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穿越重生>风流刻>第42章

  徐娘子此言一出,在场众人哪能不明白她的意思?水云儿更是腿脚一软,跌坐在地,急促地喘了喘,一双杏眼无助地左右转着,竟不知该看向哪里。

  “云儿,过来。”徐娘子向水云儿招招手。

  水云儿像是这才反应过来,猛地扑倒在她身旁,也不顾徐娘子衣襟上还染着未干的血迹,将脸埋在她肩头,低声啜泣。

  “徐娘,仙师刚刚还说你身体已无大碍,我不想……你不能……”水云儿闷着头,说出的话便也哽在喉头,碎不成句。

  “云儿,人活的时间久了,早就知道什么时候该死。我已有察觉,若是没有少爷来看,我撑不过昨夜。”徐娘子抚摸着水云儿的头发,柔声道,“如今偷得一日,能与你好好告别,我也该知足了。”

  “你总说能活一日,便不能少快活半个时辰……”

  “可我老婆子欠的债太多了,不能再欠了……”说到此处,徐娘子笑着看向闻卿,“不然下辈子真的要当牛做马咯。”

  水云儿只是摇头。

  “‘水云’。”徐娘子拍着水云儿的头,“云儿,你可知我为何给你取这样的名字?”

  水云儿泣声一顿,抬起头来。

  “他日水云身,相望处、无南北……”徐娘子并未期待着回答,自行说道,“这是朱郎给我讲过的话。”

  “朱郎?”水云儿掏出手帕,按在徐娘子湿润的眼角,自己却抬起手臂,用袖口直接擦着泪珠,“我从未听过这个称呼。”

  “几十年了。若他还活着,也该是个一百岁的老头子咯。”

  徐娘子慨叹,声音幽幽,却如一柄离弦之箭,一把将众人钉进了往日不愿细看的岁月罅隙。

  “五十年前的风醉居大火,我与你讲过的。”徐娘子道。

  水云儿点点头,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泪珠:“天火降世,疏勒九州百姓献祭了上百童女,才终于求得昆吾山神出手。然而就在天火熄灭的同时,风醉居离奇走水,大火烧红了半边天,却只有一人丧生。”说到这里,水云儿忽然一顿,“难道死的那人竟是……”

  “错啦。”徐娘子拍了拍水云儿的头,“山君在百姓求他之前,便已出手了。疏勒人哪,对山君的误会太深。”

  水云儿当然没料到徐娘子口中的“错”,竟是在反驳她对昆吾山鬼的评价。那山鬼,明明鸦青镇人人恨得他牙痒痒,说上一句半句,又能如何……

  想到此处,水云儿愣愣看向徐娘。

  不对,并非所有人都恨那山鬼。

  “你觉得什么样的人,才配得上山神观的香火供奉?”

  “心肠好,待人和善,能救下许多苦命人的大善人,大好人。”水云儿不假思索道,“最起码不该吃人,不该放任怨鬼在鸦青肆虐。”

  “你觉得少爷如何?”

  “少爷……”水云儿迟疑着向窗外看了一眼。

  早在徐娘子说到“朱郎”时,闻卿等三人便退出了内室,留着徐娘子与水云儿说着体己话。不过他们却只是站在廊前不曾走远。水云儿看着窗纸映出那三道高矮不一的影子,轻轻点头:“风醉居的老掌柜、老爷、少爷都是好人。但是……”

  她并没忘记方才二宝不小心尿湿裤裆时,少爷脸上瞬间现出的疏离神色。少爷和老爷都是一样的,表面待人温和,实则骨子里冷淡至极,绝难亲近。

  而能叫人轻易产生亲近感的……

  “但是在我心中,徐娘才是最好的。你不能离开我……”说着说着,水云儿也犯起小丫头的倔脾气来,抱着徐娘子不松手,只是哭。

  徐娘子长长叹出一口气。

  “若我说,你见过的老爷、你面前的少爷,便是你口中冷血无情的山君,云儿啊,你又会如何想?”

  话音刚落,“嚓咔”一声轻响,有个矮小身影飞速自另一侧窗户掠过,徐娘子忙叫水云儿起身查看,然而等到撑开窗子时,水云儿看见的却只有湿淋淋的一片地面。

  “何时下的雨?”水云儿讶然道。

  这场秋雨起得毫无征兆,方才还青天白日,竟片刻间便在天上积起一层云,雨珠自那湿黑的云里坠下来,淅沥沥洒在庭院,淋湿了满院落叶。凉风斜斜吹着,将连成串的雨滴也卷进了屋檐下,眼见便要沾在众人袍服上,闻卿两指一弹,一道青黑色的护罩遮在三人身周,隔绝了雨丝,也隔绝了雨水带来的寒意。

  徐娘子的苍老嗓音与水云儿压抑的哭声被一堵墙隔着,显得不太真切,闻卿三人站在廊前,齐齐抬头看着顺着房檐流下的雨帘,一时无言。

  “青阳兄竟不怕日光。”半晌,亦真主动开口道。

  闻卿慢应一声:“鬼修真身,也就这点好处。”

  “那徐娘子……”

  屋内徐娘子正巧回忆着她和朱郎的相遇,似乎也听见了亦真的话,徐娘子声音一顿,闻卿接了过来:“当初是红奴将她救下。”

  “红奴姐姐与山君,都是我的恩人。”徐娘子则道。

  徐娘子的讲述与山鬼的疏离声音融在一起,此起彼伏,一道年迈而缓慢,一道则清冷不带半点起伏,仿佛应和,却从他们口中说出的,却是截然相反的故事。

  “那时我也不过十五六岁。山君对我十分照顾,他虽不常下山,但每次来风醉居,总会带许多好吃的、好玩的给我。”

  “她在风醉居中帮忙,手脚倒也麻利,本座便同意红奴,让她留下来。”

  “我那时谁也不认识,也不愿去认识谁,山君便教我读书、认字……”

  “本座看她机灵,比红奴靠得住,便丢了几本书给她,叫她自己去看。”

  “山君信得过我,便让我去管账。等我成长到二十岁,山君竟不嫌弃我是个出身烟花巷的女人,肯让我当风醉居的掌柜。我与朱郎相识,若仔细说来,其实是托了山君的福……”

  “她与那朱姓卖货郎惺惺相惜,定好仲秋完婚,岂料天火骤起,本座那时只有元婴境界,扛不住天火,却又不甘让它将本座的地盘烧得一干二净,权衡之下,便盗取了一人的命数。”

  有活,必然有死,这便是天道,也是三界修真者逃不过的因果。

  闻卿说话时,并未刻意压低声音,三人又站在窗外,徐娘子不可能听不到。然而从屋内传来的,并非意料中的怒骂,反而是一阵苍老的笑声:“若没有山君出手,疏勒六州的人只怕要死去大半,谁敢断言自己就是天灾中的幸存者?”

  “可纵使做了这一件‘善事’,但那些新娘……”水云儿的声音也响起了。

  小姑娘自从知道闻卿的山鬼身份便不敢说话,此刻应是实在忍不住,终于开口,“那些无辜的女子,难道只因为她们生错了时辰,便该成为山鬼的口粮吗?”

  小姑娘声音不大,但在屋外屋内同时沉默的短暂寂静中,却显得格外刺耳。

  徐娘子笑斥了一句“傻丫头”。

  “你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而不是用别人的耳朵去听。”徐娘子叹气道,“你只知道昆吾的山鬼每年要娶妻,可知道这个规矩究竟是谁定下的?那些被送上山的姑娘,又都是谁?”

  水云儿一阵沉默。

  “那些被送上山的姑娘,按着疏勒人的规矩,早在送上昆吾的那一刻,便被娘家除了名。所以她们纵使死去,也是那山间的孤魂野鬼,没有归处。”

  徐娘子声音悠然,似乎回忆,似乎感慨。

  “于是呀,山君便一家家一户户地问,才终于使得那些新娘,能够全无牵挂地投胎。”

  “我还记得几个名字……林妙儿、王宛如、李丫头、赵欣欣……”

  天地一片寂静,廊前三道人影谁都不曾说话,闻卿负手而立,身前是一串串银线般的雨丝,身后徐娘子时而停顿时而沉郁的声音,轻柔唤起那些魂消在昆吾山道的新嫁娘早被忘记的闺名。

  “青阳兄不必自责。”亦真忽然开口道,“师尊也曾为五十年前的天火起过卦,却全都是大凶之兆。那时全宗上下都以为人间在劫难逃,尤其是天火最初降临的北方,理应被烧成一片焦炭,然而……”

  “也就是那时,师尊意识到三界出了连天道都无法卜算的异数。现在看来,这个异数,说的应是青阳兄。”

  说到此处,亦真垂头,摆弄起腰间垂挂的一枚木牌,“实话说,若当时是师尊,也不会做出更好的选择。就算是、就算是师兄……师兄或许会用自己的命去替。但他的道侣又会拼了命的救他。”

  “本座与你师兄,终究不同。”闻卿道。

  “你当然不是他。师兄是天上云,水中月,三界独一无二的。”亦真笑,溜圆的眼睛眯成一道缝,弯月般倒挂在脸上。

  闻卿并未搭话。

  他早知亦真是自己前世师弟,可听到亦真当着自己的面,夸他前世如何如何,闻卿却只觉得像是在听陌路人的故事,并不真切。

  玄云宗的一切,他都不记得。烙在他记忆深处的,只有孟极那张脸。

  孟极……

  想到此处,闻卿目光扫向孟极,看向他被自己掐出指痕的脖子,眉头紧紧皱起。

  这豹平日里最喜欢磨他,此刻不说话,应该是喉咙肿着,不方便。

  孟极似有所感,也侧头看向他,眉头一抬,当作询问。

  闻卿没开口,只是看着孟极。方才自那短暂恍惚中醒来时,他只以为孟极是故意控制自己,是以一瞬间竟对他产生了杀意。

  可这豹不仅没还手,识海中根本连半点反抗的念头都没有。

  闻卿这般沉默看着他,难得将孟极看得不自在地挪开目光,只见这豹将衣襟向上扯了扯,似乎想要盖住指印,奈何那圆领太短,根本拽不上去。孟极喉咙里气恼地滚出一声吼,身后尾巴横甩,竟对着自己的衣服生起气来。

  正当孟极抓着衣领,“嚓”的裂帛声响起,那件由鬼气幻化的短打彻底被他扯坏时,一颗散发着清香的药丸却忽然出现在闻卿与孟极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