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运会结束当天, 柏延收到了来自王飒和张清驰的喜讯。
她两一个打到了女单亚军,一个排进了八强,共同合作的女双也拿到了一个不错的比赛名次。
场上的颁奖仪式到了尾声, 张清驰高捧着她们的女双季军奖杯,眉飞色舞地朝章翼说些什么。
柏延难得有一个和王飒独处的机会,这个恬静少话的少女望向赛场,眼睛里溢满了藏不住的笑意,他不忍打破这样平和的画面, 直到王飒反应过来, 轻声道:“柏延哥, 谢谢。”
“不用跟我说这些。”
柏延:“我为你做的事很少,你能走出来、做出正确的选择,全因为你自己。”
王飒笑了笑,不置可否。
“前两天的时候, 我收到黄师兄的微信消息。”
柏延听到黄一楠的名字时, 忽然有种时过境迁的感觉。陈志佳一事没过多久,他向上主动申请退役, 并在一周后搬出了省队宿舍, 后来柏延没与他联系过,只知道他盘下了一个店铺,目前在做些小生意。
王飒道:“他那里收着我姐当年的球拍, 问我还要不要。”
“留下来吧, 毕竟是旧物。”柏延说道。
“我也是这么想的。”
她额头的汗水蒸发了,脸上红彤彤的,泛着热意:“姐姐去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 我都沉浸在失去她的痛苦中。”
“不知道柏延哥能不能明白,”王飒的目光好像一张渔网, 涣散地铺洒在赛场上空,“我有时候甚至会出现幻听的症状,听见姐姐叫我的名字,就和往常一样。”
“我理解。”
柏延说:“失去至亲的感觉就像从你身上挖下一大块肉,血淋淋的,疼痛时常冒出来提醒着你,你丢失了一个很重要的东西。”
“对啊,血淋淋的。”
王飒觉得他形容得很恰当,两手食指无意识地缠在一起,勾成了一个小结。
“我以前强行逼自己铭记姐姐遭受的一切,满脑子想着,我该怎么报仇,我该怎么为她讨回公道。”
王飒看着他,说:“姐姐还在的话,应该不想看到我这样吧。”
柏延神思游离天外,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
原来的,现在的,两个世界都让他失去了双亲,他诞生于孤独里,尽管之后幸运地走了出去,但仍兜兜转转地和它打着交道。
他把很多事看得很重。
亲人、荣誉、朋友、爱人。
他渴望得到,又患得患失,说到底也是他不肯放过自己,不肯往前迈出那一步。
“柏延哥。”
王飒话语里带着几分试探:“如果可以的话,尝试着走出去,是一个人最好的选择。”
柏延的手机震了一下,他点开锁屏看了眼,是陆意洲发的消息,问他什么时候出来。
他们今天下午六点的高铁,不回平成了,准备直达那座暴雪肆虐的小城。
柏延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鼓励似地拍了拍王飒的肩膀。
或许未来,他们的轨迹将彻底交错,沿着各自的方向徐徐展开,不过在如今这个还未发生任何变化的起点,他很高兴王飒的抉择。
“我知道了,你也是。”
放下过去吧,走你想走的道路。
场馆外,点状的小雪从空中降落,缓缓落到柏延那件毛茸茸的外套上。穿着一身全黑加绒冲锋衣的陆意洲长身挺立,一只手揣在荷包里,一只手冻得通红,略显僵缓地瞧着手机键盘。
柏延低头瞧了瞧他和陆意洲的对话框,上面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
他走过去,指尖勾勾陆意洲脖子上的羊毛围巾,明知故问道:“和谁发消息呢?”
“和某个半小时没回我的人。”
“哎呀。”
柏延握住他的手,往外套口袋里一塞。他的手说不上暖,捂了一会儿,陆意洲的体温反倒比他升得快。
他本想说要不要回去收拾了行李再出发,结果陆意洲高深莫测地说了句“不用”,须臾,继续道:“我在宿山也有一套房产,里面放置了换洗的衣物。”
宿山即是他们将要去的那座小城。
柏延:“……”
他到底有几套房产?
“那我需要准备什么吗?”柏延道。
陆意洲沉思片刻,说:“人准备好就行。”
广通到宿山,坐高铁至少四个小时,陆意洲订的商务座,一上车眼罩一拉毯子一盖,睁眼便到了宿山车站。
柏延睡得头发乱翘,他梳理好翘起来的那缕“呆毛”,慢吞吞地穿好了外套。
在他拉拉链的时候,陆意洲不知从哪变出来了一个耳罩,一个口罩和一双毛线手套,柏延戴的这套是淡绿色的,背面贴了长颈鹿的贴纸。
柏延隔着那层粗糙的毛线摸了摸长颈鹿的尾巴,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笑什么啊。”
陆意洲嘴上骂骂咧咧,给他戴耳罩的动作却非常轻柔。
柏延把脸埋在暖和的围巾里,低声道:“笑你手套上的是一只小猪。”
蓝色的,小猪。
他笑点很奇怪,碰上和陆意洲相关的尤甚。
高铁到站,每一列车厢的门自动开启,柏延跟在陆意洲身侧,脚未踏出站台,呼啸而来的寒风就给了他当头一棒。
在风中肆意飞舞的鹅毛大雪平等地攻击着每一个刚下站台的乘客,柏延茫然无措的被砸了满脸的雪,突然意识到陆意洲的耳罩手套口罩有多么的先见之明。
“尊敬的各位乘客,欢迎来到宿山站。”
喇叭里的声音温柔地念着欢迎词,柏延牵着陆意洲的左手,和他穿梭在人来人往的车站里。
站外聚集着一批操着宿山口音的摊主,空气中裹挟着温暖的食物香气,柏延不自觉咽了咽口水,陆意洲拦下一辆出租车,道:“家附近有一个早市,明天带你去吃。”
“现在呢?”
柏延道:“我们现在干什么?”
“点外卖,补觉。”
出租车停在他们面前。
陆意洲说的“补觉“是真正意义上,不掺杂其他意思的那种。他在宿山的房子很干净,想来是定期有人打扫,衣橱里挂的衣服春夏秋冬四季皆有,阳台上还养着一盆仙人掌。
“这里没有我能穿的尺码。”
柏延表情为难地在陆意洲的衣橱里挑挑拣拣,时不时把衣服贴着前身比划两下,要么衣摆长到他的腿根,要么裤子能当拖地抹布。
“我记得有,你再找找。”陆意洲道。
他不知不觉贴上柏延的后背,右手精准地伸向衣柜的角落,拎出一套有点旧的校服,胸口的圆形校徽里是简笔画的高山和流水。
“这是我们的初中校服?”
“嗯。”
柏延比了比长短,意外的合身。
“你初中就和我现在差不多高了啊。”
有点嫉妒。
柏延拿着陆意洲的校服短袖以及一条被他挽了几道裤脚的长裤走进浴室,不忘把门反锁。
他洗漱完出来,开了门,险些迎面撞上陆意洲的下巴。柏延警惕地抱着脏衣物后退一步,说道:“该你了。”
“嗯,好。”
陆意洲面上一片坦然,不像揣着什么小心思的样子。
屋子里铺了地暖,在柏延洗澡的功夫,整个房间变得暖洋洋的,让人瞬间起了困意。
他卷着被子睡在床铺的左边,身上的校服被洗了很多次,面料已经熨烫的绵软舒适,柔软地贴着皮肤。
假如没有钻进校服下摆,在他胸口乱动的手,他或许能睡得更舒服点。
柏延迷迷蒙蒙地弯了弯腰,说道:“洗完了?”
“嗯。”
“你不是累了吗?”
意思是让陆意洲别再乱动了。
他胸口的手停止动作,改为搂住他的腰身。陆意洲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他后颈,下一秒,一张柔软的唇吻在他耳侧。
“果然你给我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柏延有点清醒了,但声音还是困顿的:“什么感觉?”
“穿校服的感觉,”陆意洲闷声笑了一下,说,“你好乖哦。”
柏延:“……”
谢谢啊。
“我洗澡的时候在想,假如从头到尾都是你呢?假如我初中遇见的‘柏延’就是你,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会啊。”柏延道。
陆意洲的校服在他身上还是有点大了,尤其是领口,他一转身,锁骨处形成了一个深深的凹陷,仿佛能盛一勺水。
“我们会因为早恋被抓起来吧。”
柏延开始思维发散:“但我那个时候估计不喜欢你这样的。”
“除了我你还能喜欢什么样的?”陆意洲语气听上去不太高兴。
“不清楚呢。”
柏延笑眯眯道:“我又没谈过,我怎么知道。”
“你读书的时候是什么样的?”
陆意洲今天很喜欢抓着他问一些过往的事情,仿佛想通过这个拼凑出一个他们都在的平行时空。
“上课听讲,下课写作业……”
柏延平躺着,淡淡道:“没了。还挺无趣的吧。”
他就读的小学在孤儿院附近,生源很差,一百个学生里有几个考上当地重点初中的就算超常发挥了。
柏延一直都在“超常发挥”的范围里。
因为成绩好,班上的孩子王常常借他的作业抄,所以没人敢为难他,甚至让他沾了一点孩子王的光,尊敬地称呼他为“柏哥”。
陆意洲“扑哧”笑了一声。
“笑什么,”柏延偏过头,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我虽然只比你年长几个月,但我也算是你哥哥哦。”
他从被窝里伸出一根手指,眼尾弯弯:
“叫声哥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