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沈复青在这个春天,为院子里的池塘种上了荷花,小心翼翼仔细呵护。
等天气稍微热一些,他便抱绛出来,放在了院子里的椅子上。
“院子里的荷花等夏天来会开得很好。”
沈复青坐在绛旁边,手里拿了本书。
他的椅子比绛坐的矮一些,讲话便仰着头看他。笑意平淡,但也柔和。
坐在椅子上的人儿还是没有反应。
他的身子端端正正,双手乖巧放在膝间,眼睛平视前方,是个没有生命力的傀儡娃娃。
可沈复青觉得,他与别的傀儡娃娃是不一样的,至少这个娃娃被他打扮得很干净。
他身上穿的是沈复青给置办的红衣。
红衣上的花纹细碎,亦然是他叫人单独绣上去的小碎花。花纹的颜色比布料的淡些,但依然挡不住它的美丽。
与身上的红衣不同的是,绛的一头白发十分突兀。让人一眼望过去,便是他的白发,与他相衬的是白皙细嫩的皮肤。
唯独眼尾的红色,像被人抹上了胭脂。
“如果你喜欢。”沈复青说:“我可以按照院子里盛开的荷花做一盏灯笼。”
“也可以是红色的,你喜欢的。”
他又停下话,把目光落在绛的脸庞上。
椅子上的人没有欢欢喜喜地发出欢呼,一双似白玉的眼睛永远平静,那里不会再装着沈复青了。
他知道,绛以后会遇到更好的,沈勿归那样子的就很适合,至少他会保护他不受到欺负。
“等天气再热些,带你出去走走。”沈复青的语气像之前那样,缓缓说来:“然后再给你准备几件衣服,尺码……”
这次,他停顿了。
“尺码应该不会变了。”
他已经死了,身体保持在这种状态,不会再长大。
只不过想到之前绛刚回来,沈复青见到他长那么大,一时间还有些不适应。那时候他还只希望他永远像个小孩,能被他抱在臂弯里。
没想到当时一闪而过的想法真正应验了。
他该后悔的,至少绛不应该停止生长,他还是希望绛可以健健康康地长大。
“再高一点就好了,我应该把你养胖一些。”沈复青摇头苦涩地笑,“至少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瘦得让我心疼,该拿你怎么办好呢。”
沈复青的懊悔没持续多久,沈勿归从外面回来了,和满满一起。
而等两人走到近处,高于才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
三人手里都捧着一大堆果子。
满满更是摇摇晃晃,手里堆满果子,还有一大捧满是绿叶的树茬子。在他过来的路上,果子和绿叶则走一步掉一个。
“你们怎么这么带了这么多东西回来?”
沈复青看到远处的三人,放下手里的书起身迎,接过满满手里的树茬子。
“这是什么?”他问。
远看这一捧树茬子全是绿叶,拿到手里瞧见才发现绿叶里面还被人小心机藏了许多碎花,和树叶交织在一起,倒也不失单调。
“满满给小双采的花。”沈勿归在一旁说,转身先去把果子洗了。
“替小双谢谢满满了。”
沈复青回到刚才的地方,把那捧花放在绛的膝盖上。
“是给你的,满满特意采的。”
说完,摸了摸他的头。
沈勿归这时洗完果子回来,从绛身后过来,最先注意到的是绛头上挽的红木簪。
他的脚步不由停了半分,直到身影停在绛的身后,垂头看清楚那根簪子的模样。
单调的红木发簪……很熟悉。
沈勿归问:“这是……”
“怎么了?”沈复青回头看,注意到他的目光放在绛挽着白发的红木簪上。
沈勿归现在瞬间想起为什么见到这根簪子那么熟悉了。原来在他第一次,在小摊贩停留下来看到的簪子就是现在这根。
那是小摊贩看他实在想要送给他的,之后拿了回去帮绛挽了头发。
也难怪绛之前在沈勿归提出帮他梳理头发的时候,他那双暗红色的眼睛一直含着眼泪。
原来如此,现在一切都说得通了。
因为这是沈复青亲手给他做的。
沈复青这时说:“看他白发实在不好打理,给他做的红木簪。”
沈勿归沙哑声音说:“好看,很好看。”
沈复青回道:“的确很适合他。”
他没有察觉到沈勿归的异样。只觉得他和自己一样,看到红木簪认为这种颜色很适合小双。
他对沈勿归说:“小双很适合红色,白色太过于寡淡,他应该不会喜欢。”
不会吗?
那为什么沈勿归第一次在棺材上见到他,他会穿着一身白衣。他之前明明不喜欢,到底是因为什么才会让他改变自己的喜好。
是因为沈复青吗?
满满在屋子里面端来椅子,坐在绛的身边,把果子上的水擦干净,然后往绛嘴边送去。
沈复青的余光一直放在绛的身上,看到满满递来的果子,眼疾手快拦住。
他摇头说:“他现在还不能吃。”
满满一下子收回了手,动作毛毛躁躁,嘴里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谁知哗啦一声,满满收回手的瞬间,放在绛膝盖上的花束被他的手肘不小心带了出去,猝不及防掉在了地上。
果子骨碌碌滚了一地,微风刮来,卷走了叶子上的绿意。绿叶不再新鲜,它掉在泥土里,要和泥土混为一色。
等满满拍干净捡起来,忽然发现身旁的人很安静,和当初在河边听到绛落水的时候一模一样。
而现在,他好像回到了此刻。
满满心脏不由被拽紧,连呼吸也停止了。
等他抬起头来看,身旁的沈复青眼睛发直,失去往日的神采,连手臂也不自觉发抖。
“你这么了……”
满满回头看,绛依旧安然坐在椅子上,而他垂在膝间上的手腕此时没有被衣服挡住。
是因为刚才满满碰到了花束,花束掉落的时候撩开了他的衣袖。
衣料撩开,暴露出里面白皙的皮肤……
不对……满满惊愕,立刻否认。他手臂上的肤色不是苍白的,而被掺了许多青青紫紫的红色的斑点。
满满脑袋空白一片,即可想起,这种斑点他在死去的娘亲身上见过。
等他要去证实,沈复青已经迅速拉好了衣袖,并且站起身抱着绛回去了。
果子顷刻掉在了地上,没人再管。
沈复青离去的脚步那样着急。
“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会这样?”满满问。
他的眼泪没有丝毫征兆涌了出来,连沈复青抱着小双的红色残影也看不见,他问站在原地的沈勿归:“为什么会这样?你告诉我!小双手上是什么?”
沈勿归沉默不语,高大的身影摇摇欲坠,伸手推开他,往那边走。
满满过去拉住他的手臂,力气明明不大,可他偏要拉住沈勿归往前走的脚步。
“你说!你是不是知道?”
“我不知道!”沈勿归语无伦次地告诉他:“我不知道……或许……或许用水洗干净就好了。”
满满也许信了,但不到片刻他就开口大骂沈勿归,“你骗人!那不是!那种东西长在身上洗不干净!”
他崩溃地说:“长在身上洗不干净!我见过娘亲这样……我用了好多水……好多好多……好多水都洗不干净!”
沈勿归不再说话,整个人犹如强弩之末。他听不到满满在说什么,耳边全是如夏日的蝉鸣,转身往房间里走。
满满又去拉他,嘴里喊道:“你去救救他!求求你……”
“你以为我不想吗!”
沈勿归不知怎的,力气突然变大。他把满满推开,要不是高于在身后接住满满的后背,他都要被沈勿归一下子推在地上。
“要不是因为你!他怎么会……”
“哥!”高于的大喊及时打断他。
沈勿归一瞬间怔在原地,脑袋成了浆糊。
“哥,你去看看他,我把满满带走,”高于拦腰抱起满满,把他拉远。
满满没了之前的大喊大叫,变得异常乖顺,唯独脸上的眼泪没再干过。
他知道沈勿归想说什么。
要不是因为他,小双不会死,更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一切好像都是他的错。
沈勿归情绪激动,语气失去分寸很正常,他很生气,见到心爱之人变成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换谁能接受得过来?
好在高于及时打断了他的话,没让他说出那么荒唐的责怪。
要是绛在这里,他一定不喜欢沈勿归这样说。
“我到底在做什么?为什么可以这样想?”沈勿归垂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原本紧拽的掌心差点要被掐出血痕。
他深呼一口气,隐忍原本极端的情绪,再次转头回归平静。除开通红的眼眶,谁也不知道他刚才差点失控。
房间里的沈复青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见到绛手臂上的斑点就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他的身体在腐败,在朝彻底死亡的方向接近了一步。
“这么会这样?”沈复青把绛抱回房间里,之后盖上被子,生起屋子里的火炉,嘴里不停质问,“为什么会这样?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我明明……明明没有做错?”
“怎么会……为什么会这样?”
等沈勿归再进去,屋子里的温度顷刻到达夏日的高温。
屋子里的火炉烧得红彤彤,坐在床沿的沈复青额头一直往下淌汗水。
沈勿归接近,又发现他整个人都在发抖。
他没有察觉到沈勿归靠近,嘴里依旧在说:“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是傀丝吗?”
“不对……我的用量控制得很精准,绝不可能出现这种问题。”他弯着腰,身体像被雪霜压下的竹枝,“是温度的原因吗?是不是太冷了?是不是?小双你说是不是?”
说着沈复青就要去抓绛的手臂。
沈勿归拦住他。
“不是你的错。”他说,语气回归往日,“看看有什么办法让这道痕迹消失。”
沈复青沉默,许久悲痛地回答:“弄不好的……一旦身体出现腐败,就算是神仙来了也无力回天。”
他捞出绛藏在被褥里的手。
他刚才在院子里匆匆暼过,没等看清,心里的猜测如潮水席卷他的全身。他顾不上别的,只想应对的方法。
这会居然想,或许是刚才他自己眼花看错了。
可他又不敢去证实,手里抓着那角红衣,迟迟没敢掀开。
“够了。”
沈勿归站在他的身侧,按住他失去力气按压在绛手腕上的手。
沈复青匆忙收回手,绛手腕上的红痕刺得他眼眶一痛,连忙道歉:“对不起。”
“看看吧,不是想证实吗?”沈勿归说。
沈复青摇头,眼眶红得险些要落下泪来。
沈勿归又说:“一定有别的办法不是吗?”
他在安慰沈复青,安慰千年前遇到此状况无措的自己。
“会有办法的,小双最相信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