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

  温澜书执剑的手没有任何松动,但是他的神情仍旧忍不住动容了一瞬。

  其实在温澜书成为无念门的长老之前,无念门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类似的门派在整片大陆上不知凡几,其中有半数会被牵扯进大宗门的纷争之中,然后悄无声息的湮灭。

  无念门之所以能一直存在,不过是因为门派内没有什么引人垂涎的宝物,历任掌门也没什么野心,就这么一直安安稳稳的将宗门经营下去。

  柳念生入仙门的时间其实很晚,他早年间是个猎户,二十多岁的时候才在机缘巧合之下入了无念门,成为了一名外门弟子。

  索性他开窍虽晚,但还算有些天赋,在三十岁那年成为了掌门的亲传弟子,百岁的时候成了当时无念门的掌门。

  但是当掌门了也不怎么着调,时常不理政务,而是跑下山出去溜达。

  当时柳念生的实力在无念门算是上层,但放到大宗门里去看,也不过是中层的水平。

  在以实力为尊的修仙界中,柳念生实则是平平无奇的芸芸众生的一员。

  他真正为人所知的原因,是因为他教出了九个惊才绝艳的徒弟。

  其中天赋最高的无疑是温澜书。

  在大师兄继承掌门之位,温澜书一跃成为年轻一代的第一人后,无念门才算真正发扬光大,柳念生这个名字,也因此而广为人知。

  可以说,柳念生是作为“温澜书的师父”而被他人知晓的。

  但对温澜书来说,他记得的是柳念生面对凶兽时一往无前、誓死不悔的样子。

  而如今,看着眼前的这个柳念生。

  就好像当年那个面对如血残阳一去不回的人突然回了头。

  他如约给七师兄带回了云片糕。

  然后走到温澜书面前,他们还能共同生活很多很多年。

  温澜书很难不动容。

  或者说,被柳念生亲自教养长大的九个孩子都不会不动容。

  但也仅限如此了。

  温澜书深知眼前的一切是借由自己的记忆构建出的幻境。

  他看着柳念生的双眼似有千言万语想说,但是手中的长剑却毫不犹豫的驾上了柳念生的脖颈。

  “你还真是江郎才尽了……”

  空旷的大殿中,温澜书幽幽的叹息回荡开去。

  他看向垂目的伏羲雕像,眼中是如俯视浩渺星空般的淡然。

  “这是最后一个幻境了吧?”

  突然出现的,众人趋之若鹜的宝物。

  山中破败的神庙和几乎与山壁等高的巨大雕像。

  虽然借了一层幻术的皮遮盖,但是温澜书在这个世界所见的景象已经越来越接近于现实,接近于目前巴那塞斯山中发生的一切。

  在记忆恢复的那一刻温澜书就意识到了——

  “所谓的大衍令,只是一个让一切合理化的遮掩。”

  “真正要找的,其实不是大衍令,而是你让你的信徒们在巴那塞斯山中不断找寻的那样东西,只不过为了让这个幻境不至于因为出现破绽而崩溃,所以你给那样东西披了层大衍令的皮。”

  “我其实一开始猜不出那到底是什么。”温澜书慢悠悠的说道。

  “带领绝望者走出泥淖。”

  “带领求死者奔向新生。”

  “带领苦难者迈向幸福。”

  “这个描述太过抽象,但是我后来想起来了,唯一有可能存在的、与神明有关联的、值得被你拼命寻找的——似乎只有那样东西了。”

  温澜书的脸上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他看向柳念生的目光带着全然的信赖,像是意有所指般说道。

  “一旦想明白,便会觉得这个形容的确是无比贴切。”

  巴那塞斯山是大洪水时方舟搁浅的地方。

  方舟是由皮拉和丢卡利翁建造的,他们乘坐方舟在洪水中保住了性命,之后又遵循神的旨意,创造了第二代的人类。

  其中丢卡利翁是普罗米修斯的儿子。

  而皮拉则是潘多拉和埃庇米修斯的女儿。

  潘多拉。

  带来灾祸的潘多拉。

  潘多拉的魔盒里放出了无数灾祸,唯有最珍贵的希望被截留在盒中。

  之后潘多拉的魔盒在传说中再没有记载,不知所踪。

  倘若想要找到潘多拉的魔盒,唯一与潘多拉有关联的就只有她的女儿皮拉。

  这样一来,理所当然的,与皮拉有关联的、在传说中有记载的方舟,就成了潘多拉的魔盒最有可能存在的地方。

  而方舟,则最终搁浅在了巴那塞斯山上。

  “当然,你真正要找的并非是魔盒。”

  温澜书淡淡说道。

  阳光穿透树梢,在地上洒下一地碎金。

  温澜书沐浴在阳光中,整个人的轮廓被镀上一层浅浅的金边。

  他背脊挺直,眸光坚定的样子,比眼前的神像看上去更像是一位神明。

  “你真正要找的——”

  “是希望。”

  ——唯有希望,能带领绝望者走出泥淖,带领求死者奔向新生,带领苦难者迈向幸福。

  希望是能让人在苦难与困境中,给予人无限的力量与可能,让人坚持着不断往前走的东西。

  是能带领人们走出绝望的唯一的星芒。

  是能终止混乱,让人们不再深陷于黑暗情绪中的救命稻草。

  奈亚热衷于诱惑、欺骗人类。

  本身就贪婪的人容易受到奈亚的垂青。

  但是当自身的生活陷入痛苦不堪的绝境,意志再坚定的人都会有缝隙,这个时候奈亚同样会趁虚而入。

  但是对于第二类的人来说,只要有一点点希望,他们就能一直坚持着走下去。

  希望就是这般虚无缥缈,又无比强大的力量。

  而在奈亚真身无法降临、只能依靠狂信徒们制造混乱的现在。

  希望作为将人类从负面情绪的深渊中解救出来的力量,毫无疑问会阻碍奈亚信仰的传播。

  ——毕竟一个心怀希望,对未来有憧憬的人,是很难被现有的苦难打败,进而被奈亚所诱惑的。

  正如温澜书当初所猜测的那样,奈亚拼了命寻找的东西,要么有助于他顺利降临,要么会对他的计划造成阻碍。

  而希望显然属于后者。

  奈亚寻找潘多拉魔盒正是为了将藏匿其中的希望彻底毁去。

  “然而你现在只是座雕像。”

  温澜书浅浅笑道,相比于初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他显得更为锋芒内敛,像是入鞘的长剑,反倒更显得自在从容。

  “所以你只能依靠调动狂信徒来完成自己的计划,你其实什么都做不了。”

  温澜书将手中的长剑推进了一寸,柳念生的脖颈上出现了细细一道红痕。

  “你不相信?”不相信我敢动手?

  温澜书看向巨大的雕像,随后视线又落到了面前的柳念生身上。

  他的双眸垂了下来,像是陷入了什么久远的回忆。

  温澜书的声音低低响起,似乎在叙说一段令人自豪的往事,却又蕴含着几不可见的悲伤,“其实你最大的错误,就是以我的记忆为基础,构建了第四个幻境。”

  周遭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巨大的雕像伫立于地面之上,仿佛与温澜书陷入了无声的对峙。

  时间变得粘稠又缓慢。

  柳念生看着眼前已经与自己差不多高的小徒弟,感慨的说道:“小九,你长大了啊。”

  他像是完全没注意横亘在自己脖颈上的长剑,兀自比了比与温澜书的身高,“都快比我高了。”

  随后他有点泄气的塌下双肩,如同被岁月抛弃的老人遥望始终向前的青年,“所以我死了多久了。”

  “七百八十六年。”

  “师父,你离开我们七百八十六年了。”

  “所以现在小七还喜欢吃云片糕吗?”柳念生问道。

  温澜书摇头,“他不喜欢了。”

  自从那年您没有如约将云片糕带回来后,他就再也不喜欢了。

  柳念生挠了挠脸颊,露出一个有点心虚的笑容,“我本来还想买点给他赔罪来着。”

  “其实我当初已经买好了,就寄存在我之前住的客栈中,本来打算杀死相柳后就拿回来的。”

  “但是果然这种想法还是不要有。”

  柳念生叹了口气,总之他干完这件事后就没有成功回来。

  温澜书低低“嗯”了一声。

  之后两人就陷入了沉默。

  柳念生抚上长剑,轻声问道:“小九,不动手吗?”

  温澜书握着剑柄的手紧了紧,他将剑刃又往里推进了一寸,看向柳念生的目光却像是要哭出来。

  曾有人评价柳念生,说他“有擎天之志,无擎天之力”。

  言语间满是惋惜。

  但是师父教授的本就不止是实力。

  性格,为人处世的方法,看待世界的方式。

  在温澜书十七岁的时候,柳念生就没什么东西可教了。

  但是柳念生用十几年的时间塑造了温澜书对于剑道的理解。

  之后又用了七百多年的时间,一点一滴的塑造了温澜书这个人。

  柳念生与魔盒中的希望相似。

  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中,那个一去不回的身影一直是温澜书遥望的道标。

  温澜书在对于那个只存在于记忆中的背影的追逐中,完善了自己的人格。

  因此眼前的柳念生如果是以温澜书的记忆为基础构建的话,那必然有着和温澜书相似的性格底色。

  温澜书知道他会怎么做。

  只要他是记忆中的柳念生。

  但也正因为知道,心中不可抑止的弥漫出一种无力的悲哀。

  柳念生叹了口气,伸手捂住了温澜书的眼睛。

  “问件事情,满足满足你早死的师父的好奇心。”

  “嗯。”

  “我从你十三岁的时候就在好奇了,毕竟你都不爱说话,一副生人勿进的样子,跟你那个十岁就开始跟在小姑娘身后跑的二师兄一点都不一样——现在算算你都八百多岁了,所以你现在有道侣了吗?”

  “……快了。”

  “哇——”柳念生夸张的叫了起来,随后又真心实意的笑了出来,“真好。”

  柳念生顿了顿,轻声道:“再见,小九。”

  “再见,师父。”

  温澜书感觉手中的长剑被人推着往里进了几寸。

  紧跟着像是有温热的血液泼洒在脸上。

  又或许没有。

  温澜书听到了两声金属落地的声响。

  他睁开眼。

  眼前早已没有了柳念生的身影。

  潘多拉的魔盒被一分为二,孤零零的躺在地上。

  破碎的盒子里空无一物。

  但是希望已然回到了这片土地。

  温澜书收剑入鞘。

  他伫立于天地之间,像是一柄孤寂的剑。

  在他的身后,世界开始碎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