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极短短一句话，如玉石坠地，字字分明，闻卿一时，却只觉得识海鼓噪，仿佛有万千秋蝉嘶鸣高歌，吵得他一时无法思考。
直到“啪嗒”一声，像是石头摔在地上的脆响及时出现，击碎了这片刻的怔愣。
闻卿猛然转头。
幻象之中，鸣蛇满头大汗，敞着衣衫躺倒在地，一身精壮肌肉，雨淋了般泛着水光，身下一滩浓黑血液，血滩中时而浮起一两颗血泡，咕嘟几声，倏然爆裂开来，鸣蛇却像是一无所知，双目紧闭，唯有偶然起伏的胸膛，提醒着老松树枝上早已虎视眈眈的乌鸦，他并未死去。
土地庙原本紧掩的大门，便在这时，被一双素手吱嘎推开。
鸣蛇陡然惊醒，匆忙间，头撞到了案桌一角，摆在案边的香炉“当”的一声坠了下来。
闻卿便是在此时回过神来。
幻象之中，鸣蛇手忙脚乱挣扎起身，眼角因疼痛，不明显地抽动着，眼见徐娘子三步并作两步跃到自己面前，他扯起丢在地上的外袍就向身上套，岂料徐娘子见他坦胸露怀，不但不躲，反而伸手一抓，只听“撕拉”一声，那件由妖气所化的青色外袍，被两人轻易扯碎了。
一时无言，两双眼睛对视了许久，鸣蛇才终于反应过来，苍白的嘴唇一扯，吐出一个字：
“你……”
徐娘子将那被撕成两半的长袍团在怀里，单手叉腰，截道：“你早就想着偷偷溜走，是不是？”
“我……”
“我在你身上留下了特质香粉，循着香味，一路找了过来。”
“娘子……”
“娘子我这几日为你净身，亲口为你吃饭喝药，你却一声不吭走了，这岂是君子所为？”
鸣蛇三次开口，全被徐娘子堵了回去，那原本因失血过多而苍白的脸，此刻竟然现出一丝怪异的红。
“衣服……”
“要什么衣服，你昏迷时，我早看了！”
虽是这样说，徐娘子瞪着鸣蛇时，双目却始终不敢下移。在将心头火发出去之后，她才将目光悄悄向下移了几寸，然而在掠过他胸膛上那道狰狞的疤痕时，眼圈腾的红了。
“怎么会这样……方才不是还好好的？”
“娘子……”
“不许说话！”
徐娘子跪在鸣蛇面前，才将后背的包袱拆了下来，只听叮叮当当一通响，等徐娘子将那些瓶瓶罐罐摆好，闻卿才认出，那瓷瓶上的标注，全都是红奴的笔迹。
“这小丫头……”闻卿苦笑。
昆吾山清修的岁月，闻卿偶尔会“参悟”出一些丹方——现在想来，也不过是前世记忆的复苏——兴起时，他便会真的按着这些“灵感”炼写进补丹药给鬼伥嚼着吃，而红奴则会将他炼丹用剩的药材收去，自己捣鼓配些药粉，好送给没钱买药的穷人家治病。徐娘子这满满一包袱药瓶，想必已是红奴这些年的全部存货了。
然而，鸣蛇在看到那瓷瓶上标注的药材配比后，不住摇头：“这全是奇珍异草，我不日便可痊愈，娘子不可……”
“叫你不许说话。”徐娘子面上表情虽凶，语气却已经软了下来，似嗔似怒地瞪了鸣蛇一眼，随即拿起一瓶上书“紫丹”的黑色小瓶，拔开木塞，霎时间香馨扑鼻。她倾倒瓶身，小心翼翼将里面一滴紫色液体滴在食指上，转过头，看向鸣蛇胸膛，低声道，“我将你看了，我便会负责。你快些好起来，我好、我好嫁你。”
说到最后那几个字时，刻意垂着头不肯发声。
说罢，手腕一翻，食指点在鸣蛇胸口，那紫色水滴甫一沾到皮肤，便如水雾般散去。
药珠润在血肉里，不多时，已在胸膛结出一层薄膜，而那薄膜下，伤口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缓慢愈合！
新肉初长，奇痒难忍，鸣蛇不由得抬起手臂，岂料还未碰到胸口，徐娘子便倒在他的手臂上，以自己的身子压了上去：“不许碰，两只手都不许。”
鸣蛇小腹顿时紧绷，脖颈绷直，偏过头去，也不知是疼是痒，胸膛急剧起伏，许久后才哑声闷闷道：“娘子可真是……”
剜肉剔骨都不曾吓退的镇定，竟败在了一个小小女子的手上。
天色悄悄暗了下来，土地庙供桌上的烛台无火自燃，澄黄的烛火染透这一间天地，慢慢的，又有雨声润了进来。
“娘子不怕我是鬼，是妖，是吃人的兽？”熬过了最初的痒意，便连那伤口的疼痛也逐渐麻木，鸣蛇这才有了力气打趣。
许是觉得冷了，徐娘子从包袱里摸出一床毛毯扑在身下，双腿蜷在一起，靠着供桌桌脚，垂头看向鸣蛇：“我不怕。虽然你神出鬼没的，肯定不是普通人。但你不曾害我。”
“你是好人。”她又加了一句。
鸣蛇自嘲一笑：“我若说，我曾杀过人，娘子还会觉得我是好人？”
“朱郎，你可知我曾沦落风尘？”徐娘子不答反问道。
鸣蛇沉默摇头。
“阿娘生我时难产死了，阿爹拉扯我长大，可是在我六岁时，他又娶了新媳妇，后娘生下儿子后，看我不顺眼，爹便将我卖了。”徐娘子三言两语将自己幼时的事讲了，“兰香院，你知道那个地方吗？与风醉居在同一条街上，最香最热闹的那座阁楼便是。”
鸣蛇摇头。
徐娘子噗嗤笑道：“你若知道，我还不高兴呢！我在那兰香院里，见过许多不见血的杀人手段，也见过许多的死。朱郎，你就算再恶，能比他们可怕？”
“人，的确可怕。”鸣蛇低声道，“娘子方才所言，可是真的？”
“什么？”
“你愿嫁我。”
“……你。”徐娘子面上先是一惊，随后像是想到什么，柳眉紧蹙，“我说这些，不是为了叫你可怜我。”
“娘子何需自薄？”鸣蛇撑起身体，徐娘子下意识想要扶他，随后又赌气似的向旁挪了挪，鸣蛇见状轻笑，苍白的手掌盖在徐娘手背上，轻轻握住，“我同样有一秘密，需要向娘子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