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内,杭州城吴王府宜伦郡主、钱知府长子、粮商薛家独子等数位世家贵女公子相继暴毙,死相狰狞恐怖,众说纷纭。

  短短半日,杭州城大街小巷人心惶惶,整座城内晴空万里,但却如阴云密布般压抑沉重。

  郡主薨逝,王爷昏迷,吴王府上下乱作一团。

  钱管家忙进忙出,送走连连摇头的大夫后唉声叹气回到厢房,服侍的丫鬟守房的小厮皆因谣言而惴惴不安。

  众人垂头丧气之余,忽见一道灵光闪现。

  只见屋内凭空出现一人。

  一身少年冷傲气的容潮神态闲散,长发及腰,修身玉立,淡然地睨视着身侧床榻上陷入昏迷的吴王。

  屋内一众对于凭空出现的容潮纷纷惊愕慌乱,倒向一侧,避之不及,胆小者已有呜咽声,唏嘘不已。

  容潮突然现身于吴王床榻前,不论其身份为何,对于此刻府中的小厮而言,皆更加证实了鬼怪妖魔的存在。

  听闻屋内哭泣惊吓声不断,容潮微蹙起眉头,却是没有出声,反而直接抬手朝吴王体内注入灵气。

  不出片刻,便见吴王苍白的肤色有了血色,随后渐渐地迷迷糊糊苏醒。

  厢房里躲在角落的众人发现来者似乎不是要人命的反而像是救人命的,也渐渐地松了口气,当然,大气依旧不敢喘一个。

  吴王再次睁开眼看清头顶依旧是熟悉的床帏后,这才缓慢将视线转向身外,最先注意到不远处的容潮,此时容潮正坐在圆桌前慢悠悠地饮茶,远处躲着一众大气不敢出的小厮。

  头脑渐渐清晰,吴王回想起此前此地发生的事,而椅子上的男子原先便是以降妖除魔的道士身份入住府邸,随即惶恐地支支吾吾。

  “你、你、你怎么在这儿?!钱四儿!钱四儿!不是让你把他们都赶出府吗?!”

  钱管家躲在门后,根本不敢大声回应,生怕下一个被盯上的便是他。

  “殿下,是、是这位秦道长施法救了您。”

  吴王闻之色变,瞬间警惕起来,道:“本王没病,无需人救!把他赶出去!赶出去!立马!现在!赶出去!”

  容潮轻笑,放下杯盏,起身走向床榻,不急不缓道:“闭嘴,嚷嚷地听得本君心生厌烦。本君心生厌烦后最爱杀人。”

  “……”

  容潮见吴王顿时老实不少,开门见山冷声问道:“你可知赵嘉笉离开王府后除去义庄还会去哪儿?”

  吴王沉默片刻,否决道:“不、不知道。”

  容潮见其双手攥紧棉被,神色闪躲,望着命不久矣的吴王沉思片刻,旋即离开。

  吴王见床榻前的大活人瞬间消失无踪,胆战心惊之余连忙呼喊钱管家。

  “备车!备车!”

  同样惊魂未定的钱管家连忙爬起来,吞吞吐吐确认道:“殿下眼下身体尚未恢复完全,现在便要出府?”

  吴王冷眼瞥了钱管家一眼,云里雾里不知丝毫详情的后者立马畏畏缩缩退出去准备相关事宜。

  容潮在吴王府附近一座酒楼临窗而坐,饭菜尚未上全,便瞧见吴王从北门而出,左顾右盼后在钱管家的搀扶下上了马车,随行仅一车夫,马车随后朝北去。

  容潮打开手边锦袋,一只白萤飞出,容潮略施灵术,那白萤便飞出酒楼,落在吴王的马车上。

  随后,容潮转而让店家将饭菜送入他不久前定下的房间,这才离去。

  马车在空荡荡的道路上畅通无阻,最终停在一座临水府邸前。

  这座别院并不大,加上久无人居住,平日里仅留有两名小厮看守。

  吴王下车后立马亲自上前敲门。

  不多时,朱门开启,一小厮出来,看清来人不慌不忙行跪拜礼。

  吴王随即问二公子是否在此处。

  得到小厮肯定回答后,吴王便着急要入内。

  不料小厮却道:“二公子今日来此时,便和小的说若是您来此是要见他,那您便无需再入内。”

  “他不愿意见本王?”

  “小的不知,只是二公子让小的问……您在十年前除夕夜承诺的将这座府邸赠予他一人可还算数?”

  强势的吴王闻言立马软弱不少,瞬间苍老许多,半晌才喃喃道:“看来,他是不想再见本王了……”

  吴王凝望者府邸许久,这才从怀中拿出一封信,交与小厮。

  “你将此信交至他手中,告诉他原先入住王府的那位秦道长在四处搜寻他,让他务必万般小心!”

  “小的领命。”

  “去吧。”

  “小的告退。”

  说罢小厮接过信封,回到府内,合上门。

  吴王在府前望着紧闭的门楼良久,这才一步三回头上了马车,离去。

  隐于不远处的容潮平静的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生命的最后一刻,带着内疚的父亲前来向儿子通风报信并道歉,可赵嘉笉的选择是再不相见。

  片刻后,容潮现身府前,飞身落于园林高处,放眼望去,立即发现园中的河畔这般眼熟。

  吴王厢房内取下的画作上画的三名孩童在冰天雪地里的河畔边嬉闹玩耍,想必其背景便是此处。

  此刻同一地方,少年接过小厮的信封,并未拆开,退却小厮,望着尚未打开的信封陷入沉思。

  没多久,赵嘉笉掌中灵力汇聚,信封燃起火光,赵嘉笉转而将其丢落。

  灰白的残烬无声的零落、被冷风吹散,飘向四处,再难重聚。

  河岸边仅余下孤零零的一名少年。

  赵嘉笉察觉有人影出现,回眸便看见容潮朝其走来,红唇间挂着微微浅笑,仿佛在和他打招呼说“又见面了”。

  赵嘉笉对于容潮的出现并没有太多的情绪,双眸中的黯淡透露出其心态的平淡。

  如今他想复的仇、想杀的人除了那一位,他皆已亲手做到,亲眼看见他们一个个倒在面前,尽管没有想象的轻松,心中此刻却比预料的平静。

  赵嘉笉平静的面容上没有往昔的礼貌微笑,反而是几乎察觉不到的苦笑。他道:“秦道长是来此收服我的?修仙成神,降妖除魔,行侠仗义,替天行道……”可是为何在他受尽屈辱时没有人为他“替天行道”?

  “你为何不逃?在等那位引你入魔道的魔族人?”

  “我……是。”

  “他已经走了。”

  赵嘉笉闻言双眸更添三分失落。

  自始至终,他都终是被遗弃的那一位。

  容潮收起浅浅的温和笑意,道:“你既已入魔道,可知六界的规矩?”

  见赵嘉笉唇角轻抿,注视向他,容潮不急不缓道:“四海八荒,入魔道者,九重天必诛之,修道界亦同。不过,自神魔分道以来,凡人入魔道少之又少,而按天规,凡人皆受酆都所管辖,死生轮回由鬼帝决议。你本为凡人,虽已入魔道,但如今九重天也同样会命鬼界处置此事。远处黑云及近,黑白无常已经赶来。”

  赵嘉笉垂下眼角,“自我选择修魔道复仇起,我便未曾祈求自己可以久活,也许一死百了或许更可。”

  “曾经我为救同类身受重伤,却因此被认作再身无价值而被同类嫌弃唾骂,那时我也曾生过活够了一死百了的想法。”不过那是一千八百年前的事了。

  “但秦道长现下不这么想了?”

  “是,历经生死离别后才发觉‘好死不如赖活着’这句话说的真对。如今辱你者尽数除去,你若一死百了这一切的意义又有多大?他们本是凡人,百年之后本也会死。”

  赵嘉笉神色犹豫,吃惊道:“你要放我走?”

  见容潮不言,赵嘉笉缓缓道:“可是我如何才能活?”

  容潮道:“入魔道者,别无他路,你只能继续前往魔界。”

  原本引赵嘉笉入魔道的魔族人本也是要带他回魔界,只是他也不过是要利用他心中的怨气,化为手中一枚棋子而已,如今他匆匆逃离人间,怕是短时间内难再回人间。

  尽管如此,赵嘉笉至魔界,若无主子,也难以生存,那儿是六界最为弱肉强食之地。

  容潮道:“你已修魔道,若能至魔界结界处,便可无阻踏入结界。不过此去魔界需由你独行。”

  赵嘉笉抬眸,眼中是不确定,“你为何要帮我?”

  记忆里身处光明与黑白交界处的清冷矜贵少年与沉静内敛的少年一站一跪的场景浮现眼前,容潮转过身,看向波光嶙峋的湖面,没有回答这个问题,道:“魔界一都十城,每一位魔都归属一都十城其中之一。你若顺利进入魔界结界处,此后一路朝南至一座七层塔楼前,告诉守卫你有一支长箫想要交与楼主,随后你可见到一名男子,告诉他你想拜入郇城。你成为郇城懿王朝彦的城民后,之前引你入魔却将你弃之者若再遇见你,也断然不敢再轻易为难你。”

  容潮将此前从吴王府带出的画作交与赵嘉笉,赵嘉笉看见此画目光亮了下,他收下后久久未言。

  良久,赵嘉笉面怀歉意,后退一步,躬身作揖,起身后,问道:“多谢秦道长。”虽然他们并不相知,但赵嘉笉却莫名决定再次相信一人,他没有多问容潮的身份。

  容潮道:“魔界对入魔者向来不问过往,但按照魔界的规矩,每一位拜入一帝十王麾下者都需有引荐人,若是朝彦问起你的引荐人……告诉他,我叫‘容潮’。”

  百里之外,荒山野岭。

  黑衣少年手持长剑,剑眉星目间的锐气令其锋芒外露。

  对面二人牛头马面,分别手执脚镣与手铐。满面笑容者头带官帽,其上写有“一见生财”四字,瘦高个子,面色惨白,口吐长舌。面容凶悍者,其上官帽上写有“天下太平”四字,身宽体胖,矮个面黑。二者由内至外皆是好不渗人。

  双方对立云端,各不相让,已至剑拔弩张之境。

  谢必安道:“哪儿冒出的臭小子!今日暗处三番五次挡本官去路!如今竟还敢现身!”

  范无咎附和着咋咋呼呼道:“还不速速离去!”

  太叔奕抬眸,手腕微转,剑刃直指大地,一语不发,直接扬剑,飞身剑指黑白无常而去。

  未曾想到对方这般大胆,一言不发直接动手的黑白无常被太叔奕剑气压制,连连后退。

  二人身为鬼界阎罗王座下最受重视的鬼差,自然不是吃素的,旋即分散两侧,瞅准时机,翻身反击。

  双方交手,太叔奕招招有意避开对方要害,黑白无常察觉后却朝着对方猛攻,且招招致命。

  半空中灵光交错,远近禽兽纷纷逃离。

  “哎呦哎哟,怎的打起来了!七爷、八爷快快住手!”

  呼声连连,只见白发苍苍,不久前消失的渡劫史匆匆赶来。

  渡劫史插入其中,双方这才渐渐罢手,分立两端。

  渡劫史转身看清少年,连忙躬身行礼,恭恭敬敬笑道:“小仙玄七拜见六宫主。”

  黑白无常这才意识到眼前的玄剑乃是“夺魄剑”,双手闻言皆是吃了一惊,自然明白玄七口中的“六宫主”所指何人,但却是不明白太叔奕为何突然插手他们今日抓捕一事。

  他们往昔无冤无仇。

  太叔奕目光微沉。

  玄七出现于此,自然是与赵嘉笉有关。

  按九重天仙神等级,黑白无常虽然在鬼界名声极大,却远不及太叔奕,太叔奕如今已为上神,且贵为九溪宫六宫主。不过黑白无常算先辈,数千年来任职酆都,原本一般仙神遇见他们二人都要主动打个招呼,但太叔奕身份特殊,加上其数千年前现身修道界便已令神魔两界皆畏惧三分,如此一来太叔奕漠视他们,玄七更尊太叔奕,他们二人也只能有气无处撒。

  玄七久等不到太叔奕的“免礼”,讪讪起身,道:“小仙奉命留守杭州府善后,特在此等候七爷、八爷,久等不见便一路前来寻。不曾想,在此遇见六宫主与七爷、八爷,六宫主这是……”说着玄七瞟向太叔奕手中的“夺魄剑”。他此前有幸见过太叔奕一面,而这把“夺魄剑”也曾在其师父手中见过。

  太叔奕无声收起长剑,平淡道:“本君闲来无事,巧见二位神君,便出手简单比试一番。”

  谢必安:“……”

  范无咎:“……”

  玄七:“……”

  他们竟无法反驳。

  翼望山每日皆会更新六界灵力榜,这六界灵力榜便是谁打赢谁,谁便排前面,彰显了各自的灵力地位。

  不论神魔还是修道者皆想位列前列,虽然不能做到百分百真实,毕竟有些佛系仙神不爱露面,想找他比拼,人家根本不屑搭理你,但却也是目前最为直接彰显自身实力的排行了。

  久而久之,六界便有一条默认的规矩——比试双方不得因成败计较寻仇。

  虽然如今太叔奕以此为借口不问对方意愿直接出手“比试”,但黑白无常也奈之不得。

  如今玄七现身,太叔奕自是无法硬拦这三位。

  太叔奕又道:“既然你们身负仙令,本君便不再打扰。”说罢便消失无踪。

  玄七与黑白无常看着空荡荡的云端,彼此互看,一脸懵。

  玄七尴尬的呵呵笑,道:“七爷、八爷莫要生气耽误正事。”

  谢必安与范无咎脸色这才稍稍恢复往昔。

  玄七说明如今杭州城情况,道:“杭州城如今被魔界扰乱,人心慌乱,帝尊已下令此事了结立即修改此处所有凡人记忆。如今赵嘉笉已经离开杭州城,想必是逃往魔界。”

  谢必安道:“既然如此,我们二人这便改道,追寻这厮!”

  玄七道:“那小仙便留守此处,处理后事。”

  离开人间,赵嘉笉一路跟随白萤赶往结界。

  太叔奕现身时,赵嘉笉衣衫缭乱,被阻碍去路的他目光现出警惕。

  “你是谁?”

  太叔奕道:“秦观。”

  闻声,赵嘉笉迟疑片刻,旋即想通,他们这些非凡人,先前在人间皆是假面,本也不奇怪。

  赵嘉笉自知他与容潮相熟,定不会是前来抓他的,他回首看见熟悉的黑云再次袭来,道:“黑白无常已经来了是吗?”

  太叔奕头轻点。

  黑白无常身为鬼界响当当的鬼差,平日常并不会亲自出手。

  赵嘉笉自知已无路可逃,微微一笑,一如往昔礼貌朝着太叔奕行了一礼,以示谢意。

  太叔奕望着身前俊朗憨态的赵嘉笉,目光冷毅,道:“你若愿意,此去西北三千里,可活。但,你再无法离开那里。”

  赵嘉笉现踌躇不定之色。西北三千里是何处?他有些难以理解太叔奕话中何意。

  赵嘉笉望向他,笑道:“不必了,多谢秦道长好意。既然逃不掉……那便面对吧。”所幸如今的他已无憾。

  过了会儿,赵嘉笉看着太叔奕,不禁好奇问道:“你为何要帮我?”

  太叔奕闻声并没有回应他,他陷入沉默。

  因为他也曾经历过孤立遭受过欺辱。更因为他想帮你。

  赵嘉笉见状垂下了眸子,没有继续追问他,而后独自笑了笑。

  太叔奕看着赵嘉笉,漆黑的双眸目光微变,喉间微动,但却未再言。

  他如今并非了无牵挂,若他此事强行带走赵嘉笉,师父必会又要为他担天罚。

  赵嘉笉无需再赶路,寻至一处石头坐下,静待其归宿。

  黑云压近,冷风刮过,太叔奕已知黑白无常已在附近,转身离开。

  逐渐沉寂的傍晚,绚烂多彩的晚霞倾尽一天。

  酒楼里人声鼎沸,五味纷杂。

  “听说了没,据说吴王今日伤心过度,半个时辰前已经随宜伦郡主去了。”

  “那如今吴王府岂不是就仅剩赵二公子?”

  “可惜的是,赵二公子非嫡出,无法继承王位。圣上怕是只会封个郡王以示安抚。”

  “说来,我还有幸见过这赵二公子,温文尔雅,翩翩少年,心善的很!上次我家老小在路边玩,知府家大公子的马车横冲直撞,幸得赵二公子在旁,及时将小儿护在怀中,小儿才免遭碰撞。赵二公子为此手掌都被撞地摩擦血流不止啊,还连连道无碍,可真是少有的世家善人啊!”

  “可不是,那次我不小心冲撞……”

  容潮走过大堂,听了几句民生八卦,上至二楼,寻得一处临窗而坐。

  趁着无人,容潮抬手对桌面的一滩尚存完整的灰烬略施灵术。

  只见一行行缭乱的字迹渐渐重新显现。

  吾儿亲启:

  吾愿见此书时身体安康。

  吾知今日是儿之生辰,吾未尝忘儿之生辰。十年前,吾陪儿生辰,不意竟为此生唯一。

  ……

  吾自知非一位好父,令儿受许多屈。接儿回府,意欲令儿不受人谤,不过饥寒之日,而非假君与余之伤。吾……

  吾本以为不出声乃是予儿之护。而未尝测,乃吾之默,使儿为甚多之害。

  儿之母,一坚不屈者。吾初见之时,一见倾心。奈何吾乃懦者,畏对皇家众异,忧世人言,不曾真尽君与父之职。此生为吾负儿母子,若儿之愿,愿吾死,愿得儿之志。往者吾不再多问,……,万慎其人!

  愿儿余生一切平安。

  因部分纸张燃烧灰烬太过破碎,信中几处内容已无法恢复。

  容潮看完信后随即对其封印,收入囊中,再抬眸,看向楼外,见吴王府朱门上的白绫正随风扬起。

  不多时,店家上来一一上菜。

  “小郎君您的菜已经上全。”店家看见容潮手边的残留灰烬,不忘热情询问:“可要小的帮郎君将此处理了?”

  容潮点点头,道:“处理了吧,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