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心

  温澜书最终陪着赛尔特回了一趟他的家。

  他们到达的时候是傍晚,天边的晚霞层层迭迭的泼洒开去,将天空渲染成一片深浅不一的红。

  这个城邦意外的热闹,像是在举行什么节日,长长的筵席如长龙般自街头排到巷尾,上面的美酒佳肴已经被吃的七七八八,碗碟凌乱的散落着,在金蜜般的夕阳下,显出一种余兴满足后的惫懒意味。

  整个城邦都懒洋洋的,像是浸泡在和煦的暖风中。

  赛尔特找到了自己的住所,拿钥匙开了门。

  进门时拉扎尔刚好从房间中出来,见到完好无损的赛尔特震惊的睁大了眼睛,随后立刻转为了狂喜。

  “赛尔特!”

  他如一枚炮弹般扑了上来,赛尔特还没有收回钥匙,就被抱了个满怀。

  “感谢仁慈的死神!感谢仁慈的冥王!”

  拉扎尔几乎喜极而泣,他想要如祭祀太阳神阿波罗那样吐出些赞美的话,但因为太过激动只能说出些颠三倒四的语句。

  这个世界普通百姓的热情,无论是看了几遍,温澜书都觉得有点超出自己的想象,他转头看了当事人冥王一眼,发现哈迪斯仍旧是一副深沉严肃的样子,只有微微抿起的嘴角泄露出些许内心的思绪来。

  ——那是一种近似于因为听到了意料之外的话而后知后觉的茫然神情。

  但这并不能怪哈迪斯。

  因为感谢冥王仁慈就像是在夸赞宙斯专情——难免给人一种这个世界是否不真实的想法。

  温澜书没忍住笑了起来,嘴角勾出一个浅浅的弧度。

  哈迪斯若有所觉的看过去,捕捉到了温澜书嘴角尚未消散的笑意,于是苍翠的眸中隐约泛起一丝无奈。

  他微微低头,靠近温澜书的方向,声音低低的像是夏日夜里忽而腾起的风。

  “我的确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热情的夸赞冥府的神明。”

  热气洒在温澜书的耳侧,令他下意识往旁边侧了侧头。

  哈迪斯似乎也意识到两人的距离过近了,几乎在温澜书动作的那一刻,他就礼貌的微微后撤。

  但是他们都不欲打扰另一边久别重逢的朋友。

  温澜书说话时同样压低了声音,于是两人的距离刚刚扩大些许,就不可避免的再度靠近,像两只随着水波打转,最后轻轻撞在一起的小舟。

  “也许以后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这么干。”

  按照温澜书在原世界的经验,信仰似乎是所有神明都在想法设法获取的东西。

  哈迪斯却摇了摇头。

  他要比温澜书高,从他这个角度,能看到温澜书长而密的睫毛,以及那双说话时极度专注的眼睛。

  于是哈迪斯轻咳一声,再度错开视线。

  “应该不会。”

  “死亡具有威慑力,它可以仁慈,但必须使人敬畏。”

  随后哈迪斯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微微皱起了眉。

  “如果所有人都失去了应有的敬畏之心,甚至心生向往的话,那么冥府的工作估计会增加很多,这个世界也会乱套。”

  拉扎尔同赛尔特叙旧完毕,原本狂喜的大脑逐渐冷却,像是这才意识到一旁还有两位客人似的,有些不好意思的看过来。

  温澜书摇摇头示意他不必介意,随后说道:“赛尔特目前还有些副作用没有消除,我们这次过来就是为了拿一样东西,用以解除赛尔特身上的副作用。”

  为了不让赛尔特因为金腰带的神力,而对“消解爱意”这件事生出强烈的抵抗心理,关于解除副作用的具体办法,无论是温澜书还是哈迪斯,都说的相当模糊。

  但是赛尔特对温澜书有着近乎全然的信任,并未在意这点,基本是温澜书说是他就做什么,乖巧的让温澜书莫名担忧——倘若他哪一日遇人不淑,会不会被骗的彻底。

  拉扎尔见小主人如此康健,心中的石头放下了一大半,更不会介意这件事。

  “明天晚上我们这儿会举行酒神祭祀,到时候酒神狄俄尼索斯会降临此处,与我们一起进行盛大的狂欢——你们如果有兴趣的话,可以在这儿多待几天。”

  拉扎尔盛情邀请。

  温澜书想到身旁还有一个日理万机的冥王,担心耽误哈迪斯的时间,便想要婉拒,但是刚开口说出一个字,便听见哈迪斯颇感兴趣的开始询问起狂欢节的细节。

  “祭祀狄俄尼索斯?你们要在那天狂欢宴饮吗?”

  “那只是一部分内容,酒神祭祀一共会举办三天。”

  拉扎尔热情的介绍起来。

  “第一天会举办宴席,这个宴席从日出一直持续到日落,人们会在宴席上高唱‘酒神赞歌’。”

  “第二日同样有宴会,还会有游行舞蹈和戏剧。”

  “第三日清晨,会举办美酒的开瓮仪式,届时酒神狄俄尼索斯会降临,与大家共同品尝新酒,彻夜狂欢——这也是最热闹的一天,灯火一整夜都不会灭,宴会直到第二天早上才会真正结束。”

  “明天就是酒神祭祀的第三天了,据说今年酒神狄俄尼索斯会带来亲自酿的葡萄酒供大家品尝,错过这次不知道要等多久。”

  “听起来很有意思。”

  哈迪斯评价,遭到拉扎尔的纠正。

  “是非常的有意思。”

  “那就……”哈迪斯转过头,苍翠的双眸定定的看向温澜书的眼睛,他低声征求对方的意见,“再待一天吧?”

  拿到海德拉的毒液是件很容易的事情。

  赛尔特将藏匿的地点记的清楚,不过十几分钟,那瓶浸润了毒血的泥土就到了温澜书手上,被他放入了储物袋中。

  此刻太阳还未完全落山,赤金的夕阳轻柔的飘落,沾染在温澜书的眼角眉梢,衬的他眉心红痣越发的红艳,原本冷淡的神情似乎也意外的柔和下来。

  回客房的路上,温澜书的视线总是若有似无的落在哈迪斯的脸侧,像是一片落下的花瓣,轻若无物,却又有着鲜明的存在感。

  走到房门前的时候,哈迪斯回过了头。

  似是没想到会猝不及防之下同哈迪斯对上视线,温澜书一怔,随后问出了在心中盘桓已久的问题。

  “……你对这个节日很感兴趣?”

  温澜书深潭般的双眸中浮现出点滴疑惑。

  他在不久前答应了哈迪斯的请求——如果哈迪斯本人不着急的话,温澜书并不介意在这儿多待一段时间。

  但总该是因为什么正事。

  在哈迪斯提出要因为这个节日多待一天的一剎那,温澜书曾短暂的想过是不是因为这儿有那个外神的线索,或者是发生了一些与冥府有关的事情,急需哈迪斯处理。

  但是下一刻他就否决了这个想法。

  温澜书发现,哈迪斯似乎只是单纯的——想要参加这个节日而已。

  这个想法似乎与眼前这位冥府的神明格格不入。

  如果这位神明是哈迪斯,那么二者的割裂程度还要再往上升一个等级。

  “如果只有我一个人的话……”哈迪斯似乎在斟酌词句,一字一句的,说的有点慢,话语却更加清晰,“应该是不会感兴趣的。”

  “我年少时忙着与父亲相争,无暇顾及其他的事情;后来执掌冥府,就整日待在冥界,轻易不会离开。”

  “但即便如此,我经历的岁月太过长久,见过、听说过的宴会数不胜数,有远比这更加热闹的。”

  哈迪斯像是陷入了久远的回忆。

  “奥林匹斯山上的宴会满是美酒佳肴,是俗世难以企及的奢华精致,即便是冥府,举办宴会的时候同样热闹,狄俄尼索斯的美酒源源不断,任由取用。”

  “但是这都不是现在,”哈迪斯从回忆中脱离,专注的目光落在温澜书脸上,“我如果现在想要参加什么节日或者宴会,似乎只有明天这一个机会。”

  太阳渐渐沉入地平线之下。

  夕阳逐渐变浅变淡,最后化为一片几不可见的、薄纱似的暖黄,透过建筑的轮廓,在温澜书身上交割出明灭的光影。

  温澜书半张脸沐浴在夕阳之中,觉得这浅淡的阳光似乎仍旧带着未散的热意,渐渐的蔓延开去。

  “……我以为你没什么时间。”

  “不至于连一天的空闲都没有。”

  哈迪斯似乎无声的叹了口气,话语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妥协。

  “而且我说过……”

  “这是我目前唯一能抓住的机会。”

  “所以你也可以认为这是我的一点……”

  哈迪斯声音微顿,最后两个字低低的流淌开去。

  “私心。”

  哈迪斯站在房檐之下,浅淡的夕阳透过部分建筑在他的脸上打下些许痕迹,双眼却全数笼在房檐的阴影中,苍翠的眼眸因此显得晦暗不明,像是夜色中浓绿的森林,但是一些浓烈的、克制的、本该被好好压抑掩藏的东西,似乎逐渐呼之欲出。

  像是有风自远处刮来。

  随着最后两个字落下。

  原本平静蓊郁的森林,渐渐掀起无声的浪涛。

  温澜书眼睫颤了一下,蓦的垂眸看向不远处墙角的青苔。

  “你是要回你原来的世界吧。”

  哈迪斯低声说着,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虽然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回去,但总归来到了这里。”

  “所以在此之前——”

  “去好好的看看这个世界吧。”

  他顿了顿,似乎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说下去,最后只能无声的添了四个字——

  和我一起。

  温澜书沉默了很久很久。

  夜色将至,天色昏暗。

  他的神情掩在薄暮之中,看不分明。

  伴着一声鸟鸣响起,一个字低低的散在空中,却又被晚风抓住,送到了哈迪斯耳侧。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