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
“……救救我。”
他不想死。
——
沈勿归终于知道为什么在白天看到绛伏在沈复青膝间呕血那么熟悉了。
原来他之前是见过的,在上一个迷境之中的客栈里,出现过这道场景的幻影。
不同的是,这次他从屏风外的人变成了画卷里的人。
为什么会熟悉?不过是因为在客栈里,他身为一个旁观者,清清楚楚地看见过这一幕。
绛嘴里呕出的血色最后会漫过他整个身体,连呼吸也一同剥夺。
沈勿归整个身体都在发抖,声音更是语无伦次。他用双手紧紧抱着他,将手指塞在他的嘴里,不让他把血咽下去。
“马上就好了,吐出来就好了。”他学着沈复青白天那样,去拍他的背,小心安抚。
可惜绛听不到,他只能颤抖着身体喊冷。
沈勿归也是凑到他耳边听到他喊冷的。
绛的身体没恢复过来,他说不出话,更何况是喊冷。
他连往日里遇到的痛脸上所摆出可怜的表情都做不出来,他怎么可能告诉沈勿归他现在害怕。
等血终于止住,沈勿归毫不避讳用身上的袖子替他擦干净脸。
他一时着急找不到别的,只好先用自己的衣服应付了,擦得七七八八,把他放回去躺好。
沈勿归又出去打了盆热水回来。
他像是很习惯做这些事情,连贯的动作让他自己都觉得吃惊。但他没仔细思考,他只知道绛应该换身衣服,应该擦干净脸。
接连换了两三盆热水,等木盆里的水终于变得清澈。沈勿归全身像被抽出力气,一屁股在床边坐下,低着头,整个人都散发低沉的气息。
许久,他脊背微微颤抖,哭咽声从臂弯里传出来。
天气十分沉闷,窗外鸟啼声争先恐后交奏,连日头也一同闯进来。
沈勿归依旧坐在床边没有挪动,如一块长草的木头,很久很久,仿佛时间静止。
窗户上投来清晨的第一丝阳光,他终于把头抬了起来,目光紧紧锁在床上躺着的人身上
他的脸色像几天没睡过觉。头发衣裳急匆匆间变得一塌糊涂,失去往日的稳重。
他现在被眼下的状况压弯了腰,快要垂到泥土里,但凡来个人往他身上盖土,他都要一睡不起逃离这个世界。
好在沈复青及时过来,脚步很缓慢地来到他身侧。
并不出声,反而静静地垂头看他坐在地上,看他如此狼狈。
沈复青其实早就来了。
他昨夜回去便歇下了,后来沈勿归出门打热水的时候醒了。但没立刻赶来,而是立在屋檐下,看沈勿归忙进忙出。
直到一个时辰前,沈勿归端了一盆热水进房间再也没有出来过,他心脏一下子就被提起来,怕房间里的两人发生不好的情况。
好在并没有什么,沈复青只是在进门的时候就停了匆忙的脚步,立在门口看沈勿归坐在床边埋着头。
他看不见沈勿归的脸,但从对方颤抖地发出哽咽声之中,明白过来一个事实。
沈勿归对绛的心思或许比他之前判定的还要上心,那种上心程度在得知绛遇到危险,为了他可以动手杀人。
那件事是青水临后面告诉他的。
一开始沈复青不相信,后来他也不甘心,知道绛是怎么落水的,找到了那三名罪魁祸首。
其实是四名,只不过有一名青年在他想报仇之前,沈勿归已经当场把他了解。
而剩下的三名,一人丧失神志,其余两人手脚全部被弄断,丢在河边,晾了三天三夜,现在还在床上躺着下不来。
或许在那个时候,沈复青已经在心里替沈勿归改观了印象。
面前的这位青年会和他一样爱小双,也会永远保护他。
沈复青舒展开了眉头,落坐在床边,等沈勿归调整好情绪。
他说:“不必忧虑太久,我会救活他的。”
沈复青说到做到,他真的会付出自己的生命,不顾一切救活他。
————
等绛能出房门的时候已经是在很久之后了。
彼时天气渐渐转暖,满满一大早上就下山了,这次他还是没能带当当来。
他等在院子里,和沈勿归一起。
院子里的雪早化了,池塘也在这几个月里被沈复青种上荷花,说等小双能看到的第一眼就是荷花,他一定会很开心。
说完这些他又开始懊悔,懊悔为什么没早些种,也不必等来年夏天。
沈勿归没开口安慰他,转而去山上找了编织的材料,转移沈复青的注意力,让他教自己编几只小船放在水里面。
沈复青说好。
编了好几天,最后做了好几个灯笼出来。而沈勿归,从一开始做出来的歪歪扭扭的小船,现在小船已经变得漂亮,还被插上小花。
一直到今天,院子里被他们两人藏了满园春色。就算春天过去,也会被这院子里的景色抓住,抓在绛的眼前。
等了有一会,房间里终于传来动静。声音不大,连屋子外的鸟啼声都能盖住这道细微的动静。
院子里的沈勿归和满满之所以能听到,是因为他们的注意力全在这边,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不敢错过一点声音,更何况对于满满也说,里面的人是他三个月没见过的。
“不要哭。”沈勿归趁房间里人还没出来的间隙,对满满说:“他不喜欢你哭。”
“谁哭了!”满满的脸蛋红彤彤,眼眶、鼻尖都像被人打了胭脂,听到沈勿归这么说,还有些委屈,一说话眼泪就掉下来。
“你还说没哭。”沈勿归说他,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后面移开依旧盯着门口。
满满和他一样,这会急匆匆擦掉眼泪,身体挺得板正,脑袋一抽一抽的。
他还在掉眼泪。
“小双看到我会不会怪我呢?”他自责地说:“都是因为我,要是当初我没走,我陪他一起就不会这样了。”
沈勿归没有任何感情地打断他:“当时你要是留下来陪着他,现在你就不会站在这里,你会和他一样。”
满满眼泪掉得更凶了。
沈勿归察觉到刚才的语气很凶,停顿了一会,补充道:“你要是和他一起,他才会怪自己没保护好你。”
他常年毫无波动的瞳孔在这会居然震动了一瞬,闭上眼缓过眼前的血色。
“你现在好好站在这里,他会更开心,知道吗?你现在要笑起来,等会他出来,可不想看到你一脸哭丧相。”
满满点头,“我知道了。”
话音刚落,房门打开。
院子里的两人连呼吸都不自觉放缓了许多。
随着门渐渐打开,沈复青一人站在门后,而他的手臂上托着一个人。
——是绛。
绛身穿红衣,像个等待嫁娶的新娘。可惜这位新娘没有盖上红盖头,垂落在一旁的白发夺目,尽数散在胸前。
他的脖颈靠在沈复青的脖窝处,手臂没有力气耷拉在膝盖前,往下的臀部,被沈复青一只手臂托住,稳稳当当抱在胸前。
门被猝然打开,卷进来一股寒气。
沈复青另一只扶在绛背部以防他坐不稳的手这时移到他的脸颊上,帮他往自己的胸前偏了偏,遮住了这一刻的冷风。
沈勿归怔怔立在原地,看沈复青抱着绛走过来。
这期间,沈复青还偏头跟绛低声说了一句话。
沈勿归隔太远没听清,再加上沈复青的声音实在小。不过他看得懂唇形,他知道他应该在说:“小双不怕,都是熟悉的人。”
沈勿归的大脑宕机,直到沈复青来到他们身旁,弯腰把绛放在旁边的椅子上。
身旁的椅子是沈勿归按照沈复青的指示专门给绛准备的。
椅子有靠背,身侧也有扶手,椅子铺了一层厚厚的坐垫,连椅背也不放过。
沈复青放绛坐在椅子上,又在自己的臂弯处取下来一条不大的白毛毯子,蹲在他的身侧给他盖在双腿上。
而坐在椅子上的人儿对这一切没有任何反应。
沈复青怎么弄他,他都不动,等被他放坐在椅子上,他便像一个人偶,看着面前的池子,瞳孔不移。
“小双?你是不是有不舒服?”满满眼眶一下就红透了,他跟沈复青一起蹲在他的脚边,轻轻扯他的袖子,和他说话:“为什么会这样。”
沈复青没有跟他说实话,只说:“马上就会好的。”
满满差点要掉下眼泪来,后来想到沈勿归刚才说,小双不喜欢他哭,于是强撑起笑容。
他问沈复青:“马上是多久。”
沈复青把绛的手握在手掌心里,听到他问,把目光放远,说:“等第二个冬天。”
“冬天吗?”满满半信半疑,嘴里喃喃低语,“为什么是冬天呢?”
为什么一定是冬天?
为什么不能明天?为什么不等夏天?
非要等院子里池塘的荷花凋谢,沈复青明明是想让绛第一眼看到的,为什么他要选在冬天。
荷花都不开了,冬天一点都不好。
满满不知道,但是沈勿归最清楚不过,沈复青是在等时机成熟,用自己的心脏换他的命。
后来沈复青又说:“让我先陪他过完夏天,就这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