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现在，闻卿才想当年徐娘子为何离奇发病、又迅速好转。
“她的三魂丢了。”闻卿道，“原来是你。”
当时他被红奴一路拽着下山，一看徐娘子的脸色便知道时日无多，然而红奴却不肯轻易放弃，几乎将闻卿平素炼的丹药全喂给了徐娘子。闻卿心知就算是灵丹妙药，也救不了一个三魂都快逸散的凡人，却担心红奴因此事生成心魔，便任凭红奴执拗下去，却在一旁吩咐鬼伥四兄弟给徐娘子准备后事。
然而突然有一天，这小丫头一扫愁容，得意洋洋地向自己炫耀，她将徐娘子的病治好了。
也正是那日，闻卿自红奴口中，第一次听到了“朱姓货郎”这个称呼。
“我没想到，将她的记忆抽走后，她的三魂竟会主动跟着我走。人生一世，魂为根本，魄为枝叶，三魂不在，命之何存？”鸣蛇道，“我尝试了诸多办法，她的三魄始终不愿附体，直到我将心头血喂给她，天魂和地魂才回归了肉身。只有人魂……”
“天、地、人，三魂也。”闻卿道，“人魂司情，不愿归位。你便是那时与徐娘子定下了连心契？”
“不错。”鸣蛇笑道，“我当时见到你将那上品九转还魂丹喂给莺儿，也仍旧没有好转，便想着连心契下，只要我不死，她便不会死，没想到歪打正着，人魂也归了位……莺儿虽然恨我杀了她父亲，心底里却不愿离了我。”
“可我终究不放心莺儿独自一人。”
闻卿指向幻象之中，在风醉居雅间谈笑风生的二人：“所以你再次出现，假装与她初识，与她定下婚约。”
鸣蛇点头，算作肯定：“昆吾山神，你于风醉居布下的法阵，虽然能够抵御强攻，却不擅久守。我便告诉她，我也曾有过仙缘，因此懂得一些阵法，借此与她结交。”
“若没有你，只怕天火当日，风醉居亦会沦为废墟。”闻卿道，“五十年前，你为何假死？”
“我死了。至少我的身体已经死了。我之所以神识不灭，只是因莺儿不愿忘了我。”鸣蛇道，“世人皆道连心契等同于定下共死的誓言，却不知此契约的实质，却是‘同生’。”
闻卿与孟极同时紧盯鸣蛇。
“这所谓连心契，原本便是为人修与妖修专门打造的‘道侣契’。只是后世将其误传为主宠契约。昆吾山神，你莫非竟不知道其中原委，便与雪豹定下连心契？ ”鸣蛇问道。
闻卿眼神向旁一错，并不答话。
“连心契有三重境界：灵犀、同心、合一。若你二人日后果真能达到‘合一境’，那么就算一方魂飞魄散，也依旧有复生的可能。”鸣蛇道。
“说要紧事。”孟极出声打断，“你已化蛟，至少八百年修为，那日天火为何袖手旁观？”
“我那时身中毒蛊，挡不了。”鸣蛇道。
孟极：“蛊毒？”
“虽不至于马上便死，但只要动用妖力，便会加速蛊毒侵蚀。”鸣蛇说完，又看向闻卿：“昆吾山神，我被困在这心魔当中，既不得生，也不得死，更无法知晓外界情形。你二人被拉进这幻象之中，想必是莺儿已死，我分给肉身的最后一丝神识逸散……究竟是何人？”
“傀儡。”闻卿道。
闻卿三言两语将方才经过说清，却见鸣蛇苦笑摇头：“元婴期傀儡？五十年前制服我的，还只是三只金丹期的傀儡。”
“你当时大乘修为，怎会败给金丹傀儡？”孟极追问。
莫说金丹至大乘相差两个大境界，便是元婴境界的修士，都不该败在三只金丹傀儡的手上。
傀儡虽不畏刀枪，但毕竟是死物，并无自主意识，又因是邪术炼制，修真界诸多法术均无法使用，大多数只能近身肉搏，而大乘修士，不仅能够御剑，更可灵活施用法术、阵法，就算是十只傀儡，应付起来也该易如反掌！
“那傀儡也懂得阵法。三者合而为一，可在一瞬间冲至同等大乘修为。”鸣蛇道，“它们找上我的时候，我原本因妙云身死道消万念俱灰，根基大损，大意之下又被它们找到破绽，竟被它们以伏龙阵法制服。”
孟极：“何时？”
“我出现在鸦青镇的一年前。”鸣蛇道，“我当时以为背后操纵傀儡之人，想要杀了我取龙骨炼器，岂料那傀儡并未置我于死地，反而将一方手帕丢到我的面前。”
说着，鸣蛇自怀中摸出一张葱绿的手帕。手帕一角绣着一片新荷，同时刺着极为娟秀的“莺”字，显然出自徐娘子之手。
“它们告诉我，妙云死后托生于鸦青镇。并与我定下一年之约，若我肯听从它们的指示，便能与妙云转世再续前缘，若我不听，才会将我杀了。我当时不愿死，便同意了这个交易。”
闻卿原本在旁默不作声，听到此处，忽然开口问道：“它们为何要你杀掉徐家村的人？”
“我只知道它们叫我将全村人吞下，不允许损坏他们的尸体，其余一概不知。”
“五十年前疏勒洪水，也是傀儡指使你所为？”
“不错。”
闻卿问完，只是“嗯”了一声，并不多做评价，孟极却怒斥道：“想不到我妖修一族，竟出了你这样的孬种，为一己私欲，葬送无辜凡人性命！”
“凡人与我何干？”鸣蛇眼中哀戚，面上却仍旧笑着，仿佛那笑容已经长在了他的脸上，“昆吾山神，你可听过数百年前的妖兽大乱？”
“没听过。”孟极拦断鸣蛇话头，向闻卿抬了抬眉毛。
随即，识海之中响起这豹的低语：
——“阿卿，不要与他说话，这鸣蛇自甘堕落，不值得救。”
闻卿摇头：
——“若不解除他的心魔，你我只怕要永远被困在这幻象中。”
——“听这魔头蛊惑人心，不如另寻他解。但凡阵法，总有生门。你我合力，定能逃出去。”
——“事关徐娘子，本座需要问个明白。”
闻卿抬掌按在孟极手背上以示安抚，转过头看向鸣蛇：“五百年前，南疆八万大山妖兽作乱。听说是天降奇石，砸出一道界门，无数异域妖兽自那界门蹿出，肆虐九州。玄云宗征召三界修士诛魔除妖。这也是仅有的人、妖、鬼三界不计前嫌，统一御敌。”
鸣蛇接道：“以御兽闻名的御兽宗自然责无旁贷，妙云作为掌教传人，亲率御兽宗门人，讨伐妖兽，直到最后一人力竭战死，兽乱乃息。而那些被她救下的凡人，却反倒向御兽宗抱怨，她最后的自爆金丹毁了他们一座村子。”
说到此处，鸣蛇骤然扬起脸，“哈”、“哈”地叹道：“可笑！妙云可知，她竟是为了这样一群愚人而死！”
说着，鸣蛇举起双臂，那袭长衫空荡荡地飘着，恍若一具没有形体的幽魂。
闻卿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鸣蛇似有所感，索性摊开双手，只见鸣蛇轮廓分明的面容忽然一阵扭曲，苍白的皮肤忽然皱起，如斑驳的墙体，迅速掉落、消解。
闻卿与孟极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除去右半张脸完好无损外，鸣蛇全身上下，竟然已变成森森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