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酉时三刻。
云景伏在矮榻的桌子上,他肩上披着雪狐大氅,目光越过窗台上的几枝梅花,落在屋檐上的那个摇摇晃晃的红灯笼。
嘎吱——
等风从门外探进来一个脑袋,小声道:“景少爷,大少爷回来了。”
闻言,云景立即挺直了腰背,肩上的雪狐大氅随着他的动作滑落在侧。
然而云景并不在意,他凑近了窗口,巴巴地朝着庭院那边看去。
不多时,谢归寒阔步走进了庭院,他走得快,衣摆随风摇动,肩上的黑狐大氅也落了不少的雪花,面色越发冷峻。
“谢归寒……”
谢归寒脚步一顿,他似是现在才察觉到云景正坐在窗口旁,他走过去,居高临下的垂眸,看着他,道:“怎么?”
云景吹了好一会的冷风,可能着凉了,嗓子有些干,“你父亲刚刚都跟你聊了什么?”
谢归寒淡淡道:“开春后去南庭州的事。”
“我知道。我是想问你,你父亲同意你去南庭州了吗?”
谢归寒负手而立,“暂未。”
云景楞了一下,他有些急了,可见谢归寒的神情并没有焦急之意,心神也定了定,接着问道:“那接下来该如何?”
“商人重利,父亲迟早会同意的。”
云景哦了一声,心不在焉道:“……你说得对,毕竟再过三月,新皇登基,届时,各大商贾……”
话说到这里,云景忽然意识到什么,立即沉默。
可惜,谢归寒已经听到了,难得的,他惊愕了片刻,才哑着嗓音道:“你怎么知道,再过三个月新皇登基?这是谁告诉你的?”
云景心中慌乱不已,他不敢去看谢归寒的眼睛,“我随口说的,当不得真。”
谢归寒厉声道:“回答我。”
云景吓了一跳,眼眶慢慢转红,这是第一次,谢归寒这么凶他。
片刻后,云景的眼里蒙着一层水雾,心里的慌乱与紧张,让他说话都磕磕巴巴的:“我,我……我说了,那是我随口说的,当不得真。”
谢归寒冷冷道:“你以为我会信?”
云景抬手,用袖子擦了擦眼睛,然后才道:“……我不想跟你说。”他得以重活一世,是他的机缘。
可此事要是传出去了,便成了怪力乱神之说,届时,若是因此招来什么祸事,该怎么办?
故而,云景只得牢牢地捂着此事,不让任何人知道,包括谢归寒。
因为他怕会连累到对方。
谢归寒沉默了一瞬,道:“你抬头看我。”
云景一僵,随之,他抬头去看谢归寒,眼角还有泪光。
谢归寒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记得,你前几个月还不喜欢用温鼎煮食物,可为何,前些时候却喜欢上了?”
“……我。”
“之前你说,你想独自回云家待一段时间,可为何才过了几日就回来了?此事,我一直心有疑问,你可否能给我一个答案?”
“……我……”
谢归寒见云景沉默,也默了片刻,才道:“你怎么不说?”
云景摇摇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谎言是骗不了谢归寒,而云景也不屑说谎。
谢归寒心一沉,问他:“你有事瞒着我。”
云景嘴唇翕动,似是想说什么,可到底又沉默了。
“……罢了。”
谢归寒转身离去。
云景恹恹的看着空荡荡的窗前,片刻后,他又擦了擦通红的眼睛,而袖口早已经被泪水打湿了一片。
他也想跟谢归寒说他是重生的,可这事太过匪夷所思,他怎么开口?
到了夜里。
云景又做梦了,他的梦里,还是出现那个孤寂的院子,以及那棵似是藏了很多心事的梨花树。
梦里,他看着梨花树,看着看着,忽然又有些想哭。
莫名其妙的。
下一刻,梦境忽然破碎,他从梦中惊醒。
云景倏地坐直,片刻后,他才回过神,刚一掀开床帘,准备去喝杯水,却见床边的圆桌旁竟坐着一个人。
“……啊!”
“是我。”
云景惊魂不定地看着几步远的谢归寒,吓得脸都白了,“你好端端的做什么吓我?”
谢归寒坐在桌旁,在黑暗中望向他,道:“我思来想去,还是想问个清楚。”
若是寻常的事就罢了,可云景他刚刚说的是三个月之后才会发生的事,而且事关皇族,这要是被旁人听去了,定会招来祸事。
所以谢归寒务必要问清楚。
更何况……
三个月之后的事,云景他是怎么知道的?难道他会掐指算命?这怎么可能!
云景抿了抿唇,他坐在床沿边,沉默了片刻,才道:“你非得知道不可?”
“嗯。”
云景抿了抿唇,他不想说,可谢归寒如此锲而不舍的追问他,让云景也无可奈何。
片刻后,云景道:“若是我说,我也不知道呢。”
“我……我本该去轮回的,可当我再睁眼时,我却并不在阴间,反而是回到了两年前。我当时也不知是真是假,便想着再看你与初安一眼,于是就回来找你们了,后来,就一直到现在了……”
谢归寒手握成拳,手背青筋暴起,周身气息凛冽如冰窖。
轮回?
谁的轮回?
云景?
在自己的护佑之下,云景怎么可能会在两年后离世?
云景靠着床栏,喃喃道:“我原先不肯与你说,一是怕你不信,二是死去之人又能重活一世,这实在不可思议……”
话落后,云景久久没听到谢归寒的回答,他看向对方,可屋内没点烛火,他根本看不清谢归寒脸上的表情是什么。
云景擦了擦脸上的泪痕,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道:“怎么不说话,是不是觉得死而复生太过荒诞,所以不信?”
谢归寒仍是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谢归寒才开口,他声音很哑,听不出半点情绪:“上一世,你怎么死的。”
云景道:“……云楚楚下的毒。”
“……我知道了。”
谢归寒起身,朝屋外走去。
云景一怔:“你……问完了?”
谢归寒背对着他,一言不发。
云景被他这幅冷冰冰的样子吓到了,刚止住的眼泪又往下掉,他声音带着哭腔:“我原本不想告诉你的,是你要问的,你说句话吧,你,你这样……我心里慌得很。”
谢归寒语气苍凉:“那我呢。”
云景刚刚说的那番话,字字句句都犹如尖刀一般,在他心口戳了又戳。
他心疼云景,故而,心疼的一句话都说不出。
可云景不知道谢归寒是怎么想的,闻言,他怔住半响,然后才喃喃道:“你……是不是怕我?”
他话音刚落,只见谢归寒猛的转过身,走过来。
谢归寒伸手抱着他,声音又冷又坚定,“你若死了,我也不会独活。”
“可你现在,先容我想想。”
——云景说,他上一世死于两年后,那么这一世呢?
上一世发生了什么,谢归寒不清楚,可他知道,在这一世,在此时此刻,他必须得护住云景,决不能让云景在两年后出事。因此……
谢归寒得好好想想,他该怎么做,才能避免上一世两年后的事情发生。
大年初七。
等风端着托盘走进来,托盘里放了一个汤羹,“景少爷,厨房刚做好了七宝羹,您尝尝吧。”
云景正喝着粥,闻言,他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今天是七元节了吗?”
初安正抱着布老虎在旁边笨拙的走来走去,闻言,奶声奶气的问道:“爹爹,七元?什么?”
七元节是什么?
云景笑了一声,慢悠悠地告诉他:“七元节便是初七,到了这天,基本家家户户都会做一碗七宝羹,这七宝羹可好吃了,初安想不想尝尝?”
初安听的一愣一愣的,但十之八九是不怎么听懂,他抱着布老虎,认真的摇摇头,道:“安安,吃了。”
说着,他还指了指自己圆滚滚的肚皮,他刚刚吃的可饱了呢。
云景被逗笑了,他尝了两口七宝羹,味道确实不错,可他有心事,心不在焉的,也没心情吃,“大少爷呢?”
等风闻言,立即小心翼翼道:“……大少爷一大早就出去了。”
云景抿了抿唇,初五那晚,他把重生一事如数都告知谢归寒之后,昨天一整天,他都没看到谢归寒。
而今天,谢归寒也同样一大早就出门去了。
……也不知道他去了何处。
云景眉眼耷拉着,心情很是差,“哦,把七宝羹端下去吧,我没胃口。”
等风担忧的点点头,他把七宝羹端走之后,又折返回来,道:“景少爷,今天天气不错,要不要出门去转转?”
云景恹恹道:“不去了。”
等风:“……”
过了一会,等风想起什么,又继续道:“对了,景少爷,苏家从昨天开始,就已经被挤出墨花城十个商贾之位,冷氏布庄也是。现如今,前二十都没有这两家的名字了。看来,没了谢家的帮衬,苏家果真什么都不是。”
云景哦了一声,对苏家跟冷家的事并不放在心上。
见状,等风有些发愁,这可如何是好啊。
……
谢家的一家玉石商铺内——
陈管事带着几个店伙计,找到王管事后,开门见山道:“王管事,现在都初七了,你怎么还没把去年的账本整理出来交上来?”
王管事嬉皮笑脸道:“这事也不着急嘛。”
陈管事不吃他这一套,直接黑脸道:“你要是再不交给我,我就直接跟大少爷说你不肯交账本。”
王管事闻言,脸色一变,但随后,他想起了什么,又毫不在意道:“账本我已经交给二少爷了,就在昨天。”
陈管事吓了一跳,什么!他居然把账本交给了二少爷谢言?
陈管事厉声呵斥:“你疯了吗!谢家名下的商铺账本都该交给大少爷负责,你为什么要给二少爷?”
王管事得意的一挑眉:“这事是家主的吩咐,我也没办法。”
“……”
陈管事皱了皱眉,像是不信,可又知道王管事不可能拿此事骗自己,于是冷哼一声,带着几个店伙计,先离开了这家玉石商铺。
他走远之后,王管事啐了一口,嘲笑道:“神气什么!”
一旁的店伙计连忙问道:“王管事,谢家商铺这些年不都是大少爷在管吗?怎么今年却突然换成了二少爷?是不是谢家出什么事了?”
王管事慢悠悠道:“谁知道谢家主是怎么想的,别问了,赶紧去干活。”
店伙计:“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