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式进国队的日子在春节之后。
除夕到来前的那一小段日子里, 柏延一直呆在省队训练,这是他所剩无几的陪那几个小孩练球的时光了。
有时候柏延结束了训练,会坐在章翼放在场馆的小椅子上, 他托着腮帮看陆意洲同他们打球,一看可以看好久,直到陆意洲单肩背着包,把手递到他面前说“走,我们回家”。
尹青青那家纹身店位于一条繁华的街道, 年关在即, 到处都是买年货的。
这个世界没有禁止燃放烟花爆竹, 柏延买了一小袋,然后拐进了菜市场,手上大包小包装的是他们年夜饭的食材。
除夕当晚,他和陆意洲都回了翠湖, 在水槽边清洗土豆表皮上的污泥, 这时陆意洲的手机突然弹出一个视频通话的窗口,一根湿漉漉的手指点下接听键, 屏幕随之留下一道水痕。
脖子上围了一圈羊绒围巾的女人远程打了声招呼, 她那边雪下得很大,眉毛、睫毛、头发上落了满满的碎雪。
尹青青开口第一句就是一个漫长又充满调笑意味的“哟”:“做什么好吃的呢?”
柏延报了他两的晚餐菜单,随后尹青青满意点头, 道:“这么丰盛啊?太难得了。”
她把镜头拉远, 深灰色石碑的一角闯进摄像头中,尹青青脸上的红不清楚是风吹出来的,还是喝酒喝出来的。
“青姨, ”陆意洲甩干手上的水,浅浅皱眉道, “你不在平成,你现在在哪里?”
“宿山。”
尹青青一手揽着石碑,好似搂着某个同伴,这个动作换在其他人身上,多少显得举止轻浮、不太尊重,但她做了,柏延心里却莫名一紧,一股酸涩的感觉一阵一阵地往心口涌来。
“阿凝,我们意洲在学着做饭啦。”
陆意洲:“你喝酒了?喝得多吗?青姨,天已经不早了,不要在外逗留太短。”
尹青青笑道:“喝了一点,不多的,我和你妈唠完就走,再让我们说半个钟头。”
“有个事我得告知你,”尹青青摇晃着一串钥匙,“我把店铺盘出去了,在宿山买了套房,准备以后就在这养老了。你知道的,你妈一个人孤零零地呆了很久,你有你自己的路要走,但我已经走到尽头了。”
柏延接过手机,说:“没什么尽头不尽头的,谁也无法看清自己的终点在哪,青姨,你别做傻事。”
“哎,我不会的。”
尹青青的波浪大卷在空中飘扬,像一面乌色的旗帜,散落在她脚边的瓶瓶罐罐滚动相撞,发出清脆的响。
她在风里叹气:“阿凝要我长命百岁呢,我怎么着也得活到九十九。”
尹青青挂了电话,陆意洲翻遍了通讯录,找到经常去他宿山那个家做清扫的阿姨的联系方式,询问她愿不愿意接一个人,并给出了一个非常可观的报酬。
阿姨那边很快给了答复,安全把尹青青送回了家。
“感情会让人变得脆弱。”柏延道。
他担心陆意洲多想,贴心地补充了一句:“但我从没后悔和你在一起。”
他曾经看过一句话,虽算不上很有道理,但很符合当前的状况。那句话的大意是,家人会老去,朋友会离散,孩子也会有自己生活,伴侣是陪伴你时间最长的人了。
“柏延。”
他正改刀切西红柿,后腰被人伸臂环住,那颗叫完名字便沉默无声的脑袋贴着他的肩颈,所有的情绪尽在不言中。
“我总是很讨厌这种时候,可能习惯了某一个特定的环境,习惯了周围的人或者事,所以我很害怕突然的变化。”
陆意洲:“我没有权利干涉青姨的选择,但我本能地想挽留她。”
经历过许多次分别的人看似已经对分离脱敏,实际上就像陆意洲这样,会默默地感到不舍。
柏延在他怀里转了一百八十度,腰臀靠着水槽边缘。
“讨厌分别是人之常情,”他捧着陆意洲的脸颊,“但你不得不适应。”
“你会离开吗?像他们那样。”
陆意洲把问题抛给了他。
陆意洲缺乏安全感,可他也好不了多少,两个不安的人聚在一起,唯一的区别是柏延对分离的接受程度更高些。
他叹了口气:“一定要在除夕讨论这些吗?”
陆意洲用眼神坚定地回答了他。
“我无法永久地留在你身边,”柏延不确定道,“假如到了晚年,我先一步离开呢?”
“我……”
柏延:“好了打住。”
他已经猜到陆意洲想说什么了。
“柏延,这是你说的。”
陆意洲神情执拗,脑回路弯成了蚊香,他说道:“你说的,‘假如到了晚年’,这说明你想和我过一辈子。”
柏延:?
他默默一百八十度转回去,继续切他的小块西红柿:“对对对,我说的,对。”
能咋办,宠着呗。
晚上他们互换了礼物,柏延拆开蓝色外包装,从那个精致的小盒子里拎出一条走线稚嫩的手织围巾,他在脖子上绕了两圈,长度刚刚好。
“看看我送你的。”柏延道。
丝带系得很松,一扯就开了,丝绒盒子里躺着一枚小巧的流光溢彩的玻璃吊坠。
他很早选好了能手把手教烧玻璃的店铺,废了好几个半成品才成功了这么一个。
“喜欢吗?”
陆意洲戴上吊坠,倾身在他嘴角落下一个很轻的吻:“特别、超级、非常喜欢。”
房屋外,大簇大簇的烟花在黑暗的夜空中怒放,噼里啪啦的声响中,柏延在心里默念着倒计时的数字。
他们没布置过房间,陈设全是原来的样子,可柏延觉得温馨得不行。
五、四、三、二、一。
一个又一个数字滚过他的舌尖,柏延下巴垫在柔软的围巾里,弯眼道:“陆意洲,新年快乐。”
这是他们共度的第一个春节。
不久,假日告急。
柏延和陆意洲走的那天,没有煽情的送别仪式,没有什么眼泪和拥抱,他们提着行李箱过安检时,柏延发现送别的人里少了一个熟悉的成员。
章翼了然说,张清驰昨晚悲伤得吃坏了肚子,目前还在医院吊盐水。
王飒:“早有预料。”
柏延:“意料之中。”
陆意洲:“符合她的性格。”
宋一宁:“都说让她少吃点了。”
张清驰以视频通话的形式见了他们的最后一面。
视频里,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副想抱着吊瓶赶过来但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模样。
“不要哭。”王飒的音量和她的比起来简直小巫见大巫。
张清驰声音一连拐了好几个调,王飒提高音量:“阿驰——”
声音戛然而止。
王飒看着哭懵了的张清驰:“吃饭记得荤素搭配,按照教练规定的来,平常少惹朱教生气,少跟一宁打架,迈开腿多练习。知道了吗?”
张清驰的眼睛哭成了流泪荷包蛋:“飒飒……”
“不许撒娇。”
“哦。”
柏延:“还有,记得定期复盘。”
章翼一只手搭在宋一宁肩膀上,难得地直抒胸臆,流露出不舍的情绪:“你俩算是我带过的时间最短的运动员了,真快啊。”
他看向柏延:“当初读你资料的时候,我还纳闷呢,心想这么一个履历稀少的业余爱好者,到底怎么打进省队的?”
“当时和润霖聊起这事,他立马给我看了你的训练视频。用你们年轻人的话怎么说来着?”
章翼挠挠头,无奈道:“算了,我不像你们朱教,跟得上时代的步伐。”
朱萍赞许地点点头,无情道:“用他们的话翻译,就是小丑。”
章翼摆摆手,表示对这个前卫的称呼接受无能。
高铁站的播报声层叠起伏,柏延在进口附近站了很久,他抬头看了眼大屏幕,他们的车即将到站。
“不说别的了,”章翼知道他们要走了,说,“无论将来是否享受到顶尖冠军的荣光,我都祝你们前路顺利,平安健康。”
章翼头发半白,和朱萍一高一低的站在围栏外,手边是再矮一点的小豆丁宋一宁。
“去吧,孩子们。”
他挥了挥手。
再度踏上平成到广通的列车,柏延的心情比上次平静了好多。广通的气候和平成略有不同,他们在行李箱备足了四季的衣物,该带的东西一个没落下。
国队的外层建筑豪华得不是一星半点,这次的顺序和初入省队是反着来的,柏延先放了行李,再交的入队手续。
“我们一共分了两个队,你们目前都在2队,只有打进1队才有资格参加外赛。”
领他们走进训练场馆的师兄简明扼要地介绍了大致情况,说道:“下一场外赛地点在卢汀,时间大概在三个月后。”
柏延道了谢,把人客客气气地送到了场馆门口,乍一扭头,他听见一个数字的欠揍声音。
“队里的规则没摸清楚就想着出国打比赛啊?”
李煦五指展开,撑在旁边的球桌上,腰肢拧出一抹扭曲的弧度。他像等候多时了,看上去很了解这里的基本设施。
关于国队的问题,基本柏延问一个他答一个。
“休假时间?”
“无节假日期间,每周天放大半天的假;节假日期间听组织安排。”
“队里怎么排序?”
“小积分赛,打赢谁你就拿到谁的积分,1队末尾掉到2队,2队可凭实力升到1队,总之运气和实力缺一不可。”
“刘锐呢?”
“因为和人聊太嗨坐过站了,现在估计在买新票。”
柏延笑了笑,说出最后一个:
“达成什么条件才能去卢汀?”
李煦神秘一笑,说:“这个问题,算你问对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