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

  被吵醒的主人家怔愣的看着他们。

  从睡梦中强行清醒的大脑并不能迅速的理解目前的场景,只有“深夜又有客人造访”这个信息迟钝的挤入脑海中,这家主人心中的淳朴与良善使他没有仔细思考这句话的意思,就下意识答应了下来。

  “有、有的。”

  他回答道,却在下一刻猛然清醒,意识到因为赛尔特一行人的到来,包括他在内的几户人家已经没有多余的房间,而这个聚落又太小,小到甚至没有一家可以用作歇息的旅店。

  “抱歉,是我记错了,这里没有多余的空房了。”主人家淳朴的脸上立刻显出一些说错了话的羞窘,“但是我邻居家应该还有一间。”

  他走到门前将具体方位指给温澜书看。

  温澜书借着门口的灯火看去,只见不远处的房屋漆黑一片,显然主人正在安睡中。

  他和阿多尼斯连夜赶到这儿,早已做好了幕天席地的准备,来这儿也无非就是碰碰运气,既然此处已经没了空房,也无意扰他人清梦。

  温澜书婉拒了主人家的好意,打算离去。

  “我觉得晚上还是待在室内比较好。”

  就在这时,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

  赛尔特看着他们,轻声建议道:“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可以和我住一个房间,就是三个人可能会有点挤……”

  这块土地很长一段时间都跟安全扯不上关系,即便距离海德拉死去已经有一段时间,这种对于危险的忌惮也仍旧牢牢停留在人们心中,而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无疑将这种忌惮与不安又拔高了一个层次。

  刚从夜晚的勒拿湖回来的赛尔特对这一点深有体会。

  不知名的动物踩踏草地的声音。

  猛兽若隐若现的呼吸声。

  无处不在的虫鸣。

  在无尽的黑暗中,以上的一切都被放大到了一种令人恐惧的地步,赛尔特对此心有余悸。

  看着眼前青年隐含担忧的眼眸,温澜书终究还是答应了。

  ——他其实无所谓住在何处,但也不介意接受对方的好意,让他们免于忧虑。

  随着最后一盏灯暗下。

  天地都陷入了无尽黑夜所带来的安眠中。

  温澜书在屋内打坐。

  他对睡眠的需求并没有那么高,索性利用这段时间专注修炼,但由于忌惮世界意识,他也不敢投入全部心神,只是小心的控制着修为以一个不会被世界意识发现的最快速度逐渐累积,另分出一缕心神关注四周。

  于是他忽然听到一声呓语。

  这声呓语饱含痛苦,像是灵魂深陷泥淖。

  他睁开眼睛循着声音看过去。

  发现面目温和的青年眉心紧蹙,冷汗如雨般落下。

  温澜书皱眉。

  这是……

  做噩梦了?

  赛尔特发现自己正走在一片沼泽中。

  这片沼泽奇大无比,几乎一眼望不到边际,苔藓与莎草丛生形成草丘,凌乱的分布在几乎与天相接的深褐色泥淖中。

  几块嶙峋的巨石零散的分布在沼泽中,最大的巨石旁向上隆起了一个小土丘,土丘上遍布各种附生植物,苍翠的茎叶之间依稀可见其下红黑色的土壤

  ——这是一处久无人烟的地方,各色植物凌乱生长,显出一种粗野的生命力。

  赛尔特深一脚浅一脚的在泥泞中走着,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他转头看去,发现之前所雇佣的十个人也跟在他的身后,不同的相貌在火光照耀下竟显出一样的表情,如同翻模而成的石膏像,呈现出一种如出一辙的诡异。

  我来这儿……是做什么来着?

  一个问题突然浮现在脑海。

  如同流畅的文章平白缺失了一句话,一种茫然无措在转瞬间抓住了他。

  但是很快答案便浮现出来。

  缺失的词句被人为填上。

  ——哦……对,他是来找药材的。

  赛尔特这般想到,被目标驱使着不断前行。

  他要来这儿寻找一味药材为父亲治病。

  那味药材就在……

  赛尔特的目光转向那块最为高大的巨石。

  一种无来由的、极其笃定的想法生成,如同一颗钉子深深的扎入他的脑海中,形成了一种无可辩驳的事实。

  那味药材就在那块巨石下。

  没有任何原因,赛尔特无比坚信这点。

  如同相信太阳会从东方升起,相信河流必定向低处流去,相信雷云必定伴随着降雨。

  他笃信这句话就如同笃信世界的法则,没有丝毫怀疑与犹豫。

  “把那块巨石撬开,我们要找的东西就在下面。”

  赛尔特听到自己这么说。

  身后的十个人迈着同样的步伐走上前去,不问药草的样子,也不问赛尔特是如何知道的,像是无条件相信赛尔特所说的所有话语,又像是同赛尔特笃信同一个事实。

  他们走到巨石旁边,以几块较小的石头为支点,沉默的架起了撬棍,用如出一辙的动作为手中的撬棍施加压力,试图撬开眼前这块庞然大物。

  ——整个场景像一场并不高明的黑白默片。

  碰!

  终于,一声巨响撕裂沉默。

  巨大的石块向后倒去,颓然坠落地面,像是杀死了一位坚守此地的巨人。

  巨石之下,一个深坑显露出来。

  赛尔特立刻上前。

  我要找的药材就在这儿!

  脑海中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吶喊。

  赛尔特的脸上露出了放松的笑意,却在行至深坑边缘的那一刻骤然茫然无措起来。

  他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他要找的药材……到底是什么样的?

  想不出来。

  一片空白。

  或者说根本没有相关的记忆。

  赛尔特的神情变的恍惚,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追逐的所谓“药材”,并非实物,而是一个无比空泛、模糊的概念。

  但是倘若他所追寻的东西只是概念,那么他真正追逐的,又是什么?

  赛尔特的睫毛颤了颤,目光缓缓的、缓缓的看向眼前的深坑。

  没有药材,也没有丝毫的绿意。

  巨石之下,污泥之中,一颗硕大的蛇头静静躺在那儿。

  似乎是接触到了久违的空气,紧闭的眼帘动了动。

  一双蛇瞳缓缓睁开,无机质的竖瞳在月色下泛着冰冷的光,又稍稍一转,看向了一旁的赛尔特。

  赛尔特呼吸一窒。

  下一刻,他骤然睁眼,整个人如同溺水般剧烈喘息,巨大的恐惧感几乎让他头晕眼花,抑制不住的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

  “你没事吧?”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的声音突然传来,如同救命的绳索将赛尔特从恐惧的漩涡里救了出来。

  赛尔特理智渐渐回笼,身体却仿佛还沉浸在梦中深入骨髓的恐惧中,不可抑制的轻颤着,他惊疑不定的看向温澜书,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音哑的可怕。

  “……我没事。”

  适时的,阿多尼斯将一杯水递到他面前。

  赛尔特这才将现实与梦境完全区分开来,意识到自己此刻身在当地居民的家中,而因为自己刚才的动静,似乎吵醒了与自己同一个房间休息的两人。

  明明是因为担心他们在外遇到危险、休息不好才开口邀请他们住到这儿的,但是现在看来,似乎自己成为了打扰他们休息的元凶。

  赛尔特红了脸,一股愧疚弥漫上来,让他捧着水杯小声的道了个歉。

  “对不起,打扰到你们了……”

  温澜书摇摇头,示意不碍事,“你做噩梦了?”

  赛尔特点头,“我梦见……”

  他卡了壳,那必定是一个很可怕的梦,才会让他在醒来后如坠冰窟,生出一种身处地狱的恐惧感,以及些许的……愧疚、自责?

  赛尔特努力辨认自己的情绪,却发现刚刚经历过的梦境变的模糊一片,他丝毫不记得自己梦到了什么,梦中的记忆如同磨砂玻璃一般,只剩下了斑斓的色块,唯有恐惧的情绪如此鲜明。

  “我不记得了……”

  赛尔特喃喃,面上是自己好像遗忘了什么重要东西的不安。

  “我梦见……”

  “我梦见……”

  他奋力回想,却只记得大片的棕和绿。

  那是……

  赛尔特抓住了记忆的尾巴,却只是奋力的吐出一个词。

  “……沼泽。”

  “我梦见了沼泽。”

  随后他像是泄了气一般,无助的闭上了眼。

  阿多尼斯见状安慰道:“可能是你之前在勒拿湖的沼泽附近逗留太久了,天又黑,难免害怕,毕竟海德拉的尸体还在那儿。”

  “海德拉……”赛尔特喃喃,果断摇了摇头,“我也知道勒拿湖附近有海德拉,我根本不敢靠近那里,那块地方我应该是没去过的,但如果别的地方都找不到药材的话……”

  “那我可能还是要去海德拉死亡的那块地方找一下。”

  距离天亮还有几个小时,赛尔特也睡不着了,似乎是为了缓解刚刚那个噩梦带来的不安,他开始谈论起自己的事。

  “父亲对我一直很严厉,做生意的事也是他在管,我怎么也想不到他会突然就病倒。”

  赛尔特将腿埋在膝盖上,叹了口气,“其实这是我第一次带商队出来做生意,本来拿到货物就回去了,但是……”

  说到这儿他有些犹豫,像是连自己也不确定说的对不对,“但是有神明在梦中告诉我,勒拿湖附近有可以救我父亲性命的草药,所以我临时赶到这儿来,护卫带的也不够,只能在附近的城邦里雇人。”

  赛尔特觉得自己好像说的有点多了,打扰到对方的休息,默默闭上了嘴,但是见温澜书没有反感的样子,又有点好奇的问道:“方便告诉我你们连夜赶到这儿来是为什么吗?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个人会到这儿来。”

  毕竟哪怕海德拉死了,一般人也不会靠近。

  “我们来这儿是想把海德拉带走。”

  温澜书道,见赛尔特震惊到面色一片空白,接着补充,“应该天亮之后就可以把海德拉带走,到时候这片土地应该彻底没有威胁了,你也不用害怕有海德拉的尸体,大可以去那块土地找你要的……”

  此刻晨光熹微,稀薄的日光斜斜照射进来。

  温澜书说话越来越慢,最后整个呈现出一种相当严肃的状态。

  阿多尼斯意识到不对。“怎么了?”

  温澜书抬手示意他不要说话,凝神细听,一种疑似爬行动物的鳞片摩擦声若隐若现的传进耳朵。

  沙沙。

  沙沙。

  似乎有什么庞然大物在逐渐接近。

  一股极强的恶寒骤然从脊背攀援而上。

  温澜书脑海中警铃大作。

  突然,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面色一变,大喝一声。

  “趴下!!!”

  下一刻,房顶骤然塌陷,碎屑如雨落下。

  一只巨大的蛇头砸落下来,将本就不甚坚固的房屋砸成了一片废墟,毒液滴落,将土地腐蚀的焦褐一片。

  疾呼声,奔走声,尖叫声,响成一片。

  一片混乱中,温澜书将阿多尼斯和赛尔特护在身后。

  他抬头看去,稀薄的天光下,巨大的蛇怪高高昂起头颅,它最中间的头完好无损,两侧本该被砍去的八只头此刻正以一种极快的速度生长着。

  已经死亡的海德拉,再度出现在了大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