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嘉丽斯力量的支撑后，那个幼小的身体迅速化成了一摊血水。
本就难闻的空气变得更加浑浊，闻朝保持着蹲着的姿势，咬紧牙关试图让自己更加清醒些。
此刻，他无比怀念阮江岁。
那人就像是个行走的薄荷精，定能驱散充斥在他的鼻腔内不肯散去的臭味。
很可惜，对方现在并不在东南星区，而他也没有到了能完全放松的时刻。
闻朝只能忍着强烈的不适，回到审判者的驾驶舱内。
那边彻底失去控制的异化人大军已经完全进入敌我不分的混战模式，这般毫无规律的打法给程正等人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慌乱之中，程正失去了他的另一只机甲臂，而其余人的状态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要是老大在就好了！”一个伙伴感慨道：“老大切这玩意一定就像切瓜一样简单。”
下一刻，一台庞大的机甲就出现在他们的眼前。
是审判者挥着光刀，杀穿了异化人大军的包围圈。
“愣着干什么？”闻朝低下头，看向从前狼狈的队员们，平静地说道：“杀啊”。
话音刚落，方才出声的同伴先是一愣，而后小声嘟囔道：“这人怎么这么像老大。”那熟悉的语气让他不由得想要听命于他。
可是不应该啊，老大并不长这样，难道是为了执行什么秘密任务做了伪装？
事到如今，除了程正，还没有其他人知道闻朝之前去首都星上学的事情，所以他们理所当然的以为闻朝一直在执行秘密任务。
现在，也就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这个设定。
这么强的人，一定是他们老大没错。
然后这支小队就像是瞬间被打了鸡血，如同推土机般铲平了躁动的异军。
远处，霍听岚站在高台之上，漠然地盯着下方的战况。
闻朝对思思动手时，她就想奋不顾身地冲下去，将女儿护在身后，是段博伸出手拦住了她。
看到了久违的人，霍听岚身子一顿。
“你怎么会出现在这？”
接着又迅速地反应过来，伸手指向闻朝，“你现在和他是一伙的？”
段博抿着嘴，没有说话。
见状霍听岚眼神一闪，焦急地挣扎着。
“放开我。”她要下去救女儿！
“霍听岚。”段博没有放手，只是平静地看着眼前已经陷入魔怔的女人，反问道：“那下面的真的是你的女儿吗？”
闻言霍听岚身子猛然僵住，而后大声尖叫道：“就是我的女儿！”
此刻的她的神情，就像是失去幼崽的野兽，疯狂又执着。
这时段博就明白了，对方是知道的，一直都是知道的。
也是，早在六年前，符天爆体事件之后的不久，他就已经告诉过霍听岚，她的女儿已经死了，脑部死亡。
是霍听岚执意将嘉丽斯的意识寄存到思思的大脑中，想要通过这种方式复活她女儿。
可手术过后醒来的人，真的会是她的女儿吗？
那时的段博不清楚，但是他知道有些事情了解的越多就越危险。
他处理事务的能力确实很强，可他在霍高杰身边的职务并不是无可替代的，他没有把握自己接触了这件事之后，霍高杰还会留下他。
所以在思思手术结束之后，他趁着霍家手忙脚乱的时候逃跑了，跑到了一个就算霍高杰知道也不可能把他怎么样的地方，成为了川老大的一名手下。
现在，他无比庆幸自己当时的决定。
而霍听岚早已脸色苍白，抱着头无力地瘫倒在地。
此情此景，就算她再不愿意面对也该承认，下方那摊血水确实不是自己的女儿。
她亲手将女儿的躯壳献给了魔鬼，但她其实曾经有过机会的。
那个向来坦荡的女人曾经在那个寂静的深夜问过她，“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走。”
是她舍不得外面的繁华，舍不得须有的一切，所以转头就将钥匙消息出卖给霍家。
贺西盈告诉她的是永远不要接触研究院，可她没有告诉贺西盈的是永远不要接触自己。
她是一个自私的人，也是个不称职的母亲。
*
西北星区，联盟与帝国的边界线，一个苍老的身影盘坐在隐秘的山洞之中。
他的怀里抱着一个黑色的金属盒子，盒子的上方连着一个简易的旧式显示屏。
仔细看去，这盒子和季行泽那个十分相似，事实上也确实是同一种东西。
这是简秦为盛放嘉丽斯大脑特制的储存盒子，能够一定程度上保证嘉丽斯大脑的活性。
嘉丽斯带领着异化人大军出征之前，曾经提出要将这半颗大脑植入思思的体内，可简秦拒绝了。
在他看来将所有的赌注都压在一处是十分愚蠢的决定，所以在嘉丽斯出征东南星区时，他抱着这半颗大脑来到了西北星区的边境。
几个小时过后他将会跨过那条交界线，将这颗大脑送到帝国。
已经成为树人的六皇子西奥多，将会是这半颗大脑的下一个主人。
梦禾站在洞口边，漫不经心地监视着周围的环境。
“如何？”简秦抬起眼，看向梦禾。
后者一副懒洋洋的样子，随口答道：“没事。”
吴秋已经提前带着一队人马去探查前方的状况，而她现在只需要将简秦保护好就行。
“唰唰唰。”
寂静的山洞中突然响起一阵窸窣的声响，简秦立即弹起身，警惕地打量四周。
而前方的梦禾也皱着眉直起身，小心地摆出防御的姿态。
静默半晌，那道突兀的声音没有再响起。
梦禾松了口气，调整着自己的呼吸。
身后，简秦却严肃地沉下脸。
“梦禾。”他出声询问道：“吴秋出去多久了？”
闻言梦禾先是眉头一皱，而后心中一跳，立刻进入最高级别的警戒状态。
吴秋需要探查的地方并不远，按照对方的脚程一个小时就能走个来回。
可现在距离最初吴秋离开的时间已经过去三个小时了，吴秋还是不见踪影。
然而更古怪的是，她居然现在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
按照她以往的性格，早在一个小时之前她就应该发现不对劲的地方才对，是她的潜意识在将这件事情合理化。
无风无日，一颗冷汗滑过她流畅的脸颊线条，滴落在刚冒出青茬的土地上。
“啧。”一道男声突然在上方响起，而后快速落下一个高大的身影。
“居然还是被发现了吗？”阮江岁轻挑眉梢，看向不远处抱紧盒子的简秦，“简老这是要去哪？”
他此刻虽是带着笑，却笑不达意，一双漂亮的双眼意味不明地盯着简秦。
见到是他，简秦的脸色瞬间变得十分难看。
阮江岁不是应该在首都星吗，是什么时候跑到西北星区的？
若是换做从前，在嘉丽斯和简秦之间，阮江岁肯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选择嘉丽斯。
可现在那边已经有了闻朝，他自然也不能放过简秦。
毕竟当年是简秦将阮成天介绍给了于慧，从而毁了她的一生。
而阮江岁那双和于慧十分相像的双眼，也勾起了简秦对往事的记忆。
闻朝曾经问过他，是不是不信任机甲。
他当时的回答：是的。
事实上，简秦也确实不信任机甲。
他和陆和鸣季知云两人是同门，后来是迫不得已才去研究机甲。
他曾亲眼见证过嘉丽斯的强大，所以在他的心底其实并不认可机甲的发展，对年纪比他小很多却可以负责黎明研究所的陆和鸣也十分嫉妒。
所以在为六号锻造机甲时，他悄悄在联盟A01的内部安装了一个切割系统。
这个系统会在六号过来进行调试的时候将其意识吸附在联盟A01中，也就是后来闻朝在联盟A01中感受到的“吸尘器”。
而且他每次切割的量都把控在正常的耗损范围内，所以黎明研究所那边也一直没有发现六号意识上的不对劲。
无意间，他得知了季行泽的秘密。
那其实是季行泽自己故意透露给他的，目的就是为了将他拉入伙。
但无所谓，他并不在意这些，他对季行泽口中的新世界比较感兴趣，并由衷地觉得那才是能拯救联盟的办法。
那才是他想要的世界，所以他毫不犹豫的加入了他们。
机甲的发展也确实如他所料进行的十分缓慢，嫉妒和不甘的情绪也在不久之后随着陆和鸣和季知云一死一疯彻底消失，因此他更加坚定自己的选择。
这样的思想持续了很久。
直到有一天一个天分极高的机甲师出现在首都星，成为了他名下最优秀的学生。
而所谓天才的出现往往象征着一个新的时代，于慧出现之后，联盟的机甲技术发展迎来了一个巅峰期。
他久违地感受到了难以掩饰的嫉妒，在那越发浓烈的嫉妒之中，还夹杂着难以察觉的不安。
当时的他只有一个念头，就是除掉于慧。
可于慧的名声十分响亮，还和负责军火的程家有点联系，先要悄悄除掉她并不容易。
所以他将于慧介绍给了阮成天，一个想要巴结他且眼中只有利益的商人。
他用这件事和阮成天做了一个交易，他负责给阮家和三院之间牵线，阮成天帮他解决于慧。
而阮成天的心狠程度也确实没有让他失望，于慧最终还是消失了。
但老天似乎对他格外不厚待，在于慧之后，又出现了简宁星。
那是明明是他的亲生孙子，可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对他产生了嫉妒和不安，这种嫉妒心随着对方的成长逐渐扩大。
但简宁星毕竟是他的血亲，他并没有想要对方的命。
他不断的告诉自己，只要废掉简宁星的手就好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而后他找到了那届桃李杯的第二名，并承诺在他事成之后，就让他进入简家独立的机甲实验室。
这是大部分机甲师们梦寐以求的事情，对方很快就答应了。
可事情的结果让他十分失望的，简宁星的手是伤了，却还没有到废掉的地步。
气愤之下，他回了一趟简家，将简宁星的父母和弟弟骂了一顿。
直到看见那对夫妻越来越难看的神色，他才暗自满意的离开。
因为他很了解自己儿子的性格，在他这里挨骂之后，肯定会去医院对简宁星甩脸色。
那个从小被他高高捧起的孙子，肯定会因此难受。
这么一想，他的心情才变得舒畅起来。
一直以来，他都清楚的知道自己嫉妒于慧和简宁星的原因，却从不愿意去深究内心深处的不安。
那被他刻意忽略的不安，也在闻朝问出了那个问题之后找到了答案。
于慧和简宁星的存在就是在告诉他，他的选择是错误的，机甲并不如他所想的那般不堪一击。
而他不安的源头，正是因为他害怕承认这件事。
可事到如今，他已经没有办法回头了。
选择是错的也没关系，只要改变这个世界就好了。
简秦握紧自己干枯的双手，死死盯着眼前的阮江岁。
他和西奥多已经约好了，现在只要拖到对方过来，他未必没有胜算。
下一刻，一道尖锐的长鸣划过天际，回荡在空荡的山洞之中。
“嘶。”
简秦眼睛一亮，猛然发力冲向洞外。
本以为阮江岁会出手拦截，已经做好了让梦禾垫背的准备，却发现阮江岁连神情都未变。
他心中一喜，跑向帝国的方向。
下一刻，两发极速的子弹就越过丛林，一前一后直接射穿简秦的眉心。
事发突然，他甚至没来得及看见怀中那道象征着嘉丽斯大脑活性的线条已经悄然消失。
丛林深处缓缓走出两道身影，是徐嘉璟和符依若。
两人就如同复制粘贴般，死死盯着简秦的尸体。
当年徐嘉佳之所以秘密出现在西北星区，就是因为得到了简秦等旧派人士通过联盟黑市和帝国有所联系的消息。
却在调查的途中被旧派的人发现，因此被就地灭口，就连个完整的尸身都没有留下。
事后，简秦等人还将脏水泼到了徐嘉佳的身上，因为死人并不能为自己辩解。
对此，符依若恨了很多年。
她仰起头，又回想起徐嘉佳决定独自前往西北星区的那一夜。
“太危险了。”符依若想都不想就否决了徐嘉佳的计划。
“可帝国那边的六皇子好像就要进阶了。”徐嘉佳说道：“若是对方真的进阶成功就不再需要黄金水了，机会难得。”
“而且听说帝国知道了通道的钥匙，我正好可以去探查一番。”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因为家里的弟弟妹妹已经到了睡觉的时间，在寂静的深夜中显得有些清晰又模糊。
“可是……这太冒险了。”符依若并不愿意让对方陷入如此境地。
“没什么可是的。”徐嘉佳说道：“这些事总要有人去做。”
新派如今的羽翼并不壮大，这件事不是她去就是符依若。
相比于没有背景的符依若，还是她去比较合适。
毕竟徐家和简家也算得上世交，若是出什么意外，她也能用徐家人的身份周旋一番。
可少年人的想法总是太过天真，是他们低估了事情的危险性，也高估了旧派的良心和人性。
“走吧。”
阮江岁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又看向两个静立的人，沉静道：“回去了。”
郁郁葱葱的树叶上方，是渐渐明亮的世界。风吹过树梢，停在天边，留下斑驳的光影。
再仰头，日光就躲在云层间喷薄而出。
此刻，这个世界的天明了，
而他，也想见见属于他世界里的朝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