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半是鬼界无罪鬼一年一度入人间看望亲人的日子。

  每到这天,九重天不止允许无罪鬼重返人间,神仙、修道者也皆可入人间,因为尽管鬼界放入的皆是守法公民,但鬼帝无影也不敢拍着胸脯向天帝保证这里面一只潜在犯罪鬼也没有。

  为保障人间的安宁,防范潜在犯罪鬼为祸人间,天帝便下令这一夜仙神以及修道界人士皆可自由出入人间游行,若是见有恶鬼行恶可直接抓捕除之。

  而恶鬼往往是有一定的修为才有胆子有能力行恶的,除恶鬼者便可借机获得其修为,并在修仙簿上记上一笔功德,虽说恶鬼的修为往往不足为道,但能够在修仙簿上记一笔功德却是有助于本人往后的修仙道路更加顺利的。

  故而这一夜的人间,还是有不少贪图玩乐的神仙与心念修仙的修道者游走于大街小巷。

  不久前,韶晟刚刚成功渡完第五劫,生而为红树精的他虽然有修仙天赋,但却是同门师兄弟中最差的。

  大师兄韶叡即太子殿下凤雩已飞升上神继位天帝,二师兄韶剑已成仙正准备飞升成神,四师弟韶观自从一千七百年前小师叔容潮魂飞魄散后六界便再无其音讯,而小师弟韶悠如今也比自己多过一劫。

  既是为了维护人间平安,又是为了历练自身,韶晟时隔千年再次来到钱塘,他才知这里已改名为杭州。

  一千七百年前,他与师兄韶剑来到彼时的钱塘入第一劫,撞上带四师弟韶观刷劫攒经验的小师叔容潮,只是那时师父与小师叔之间很不对付,他随他师父对那对师徒也并无好感。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往事再忆,皆是悲戚!

  夏转秋,江南依旧一片绿意。小桥流水,两岸人群,熙熙攘攘,放灯烧纸,念经祈福。

  韶晟瞧此情景,忽然想起千年前在小师叔的带头下,与同门下山看天灯、醉饮酒,好不惬意。

  片刻后,韶晟扫去心底失意,见四周无异便继续往前。

  不一会儿,韶晟便走出了杭州城,至西湖断桥边,好巧不巧,迎面碰上了蓬莱阁修仙弟子墨追添及其师妹墨追涵。

  原本蓬莱阁是决计不收女弟子的,但这位名为墨追涵的女子乃是现任水神灵朦之女,走了关系方才进入蓬莱阁,成为其岛内唯一的女徒。

  二人着华服,负双剑,四目傲视前方。

  冤家路窄。

  自从小师叔容潮为死去的四师叔容璃仙君大伤蓬莱阁后,两派便皆视对家为死敌。

  虽然容潮干过很多混账事,但大伤蓬莱阁一事,韶晟却是站在容潮这一边的。

  当初七溪宫宫主容璃即韶悠的师父在漆吴山渡劫期间,被同渡第八劫的蓬莱阁门徒墨冯歆偷袭夺取灵丹,当日幸得容潮下山,与韶观赶到现场将灵力耗尽的容璃带回九溪宫,但容璃回宫不久后三魂七魄便散去仙逝。

  比试九重天天帝凤旻知晓此事后,为了避免二派再起冲突让魔界钻了空子,便诏来韶观与韶悠安抚,后又安抚青帝太皞勿再提起此事。

  天规对渡劫中发生的事理一直没有对错明确规定,故而墨冯歆虽然手段下流,加之蓬莱阁也是修道者人数上的第一大派,九重天一时间却奈何不得。

  容潮得知九溪宫被蓬莱阁欺辱后,孤身飞往蓬莱阁。

  后韶观从九重天回来得知此事后立即追往蓬莱阁,韶悠见状随即跑到学无涯,那时恰逢新年,学无涯子弟只有少数留在九溪宫,韶悠一番话语令沉默的众弟子弃书愤懑而起,后随其同往蓬莱阁,包括他在内。

  那次是他至今听闻过修道界最大的一次两派私下交战,九溪宫打伤蓬莱阁过半弟子近两百余名,死亡过半百,容潮生剥墨冯歆夺取其灵丹。

  韶悠与他率众弟子赶至蓬莱阁时只见蓬莱阁一片狼藉。

  容潮却盈盈一笑,只对他们淡然道了一句“走了”便出了蓬莱阁,留下他们一众子原地弟目瞪口呆,半晌回不过神来。

  不久,外出归来的岛主墨霄冲入九重天怒告容潮恶行。

  九重天问起此事时容潮毫不否认,并未提及太叔奕与他们也去了蓬莱阁一事,但他清楚的记得他们赶到蓬莱阁时他亲眼所见蓬莱阁弟子的尸体上有“夺魄剑”的伤痕。

  墨霄见容潮果断承认所为,又私下联合各方要求惩戒容潮——其蓬莱阁弟子伤一人容潮受一鞭,死一人容潮受十鞭。天帝迫于压力又或许出于私心最终同意改为——蓬莱阁弟子伤者便算是为容璃之死抵过,其门下弟子死一人容潮受一鞭。

  自始至终容潮都独自揽下一切,尽管六十二道“断魂鞭”后来他只受了三十九道断魂鞭,但也为此卧榻休养数年。

  小师叔后来笑着说有些事宁愿自损八百也要伤敌一千!

  那时,是他第一次对容潮改观。

  念及此,韶晟不禁怒上心头,双眸冷冷盯着墨追添与墨追涵二人。他对这二人并不熟,只是刷劫时遇到一次。据他所知,这师兄妹二人已过六劫。

  墨追添与墨追涵本就是循着韶晟的踪迹而来,看见此刻韶晟右手握在红木“红尘”的五指紧了紧,彼此对视了一眼。

  万年红木而制的“红尘”三尺有余,通体光滑呈现暗红色,其上雕有符咒,专克邪气。

  但墨追添与墨追涵是修道者,不是邪气。

  墨追涵一脸委屈样儿如小鸟依人般贴在墨追添身边撒娇道:“师兄,都说了出门要看黄历,你偏不听。这不,就遇到了晦气……哎呀,师兄,他瞪着我们……呜呜呜,人家好害怕他打我们呀……”

  韶晟闻言脸色一沉,他不善言辞,没有开口,握着“红尘”的手腕微微一侧。

  墨追添偏头哄道师妹:“师妹别怕。”只要对方先动手,他与师妹再夺取其修为,日后九重天问起来也不用担心。

  墨追添眼珠子一转,道:“他不敢打我们的,别忘了,九溪宫少君当初可是领了六十二道断魂鞭,哦,提起人伤心事了,容潮那厮坏事做尽都魂飞魄散了……”

  笑声未完,一道长影闪至,墨追添急忙侧身、墨追涵也连连闪身退至岸边。

  韶晟扬出的“红尘”未打到墨追涵旋即回到其手中幻化成朱色长剑。

  墨追添与墨追涵皆未曾料到刚过第五劫的韶晟手中的灵器竟如此厉害,如果单挑,他恐怕还不是对方的对手。

  但好在他们是群殴。

  墨追添与墨追涵见对方先出手有了理由,旋即拔出身后长剑。

  蓬莱阁弟子皆爱用长剑。

  天规有令入人间也不可暴露身份,断桥附近不少凡人,他们不可让其知晓他们的身份,故不可随意使用灵力。

  两把长剑同时围攻韶晟,以一敌二,韶晟很快落入下风。

  墨追添与墨追涵二人一前一后,将韶晟死死困住。

  很快韶晟右腿前方划出一道血渍,疼痛袭来,忍不住右腿一弯,韶晟连忙执剑刺地这才勉强站住。

  韶晟咬紧牙齿,他明白这兄妹二人是要联手夺取他两千多年的修为。

  纵容打不过,也绝不能白白便宜了这二人!

  墨追添与墨追涵正欲上前夺取韶晟修为,却见对方手握“红尘”毅然朝丹田插去。

  二人顿时大惊!

  这是要自毁灵丹!

  正当这断桥之上打得如火如荼,四周围满了看戏的百姓,这断桥之下一只小船缓缓划出,船上之人容颜俊秀,手持一把玉扇,一身锦衣,腰间叮叮当当挂满了饰品,娇奢风流不已。

  尤见怜瞧见桥上景色,悠悠然将玉扇一收,旋即脚尖一点船头,飞身而上。

  飞至桥上,尤见怜手中的玉扇不知何时已成一把银光闪闪的匕首,直朝韶晟刺去。

  旋即随着一道沉闷声,韶晟手中的“红尘”落地,滚至一旁。

  墨追添与墨追涵看着一把匕首横穿韶晟掌心,瞬间光洁的匕首染满鲜红色的液体,滴滴落在地,双双错愕不解。

  师兄妹俩儿看清对方也是同道修道者,收回目瞪口呆,警惕地眯起双眼,生怕对方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黄雀,若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他们岂不白忙活。

  背对着尤见怜的韶晟察觉到冰冷的金属刺入骨肉之间,旋即意欲起身回击,不料尤见怜先他一步施了灵术将他控住在地不得动弹。

  韶晟冷冷地望着眼前的翩翩少年——眉眼间狠绝与戏谑交杂,红唇带笑,令人看不透其目的。

  修道者数不胜数,墨追添与墨追涵自然不可能皆认识。

  摸不清对方来意,墨追添试探道:“公子,蓬莱阁与九溪宫恩怨已久,不如今日便将这厮交由我们师兄妹处理,如何?”

  墨追涵生怕对方抢走果实,意欲开口却被墨追添拉住示意勿要多言,只好偏过头不管,任由师兄去处理此事。

  尤见怜闻言点点头,沉吟道:“如此也不是不可,只是本公子与这位公子恩怨更久。”

  墨追涵显然不信,认定对方是韶晟的人,道:“怎么可能?”蓬莱阁与九溪宫恩怨恩怨已有几千年,六界几乎家喻户晓。

  尤见怜转身俯身看向韶晟,柔声问道:“公子你娘莫不是在九溪宫怀得你吧?”

  韶晟虽然对眼前这人感到莫名其妙,但还是冷声道:“自然、不是。”

  尤见怜起身看向墨追添与墨追涵师兄妹,十分坦然地说谎:“本公子可是与这位公子自娘胎里便已结下娃娃亲,你说谁的恩怨更久?”

  韶晟:……

  墨追涵,墨追添:……

  尤见怜又看向韶晟道:“公子,虽然你师父教你文明待人,但你小师叔难道没告诉你面对狗男女欺负时一定要骂回去的吗?”

  韶晟:……

  墨追涵,墨追添:……他在骂我们?

  尤见怜指尖灵力轻绕,不等韶晟反应过来,尤见怜便伸手一挥,灵气生生将匕首逼出掌心穿掌而出,化作玉扇重新落入尤见怜手中。

  尤见怜手摇折扇,洒脱自在。

  韶晟不禁眉头紧了三分。

  墨追涵与墨追添皆是一怔。

  墨追涵与墨追添见这厮使用灵力毫不顾忌,但他们不能这般肆无忌惮,半晌才心有不甘离开。

  看热闹的百姓见打架双方散伙渐渐散去。

  韶晟忍着浑身的痛意,缓缓站起身来,收起红尘,看向满口鬼话的清隽少年。

  尤见怜嘻嘻笑道:“本公子救命之恩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能道谢的。”说着他率先往断桥下走去。

  韶晟垂着受伤的手,犹豫几番,跟了上去。

  不夜馆,三楼长廊上。

  韶晟未曾想尤见怜带他回城竟然是为将他带至此等烟花场所。

  一路上他都蹙着眉头,脸上写满了复杂的情绪,迎面而过的男倌都热情地对着他笑,韶晟只觉得浑身不自在,若是师父知晓他来此地,怕是要打断他的腿!九溪宫宫规向来禁止弟子随意出入风花雪月之地。

  思及此,韶晟渐渐止步,转身欲离开。

  谁知他刚一抬脚,手腕上便搭来另一只不属于自己的手。

  尤见怜饶有意味地看着他笑,道:“这就想偷跑?”

  韶晟眼神闪躲,避免去看周围景色,结结巴巴道:“不、不是……你的救命之恩,我自然不会忘记,你若是想好,要我如何报恩,可以去九溪宫找我,只要不违背天规、与宫规,我自当做到。”

  尤见怜未曾想到眼前的少年一入此地这般脸红心跳,涉世未深,笑道:“可惜只怕本公子想去九溪宫也进不去。”

  韶晟抬眸看着他,有些不明所以。

  尤见怜道:“我可是猫妖,你们九溪宫不是禁止我们狸猫一族踏入?”

  这一条禁令虽然没有白纸黑字写入九溪宫宫规,但的确是九溪宫三四千年来默认的宫规。

  他尚未拜入九溪宫门下便已听说因为小师叔怕猫,掌门太皞帝君为此让各宫将九溪宫所有的猫都送走,并禁止其再出现在宫内。尽管小师叔已经不再,九溪宫却依旧默守此条禁令。

  眼前人虽然此前满口胡言,如今却如此坦诚,韶晟不禁对尤见怜有些改观。

  尤见怜笑道:“若是本公子就要你带本公子入九溪宫转一转以作报恩,你又如何?”

  韶晟沉默了,这事他无能为力。

  韶晟道:“你、你再想一个要求。”

  尤见怜见他沉着脸,微微一笑,拽着他便继续往最里间走去。

  韶晟本是可以继续反抗,但他却是任由对方拉着自己往里走。

  此刻自己身负重伤,也不能将对方如何,况且对方实际上还救了自己一命。

  韶晟告知自己眼下若是硬要离开,实属无礼。渐渐地,他告诉自己不要再多想,不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尤见怜将韶晟拉到床榻边示意他坐下,先前他嘱托的小厮送上伤药衣物领赏后欢欢喜喜退下。

  尤见怜挑挑眉笑了笑道:“这些凡人研制的药物虽然对治修道者的伤没有太大的用处,不过总归还是能止血起些作用的。就是……用起来有些疼,你若觉得太疼,叫出来也没事的,反正这儿……”听着门外莺歌燕舞声,尤见怜继而笑道:“若是静谧无声,岂不是怪得很?”

  韶晟见他又开始不正经,有些生气,抬眸蹙眉看了他一眼。

  简单的药理他也是知晓的,此前他也曾和容敏师叔学过这些。

  尤见怜却是不在意,笑道:“本公子可不当活菩萨,白白渡你灵气治你的伤。”说着自顾自摇着折扇坐到桌前,悠悠然饮酒看美人。

  韶晟拿起药品上药,脸色被疼痛逼得煞白,额尖冷汗直冒,靠在床头咬紧下唇。

  上完药,韶晟独自去到屏风后换衣,期间一语不发。

  全身上下多处被灵力所伤,尤见怜那一刀其实最轻,不过是皮外伤,墨追添与墨追涵两人出手则是奔着招招致命而去。

  韶晟自然明白尤见怜出手是为阻止他自毁灵丹,尽管他言语总是不正经,但他怎么也无法真的对他生气。他从小便不爱说话,也因此几千年来,平日里他总是独木舟,少有人主动和他说话。久而久之,他反而不知道如何主动开口搭话。

  一时间屋内的安静与门外的热闹判若云泥,令尤见怜略感无聊,便道:“你怎么都不说话呢?”

  韶晟穿衣的动作略一停顿,思考几许想到一句,问道:“你、为何帮我?”

  尤见怜道:“不是说了吗?本公子与你有娘胎里的娃娃亲,‘恩怨已久’,怎能见死不救?”

  他们两族此前根本毫无联系,何来的娃娃亲!韶晟听见尤见怜调戏的话语后顿时又火气蹭蹭上涨。

  韶晟哼哼两声,才忍痛咬牙切齿道:“我娘与你娘根本不可能认识,况且我与你都是男子,哪里来的娃娃亲!你、你、你莫要胡说!”

  尤见怜见屏风上映出的影子停下动作,笑意更深,道:“没有现在订也不迟,你我皆是男子又如何?‘昔日繁华子,安陵与龙阳。携手等欢爱,夙昔同衾裳。’人间凡夫俗子都赞美此等爱情,你怎么还是个小顽固?”

  韶晟:“……”

  尤见怜又道:“这世间难道只有男子与女子之情才是爱?女子与女子、男子与男子间的爱就不是爱了吗?”

  韶晟自知说不过他,便决定索性不说,任由他在那吧啦吧啦去。

  尤见怜见他不说话了,眸光微转,又道:“若要真说起为何救你……本公子对你们九溪宫与他们蓬莱阁都没有什么感觉,杀谁救谁不过凭心情。”

  见韶晟换完衣衫出来,尤见怜又道:“话说回来,你如今修为几许? ”

  韶晟如实相告完后,便要回九溪宫。如今他有伤在身,自然不便继续游历人间。

  尤见怜道:“你此刻出门,也不怕再遇见蓬莱阁的子弟,若是幸运巧遇墨追添与墨追涵,凭你此刻的灵力,怕是十条命也不够他们杀的。”

  韶晟:“……”

  尤见怜说罢便打着哈欠上床,不再理他,在里边躺了下来,拉开被子盖上身闭上眼佯装熟睡起来。

  韶晟:“……”

  韶晟无奈,既不便此刻出门也不便上床,只得在一旁闲置的罗汉床上打坐摒心静气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