鸣蛇笑声一顿。
“以本座所知，御兽宗宗规，门人绝不能与妖修定下连心契，否则定会被逐出宗门。”闻卿道，音调不带半分起伏，“鸣蛇，你悔在堕魔后恋上了徐娘子。”
“不愧是昆吾山神。纵使妙云她……”鸣蛇脸上笑容终于退去，那仅剩一只的蛇瞳冷冷扫过闻卿：“我与莺儿依旧是两情相悦！”
“你不必在本座面前争辩。本座如何想，也不会改变你与徐娘子的既成过去。”闻卿道，“但你若只想讲故事，却不必大费周章将我二人困在此处。”
鸣蛇低哼一声。
“直说罢。”闻卿道，“你胸口剑伤从何而来？”
话音刚落，一道冰冷的视线从那蛇瞳里猛地刺.出，像是潜伏多时的猎手，只等着猎物向他露出脆弱的脖颈，发动致命一击。
渡劫修为的蛟龙威压，铺天盖地，便连本该是鸣蛇天敌的雪豹孟极，也忍不住攥紧双拳，向后踉跄退去！
闻卿见状，单掌抵住孟极后心，衣袖一震，鬼气四拢，于瞬间凝成一道青黑色结界，挡在孟极面前。
“鸣蛇。”
闻卿从容唤道。
“徐娘子身死，你若不想永远被困在心魔之中，说实话。”
妖风猎猎，广袖宽袍的银红道袍飒飒鼓荡，在这逐渐褪去眼色的幻象之中，他竟成了这天地之间的唯一色彩。
“昆吾山神。”半晌，鸣蛇叹道，“五十年不见，如今你的确当得‘山神’一名。”
闻卿漠然不答。
“是傀儡。”鸣蛇收敛威压，重又便回那儒雅货郎的模样，“我那时被傀儡安排守着一处义园，却忽然算到莺儿近日将有大劫，想着一年之期将至，便索性提前离开，将解毒药交给莺儿。却没想到那义园竟在我离开的半个月发生异动，我赶回去时，正遇上傀儡，它们将我打至濒死，却并不要我性命，只说等我死后再来偿还这次的后果。”
说到此处，鸣蛇笑道：“我本以为死里逃生，正自庆幸。直等伤口蛊毒发作后才知道，我的体内早就被中下了尸蛊。等我离开他们，傀儡才催动蛊毒。我曾眼看着它们以尸蛊控制死后的妖兽，却想不到终有一天，我竟自食恶果。”
“与虎谋皮，岂能全身而退？”孟极道。
“枉我修行八百年，却不如一只牙都没长齐的雪豹看得透。”鸣蛇笑道。
孟极低吼一声，正要驳斥，闻卿拦住他：“傀儡，去义园做什么？”
“义园内外设有结界，看不清里面情形。它们只叮嘱我不能放生人进去，其他一概不叫我知道。”
“你从未进去过？”
“从未。”
“你可曾见过那操纵傀儡之人？”
“那人心思缜密，从不露面。”
一问三不知。
饶是闻卿也忍不住暗叹，鸣蛇身为蛟龙，为一时苟活而助纣为虐便罢，可他与傀儡共事一年，竟然连幕后操纵者半点消息也打探不到，行事未免太过死板，再问下去也只是徒劳，转而问道：“你想让我们如何做？”
“找出背后操纵之人，杀了他。”鸣蛇道，“就算不是为了莺儿，也为了你们口中的苍生。”
说到此处，鸣蛇轻轻抬手，他那已然消退为白骨的双手，竟如沙般向那无尽的虚空中流逝，“我残存在这里的意识即将消亡了。下一段心魔我将不记得与你们的对话，但在合适的时间，你依然能够叫醒我。”
眼前景象也不知何时慢慢被染上一层红，闻卿的手腕几乎在同时被孟极抓紧。
“……等了五十年，我该娶她了。”
鸣蛇的声音尚未消散，一道刺目红光陡然劈开黑暗，哭喊声紧随而来，灌满整个空间，鸣蛇的虚影一阵扭曲，终于被那炽烈的火烧得烟消云散。
孟极仰头，固执的豹瞳也被那火烧得只剩一片赤色。
纵是在这幻象之中，那几乎要将天地万物灼成飞灰的熊熊天火，依然不减其势，张狂地扭动着身躯，持着想要撕裂这天地的架势，将鸦青的一贯的青灰，染成满目赤红。
“天火。”闻卿低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