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影之中
赛尔特躺在床上。
他醒来时已经是正午，他睡了将近有十二个小时，但即便如此，在他苏醒后，身体仍旧感觉到乏力。
这种乏力在他身处勒拿湖时便隐约有所预兆。
身体疲惫，嗜睡难醒。
起初赛尔特只以为是舟车劳顿、缺乏休息的缘故。
但是这种情况在他回到家之后，没有减缓，反而愈演愈烈。
他没有什么精神，脸色苍白，身体虚弱，但是并没有生病——这是经由七个医生诊断过后一致得出的结论。
但是这种疲惫却像是根茎般牢牢扎根在他的身上。
又或许像是一只无形的怪兽，缠绕在他的身体上，以他的血肉为养分，不断的汲取他的生命力。
赛尔特为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他有些不安的起身，行动间扫落了桌上的一本笔记。
纸张摊开，显露了其中零散的记录。
赛尔特的父亲虽然是个小商人，但是这么多年也打拼下来了些许基业，赛尔特作为他父亲的独子，之后是必然要继承这些家业的。
因此他的父亲很努力的在将他往一个合格的商人培养，平日里去的最多的就是商业之神赫尔墨斯的神庙。
要成为一个合格的商人，自然免不了接触一些人情往来。
赛尔特对这方面不算敏感，而且他的记忆力也说不上多么好，但好在他够勤奋。
他有一本笔记，上面记录了一些与他有过交易来往的人的基础信息，包括喜好、人际关系之类。
这本笔记起初只是在他的人际交往中起辅助作用，但是后来赛尔特也会将自己一些行程安排、以及当时的心情都记录在上面。
这使得这本笔记的内容相当凌乱，上面的记录看上去牛头不对马嘴，但好在赛尔特看的懂。
他蹲下身将笔记捡起来，一低头发现摊开的那页纸上凌乱的记录了一句话“去勒拿湖找能治疗父亲疾病的草药”。
再往后翻一页，上面写着“草药的信息由神明在梦里告知”，这句话旁边则写了自己对此的一些感受，无非是感谢神明之类的。
赛尔特的眉毛皱了起来，他将这两页纸反复翻了翻，怀疑是有人动了他的笔记本，将两张纸的顺序颠倒了。
无论什么看，都应该是先“神明告知药草存在”，然后再“出发前去寻找草药”。
而且，倘若真的是神明在梦中告知这个信息，那么除了告知地点之外，一定会连草药的名字和特点一并告知。
赛尔特知道自己的记性不好，从梦中醒来后，一定会将相关信息记录下来，但是这本笔记上却根本没有对应信息的记录。
他又仔细翻了翻，纸张并没有被撕裂的痕迹。
好奇怪。
赛尔特心想。
他低头凑近，指尖点在第一张纸上，然后缓缓滑到第二张纸。
这样子看来。
简直就像是先做下了“寻找草药”这个决定，然后才对草药的来历进行解释。
就好像耍了一个并不高明的把戏，由于破绽过多，所以需要后期不断的打补丁，来将整个把戏圆回来。
其实这本笔记更多的是起到一个临时提醒的作用，赛尔特的确会将一些安排、想法记录下来，但是倘若他能清楚的记住当日的安排的话，他基本不会去翻看之前写过的内容。
因此，他并没有发现这两笔记录的蹊跷之处。
赛尔特继续往后翻，后一页是回城时的安排。
是在海德拉被杀死之后，他亲自写下的，但是这些文字之前，还有一行小字——因为消息有误，草药不在勒拿湖地区，因此放弃寻找，即刻返程。
这又是一个矛盾的地方。
如果草药的信息真的有神明告知，就应该不会出现信息有误的情况。
而且重点是，自己是通过什么渠道知道“消息有误”的。
同样，他到现在……都不知所谓“草药”的样子。
好奇怪……
太奇怪了……
明明是三个相互矛盾且毫无逻辑性的想法，自己之前为什么始终没有意识到不对。
阳光从窗外投射进来，将屋内的阴影分割的七零八落。
赛尔特半张脸暴露在阳光下，剩下的身体隐没在阴影中。
那阴影纠缠在他的身躯之上，仿佛的确是什么没有形状的、庞大莫名的怪物。
一股寒意攀上脊背，赛尔特的脸色苍白如纸。
他见鬼似的盯着这些毫无逻辑的记录。
突然开始疯狂翻找桌上的杂物，最后从一本书下抽了支笔出来。
赛尔特迅速的在纸上记录下了目前的疑点和信息的矛盾之处。
写下一张后尤嫌不够，又撕下两页纸，将同样的内容誊抄之后，分别藏到了房间里对外人来说较为隐蔽、又有可能被自己发现的两个地方。
但是不够。
还不够。
赛尔特模模糊糊的有一种有什么未知的存在正试图篡改他意识的概念。
但是由于情况的不明朗，他将对方的能力无限拔高，却因此陷入了更深的恐惧中，犹如身处无边的海洋中，窒息感一涌而上，唯一的救命稻草却是由纸造就。
他死死抓住，却又时刻恐慌在海洋之中这救命稻草会突然断掉。
于是赛尔特又撕下了四页纸，几乎要将本子剩余的部分给撕扯干净。
就在他打算再度落笔的时候，一阵敲门声却突然将他从深陷的情绪中拉扯出来。
“赛尔特，你醒了吗？之前说好今天要去太阳神的神殿的。”
是拉扎尔。
他的马夫。
由于他们年龄相仿，又从小一起长大，所以习惯了互称姓名。
赛尔特将手中的笔记翻过一页，上面的确记载着要去太阳神神殿的行程。
因为太阳神阿波罗兼职医药之神，父亲久病不愈，他身体又莫名疲惫，于是之前与拉扎尔约好，要一起去神殿祭祀阿波罗，以祈求神明的帮助。
赛尔特打开了门。
拉扎尔被他极度苍白的脸色吓了一跳，担忧的问道：“你没事吧？”
赛尔特摇摇头，将誊写好的四页纸放入一个小盒子内，交给拉扎尔，让他保管好。
“不要看里面的东西，如果以后我给你类似的东西，你一起放到这个盒子中，但是不要去看。”
“还有，从今天开始，你将我的行为事无巨细的记录下来，保存好。”
拉扎尔一脸的不明所以，赛尔特没有多加解释，只是相当强硬的将话语重复了一遍。
向来温和的赛尔特从来没有这么严肃的样子。
拉扎尔隐约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紧了紧手中的盒子，郑重的答应了下来。
“明白了。”
赛尔特试图在神殿向太阳神诉说自己身体的异状，却在开口时，非常自然的将这件事遗忘的一干二净。
从神殿回来的路上，赛尔特听到了街边有人在闲聊波塞冬与阿西娜对于雅典城命名权的争夺。
雅典城是个富庶的城市，最初并没有名字，阿西娜与波塞冬互相争夺这个城市，都试图以自己的名字来为城市命名，成为这个城市的保护神。
两人僵持不下，最后宙斯提出办法——谁能赠与人类最有用的礼物，谁就在这次的争夺中胜出。
波塞冬赠送了象征着战争的骏马，阿西娜则赠送了象征和平的橄榄树。
奥林匹斯山上的众神投票裁决，阿西娜以多数票胜出。
闲聊的那个人似乎正是从雅典城来的，他虽然是在聊一件轶事，但是语气中却能听出些后怕。
“你有什么好害怕的，阿西娜是位多么仁慈的神明。”
另一个人说。
“不，我只是在担心失去雅典城后，海王是否会在一气之下将雅典城化作一片海洋，就像曾经的阿尔戈利斯城一样。”
“但是他最终不是没有这么干吗？”
另一个宽慰道。
随着赛尔特与拉扎尔逐渐走远，之后的谈话声渐渐如消散的云雾般，听不清了。
回到家之后，赛尔特打开门，半张脸隐在阴影中，突然问道：“拉扎尔，我听说将海边的珍珠、珊瑚拉到这儿来卖，能将价格翻上五倍不止？”
拉扎尔与赛尔特同样年轻，对于不同货物的了解并不多，他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只皱眉思索着。
但是赛尔特似乎也没有指望他回答，轻笑了一些，转身进入了房间。
房门在拉扎尔面前关上。
拉扎尔看着赛尔特的动作，忽然回忆起了之前赛尔特对自己的交代。
事无巨细？
那这个……
一言一行……都记录下来吗？
海域之中。
波塞冬百无聊赖的坐在王座之上。
他发誓他对于宙斯的交代是相当上心的，更何况哈迪斯还在一旁监督他。
起码在前几天，他对于那个对这个世界图谋不轨、据说会故意掀起他的怒火来达到自己目的的未知神明相当警惕。
波塞冬在某种程度上对于自己的脾气非常的有自知之明。
那几天他远离任何会引起自己情绪变化的事情，天天待在自己的宫殿中，不与人进行任何竞技性的、结果只有输赢两种的活动。
只是待在宫殿中看书。
波塞冬度过了有史以来情绪最稳定的一段时间。
这段时间整个洋面风平浪静，以捕鱼为生的人们欢欣鼓舞。
但是当波塞冬把书都囫囵看了一遍之后，他逐渐无聊，又由无聊衍生出暴躁。
他转头看向离开冥府后，依然兢兢业业听赫尔墨斯汇报最近冥府情况的哈迪斯，相当疑惑：“冥府有这么多公务吗？”
哈迪斯回忆了一下，回答：“这段时间还好，大地上少有战争，也没有能引起大范围死亡的瘟疫与饥荒，因此每日需要审判的灵魂不多。”
“最忙的那段时间应该是发生特洛伊战争的时候。”
战争带来的死亡是无法估量的，哪怕是哈迪斯，在想起那段冥府上下连轴转的时间的时候，也忍不住皱了眉。
而正是因为这段时间整个人界较为太平，冥府需要处理的事务不多，哈迪斯才有空闲大老远跑到海域。
世间的人类惧怕死亡，连带着惧怕整个负责灵魂审判的冥府。
但是整个世界中，最希望人界安安稳稳不要有大批量人死亡的，恰好是全体的冥府神明。
波塞冬突然觉得自己当时抽签的运气还不错。
虽然没有当上神王，但是起码没有去当冥王。
他漫无边际的想着，头一低看到了手上那本已经翻了三遍的书，顿时一脸厌恶的将其扔到一边。
波塞冬拿指节敲了敲桌子，待哈迪斯循声看过来后，面色十分不好的道：“我意识到一件事情。”
哈迪斯挑眉。
“你们所说的一切都只是推测，如果对方根本没打算从我这儿下手，难道我要一直等下去吗？”
难道我就要一直这么无聊下去吗？
波塞冬眼里写满了这句话。
确实，最被动的情况就是敌暗我明。
但是根据目前他们所掌握的信息，波塞冬这儿又是最有可能的突破口。
不过哈迪斯本身也不是什么坐以待毙的人。
他想过许多种情况，最糟糕的情况无非是他们猜错了，对方不打算复活怪物，而是另有打算。
但是这种可能性不高。
那么剩下的情况，就是对方有所顾虑。
——他可能有别的选择，或者波塞冬对他的吸引力不够。
对于前者，无论是深渊的封印加强，还是宙斯对于大地上各类怪物的严加看管，都相当于切断了对方的另外两个选择。
那么剩下的就是，不断的强化波塞冬这方对他的吸引力，让他不得不以波塞冬作为突破口。
因此，需要想办法不断的强化对方的认知。
即，从波塞冬入手，通过惹怒波塞冬来让海洋中的怪物苏醒，是对方目前最有可能成功的方法。
波塞冬喜怒无常的性格众所周知。
但是要让波塞冬愤怒到完全失去理智却不容易。
所以哈迪斯打算为对方创造一个机会。
就像在本就已经相当诱人的佳肴上再度撒上香辛料，然后通过一阵风，将香味远远的扩散出去，吸引饥不择食的旅人。
于是哈迪斯说：“再等等。”
波塞冬皱眉：“等到什么时候。”
“等到赫尔墨斯的流言在商人间彻底散开。”
——等到那阵风彻底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