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郁轮袍>第九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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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里,雁青得了信报,径往沧州城来。几个侍卫正制住措冬云,他们不敢用枷锁,措冬云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几度险些将他们挣脱。

  雁青见他半身染血,左臂无力,挑了挑眉。上前一步,向侍卫抱拳道:“有劳诸位,请将将军教给小生医治。”

  侍卫方松手,措冬云便气恼地踹开人,迈开脚步要走。侍卫们大惊失色,又要相阻。雁青却挺身拦在措冬云身前,托起他左臂,微微使了使力。措冬云顿觉痛不可当,面上却不显露,只轻轻蹙了蹙眉。

  “若再不医治,你这只手臂便要不得了。”

  “不用你管!”措冬云抽回手,撞开他,歪歪斜斜往前走。

  恰巧遇到回来报信的侍卫,那人未及开口,措冬云便上前双手揪住他领口,恶狠狠地问:“我四哥呢!他在不在!”

  侍卫惊慌失措,不知如何作答。雁青在旁,略略吃了一惊,问道:“将军,你说皇……”措冬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雁青登时了然。难怪了,这援军来得快还是情理之中,谁成想虞应容竟御驾亲征。若那人正在沧州,倒说得过。想到此处,一颗心便高高提起:许若缺缠绵病榻,怎么禁得住战火?沧州城破,说来有措冬云疏失之过,若因他这一念之差,害许若缺送了性命,那措冬云定然也不能活。

  “措将军,圣上要将军先……先回去。”侍卫不敢把原话传给他。

  措冬云恍若未闻,一把推开他,只顾往前走。侍卫交换眼色,不得不预备擒拿下他。

  雁青见势不好,按住他肩头,道:“将军,圣上既不肯见你,强争无益。你暂且留在此处,我去为你探清虚实。”措冬云还不肯听,呆呆挪着步子向前。雁青只得将手扣在他颈边,手肘压住他胸口,抵得他退后几步,定定看着他茫然双眼,强硬道,“我是僳诃族的大夫,若他真有事,我能救得了他,你不能。”

  措冬云如遭重击,面孔煞白,凝视着咫尺之外的雁青,嗫嚅道:“是,我是救不了他,我从来都只在害他!”

  雁青不理会他颓唐模样,转身对那报信的侍卫道:“带我去向你们圣上覆命。”

  “这……”侍卫认不得他,见他是异族模样,更加警惕。

  雁青微微一笑,“不必担心。你只需远远地朝你们圣上报出我的名姓,他不仅不会罚你,还会重重地赏你。走吧,若耽搁了,只怕你追悔莫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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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虞应容尚不知雁青做了措冬云的军师,听闻他来,先是诧异,随后便是绝境逢生的狂喜,“快让他进来!”他抱起许若缺,摸着他颊边,轻声道,“他能救你,阿缺,他一定能救你!”

  雁青也不耽搁,径直入了内室,也不行礼,兀自走到床边。“陛下,殿下他伤在何处?”

  “大悲大恸,脏腑为七情所伤,虚损至极,难救矣。”身后,殷海青叹息道。虞应容微微一僵。雁青凑上前去,见许若缺衣襟半散,胸口还落着针。“自昨夜起,老夫为他行过四回针,强提他心气,可惜效力渐衰。这一回,已不见丁点起色了。”

  雁青按上他手腕,冰凉得毫无生气,暗道不好;因心血不足,皮肉下,血脉竟微微凹陷,他探了半晌才摸到一点细若游丝的脉搏。

  “还有得救。”雁青强作镇定,提笔写下方子。从随身药箱里取出草药条,点燃了,吹灭明火,要为他行药炙。不顾虞应容尚抱着他,上手扯开衣襟,赫然见雪白的腹部落着一道寸长的伤疤,霎时冷汗涔涔。此伤直刺脏腑,落在许若缺身上,定是九死一生。

  “这伤何时落的?”雁青指腹触上那淡粉的疤癞,却被虞应容伸手挡开。

  “只管治你的,不必多问。”

  雁青便知这必定与他有关,暗自叫苦。

  虞应容钦点了十多位太医随行,有近半数都被匆匆拉来,填满了这片小小屋舍。他们大多擅长伤科,于虚劳之症并不精通,因而只是配药打杂。石锦忙着为太医端茶送水,研墨铺纸,时而侧耳听主屋里的动静,心兀悬悬的挂在半空。

  捱到初更时分,终于等到那异族医者出来。石锦抢步送上盏浓茶,抻着脖颈朝里头张望,害怕得声音都在打颤,“大夫,我家爷怎么样了?”

  雁青接过茶盏,一口喝尽,笑道:“放心,若我治不好他,只怕也没命走出这房门。”石锦总算松了口气,又朝他讪笑两声。雁青指了指空茶碗,道,“又饥又渴,劳驾再给我一盏。”

  石锦借着送饭的由头,踅进内室。昏黄的烛光里,虞应容还是那个姿势,坐在床沿上,手里搂着许若缺,仿佛是想把这些时日错失的拥抱全补回来。虞应容怕他靠得不舒服,早解下了甲胄,用一床软被将人细细裹住。许若缺昏睡着,脸上仍旧不见血色,苍白单薄,像叶上白霜。

  他病成这样,石锦多看一眼都觉得不忍,收回目光,弯腰递上汤盅,“陛下一日没进米水了,用些东西罢。”

  虞应容揭开盖看,是一盅鹿肉汤,沧州城缺食已久,想必是营里带来的。“放下吧。”他用木匙挑了一小口汤,吹凉了,温柔地撬开许若缺齿关,慢慢灌下去。

  石锦擦着泪,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你这是做什么?”虞应容淡淡问道。

  石锦道:“陛下,求您带侯爷回去吧!侯爷自打来了沧州,面上虽成日挂着笑,但小的看得见,侯爷没一刻是快活的。不管从前发生过什么事,侯爷心里始终都装着陛下。”

  虞应容静静凝视许若缺的睡颜,沉寂良久,方道:“朕何尝不想留在他身边?可朕在他身边,只会让他更不快活,他以死相逼也要离开朕,朕不能再强他。”

  “是。”石锦也自觉逾越了,不该妄议君王主上之事。

  虞应容又淡笑道:“你对阿缺赤胆忠心,这很好。阿缺日后还要你用心照料,你想要什么,尽管开口,田宅美眷,金银珠玉,朕都能允你。”石锦大惊,正要辩解,虞应容目光游离,叹息般道,“你方才说的事,朕会亲自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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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等许若缺醒来,虞应容连夜回大营主持军务。他原本不想亲掌指挥,奈何措冬云伤得重,又因自己过失害了沧州守军和百姓,还险些害死许若缺,他难以释怀,成日意志消沉,借养伤闭门不出。

  雁青照例来房中为他换药,他未多想,一径把门推开,却见雁青身后乌泱泱站着七八个人,全是他的副将。

  “你们……”措冬云惊诧地退了两步,副将们扒着门缝,嬉笑往里面挤。落在最末的是个身形高壮的胖子,手中拎着一口铜镬,笑道:“将军,兄弟们给你带了羊蹄汤来。”

  措冬云神色郁郁地打量众人,只见他们手中各自把着菜蔬酒馔,七手八脚在长桌安置下,大喇喇落了座,让出坐首给他。都笑看着他道:“将军,快来坐下,自沧州城一战,咱们兄弟还没一块儿爽快吃喝过呢。”

  雁青立在桌边,抽走他座上的酒碗,笑道:“这时还喝不得酒。”

  措冬云怔怔走回厅中,这样的场面他从未历经过,陌生得让他手足无措。他们与他非亲非故,甚至不是同一国族,然而此时此刻,同一片屋檐底下,他们又实实在在交契于心、毫无间隙。

  “是你安排的?”措冬云问雁青。

  雁青并不转头,只看向桌盘,弯起眉眼道:“我不敢冒领功劳,是列位副将大哥想来寻你,恰巧遇着我来换药,我便让他们带上酒食,以免被将军扫地出门。”

  他侧颜精致秀美,如象牙雕刻,说话时,朱唇微起,又在唇角挂上个笑意。措冬云总是看不清此人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他妥帖得无可挑剔,圆滑得毫无瑕疵,也让他无从应对。

  “将军,快坐!”周围伸出四五只手,把他按在座上,雁青在他酒碗里倒满茶。

  措冬云把着茶碗,仍旧一语不发。一团热烘烘的东西挨上他的脚边,措冬云动了动腿,见是一条大黑狗,伸着舌头兴冲冲朝他晃尾巴,双眼乌黑油亮。他在奉京捡到的小狗崽,离京时被副将带了来,一眨眼竟也这般大了。

  “去去去!少来凑趣!”副将们朝它扔了块骨头,“等老子们和将军喝完酒再来喂你。”大黑狗初时还不肯走,直将双眼巴巴地望着措冬云,待得措冬云点了点头,它才晃了晃尾巴,轻巧地扑去角落里,衔着骨块吭哧吭哧啃起来。

  措冬云望着它,不觉失神,心口泛起迟钝的痛楚。他曾打算和许若缺一起养育它。

  “将军!”副将打断他的恍惚,众人抄起酒肉,一面热络地劝酒,一面道,“都说胜败乃兵家常事,败又如何,难道便担不起吗!”

  “这回败了,下回咱们十倍百倍地杀回来!”

  “将军莫要自责,此次虽折了这么多些将士和百姓,可若没将军你几番拖延,只怕蓍罗那增兵早到了,沧州也拖不到王军驰援的这一日。”

  措冬云并不附和,只追问:“蓍罗那的增兵现今到何处了?!”

  雁青答:“沧州城外那支或俘或死,已近全军覆没。增兵不敢贸然而来,只在双山脚下驻扎。”

  一名副将砰地放下酒碗,“老子别的不怕,只怕他们跑了!再战一回,定要杀得他们片甲不留。”

  “咱们有圣上、有将军在,不怕那蛮族妖人再使什么奸计!”

  众人齐声称是,勾肩搭背,热热闹闹拥着措冬云,把盏痛饮。满耳的喧笑声,让措冬云仿若身处云端,茫茫不知所之。晕乎乎端起茶碗,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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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措冬云进入御帐,低下头来,受伤的左手覆上右拳,标准地行了个抱拳礼。

  虞应容一手支颐,睥睨地斜坐于宝座之上,座下衣袍曳地。他冷眼扫过,微微抬起下颌,漠然道:“朕当你还要躲多久,便是未出阁的姑娘,也不见这般忸怩。”

  受他讥讽,措冬云冷哼一声,放下双手,一言不发地立在沙盘一侧。

  红色木棋标定出敌军位置,两日前探子来报,兵分两路的蓍罗那蛮军已重新集结,人数共计七万有余。

  虞应容询问雁青:“你可知蓍罗那还有多少军队可调?”

  雁青摇头,“蓍罗那原本只许王亲贵族作战,五万精锐,即可荡平周遭许多小国部族。如今改弦易辙,任用蛮族勇士,我却不知总数多少。”

  措冬云道:“我与山脚下那些人交手过,比沧州城里的还要棘手。他们使的是重型双飞斧和飞锤,对付骑兵有神效。”

  说罢,下属呈上从战场拾得的、蛮将所使兵器,令虞应容过目。虞应容抚过利斧的圆刃,道:“那便不用马。”

  众人皆是惊愕,“陛下,若不用骑兵,更近不了蛮兵的身。纯用弓弩,只怕也不够。”

  虞应容收回手,款款道:“用油车。以厚柳木制成车围,外壁涂满新漆,壁上凿出圆孔,用三匹马带车冲进敌阵。一车四名步兵,再备上两位弓手,躲在车下,从圆孔射出浸了麻药的吹箭。”

  措冬云恍然大悟:“新漆粘度惊人,蛮兵若使飞斧、流星锤砸向车壁,必陷溺其中!”

  “好计!”将士道,“沧州本就产漆,而越州产柳木,走水路顺流而下一日即至。只是时候仓促,招不到那么多工匠……”

  虞应容道:“若只是劈分木板、依模子锯刻形状,这也不难。命几个工匠教授沧州城中青年力壮的百姓,百姓依样刻好木材,再有百十个精熟的工匠依榫卯拼接,三日足矣。”

  “妙啊!圣上英明!”众将帅无不服膺。措冬云也暗暗点头。

  定下计策,众人各自告退,虞应容独独留下措冬云。

  “当日西郊原一别,朕以为你我此生无由再会,未料竟是朕亲至沧州。”虞应容淡淡道,脸上没什么神情。

  那日的每一刻都是噩梦,措冬云回想起来,已然恍若隔世。“你不如那时直接杀了我,或许还不会有沧州城下之败。”

  虞应容嗤笑:“与其取你性命,不如让你为我大昭守疆护土、效力终身,才算是人尽其用。沧州是你四哥故土,你必定不忍它受战火践踏。”

  措冬云通身一僵,视线游离,不肯抬头看他,“你……你如何肯放四哥回沧州?”

  虞应容也收了笑,垂下眼帘,道:“那日你走后,你四哥在我眼前……自戕。”他声音里有微微的哽咽。纵然措冬云已料到他的举动,亲耳听来,仍疼得心尖乱颤。“我伤了他太多次,我怕他真的会死,所以……亏欠他的我此生难以偿尽,我把渊儿也还给了他,至少能弥补他几分。”

  措冬云先是一惊,尔后低下头去,轻声道:“……我亦如此。”

  虞应容正色,声调恢复了一贯的威严:“嘉南军以及朕带来的十万军队,由你全权指挥,朕只督战,不会干涉。”

  措冬云猛地抬头,目光里尽是难以置信,“你还信我么?我差一点就……”

  虞应容端坐于王座上,轻笑道:“奉京城外一战,朕也险些害得阿缺为朕丧命。”

  今时往日恍惚重合,王座上下的两人仿佛互为照影,在对视中久久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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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战前夜,虞应容又去了许若缺的居所。他立在庭中,清明的夜色里,许多往事萤火般浮起,又倏然破灭。

  他想起年少时的许若缺,身躯像苇草般细韧柔软,每一根发丝里都流淌着不可磨灭的生机。他想起他和阿缺的渔樵之约,他甚至已经点头了,他甘愿为这个出生微贱的少年放弃那遥不可及的皇城和高不可攀的王座,留在炎热明亮的沧州。可惜一场通缉,将他重新拉回业已偏离的宿命,他无从选择。

  那扇窗里幽幽亮起灯盏,许若缺的影廓拓在窗纱上。他听说那人身子近来渐有起色,已下得了地了。不知不觉,他的手触上那片暗影,仿佛惊着了似的,窗里的人往后闪了闪。

  “你别怕!我不会碰你。”虞应容立即出声。说罢,才察觉到填满整片左胸腔、绵延不绝的酸痛。

  许若缺重新坐定,辩解道:“我不知是你。”

  隔着一层窗纱,虞应容立在檐下,问道:“你身子好些了么?”

  “好了。”他答得分外敷衍。

  虞应容苦笑:“大夫说你要多多进补,成日只是喝药,身子何时能养好?”

  “好。”

  虞应容不禁自嘲:还在奢想什么呢?他和阿缺能平和地说上这些话,已是难得。可他还是不甘心。“阿缺,我明日即要出战,你可有话要对三哥说的?”

  窗内,许若缺静了静,轻轻道:“许若缺祝陛下旗开得胜,功垂千古。”

  “好。”虞应容应道。

  沉寂中,那片影子略略转过头来,似乎在看向他。他听见许若缺又道:“我……我还愿陛下平安归来,无病无伤。”

  虞应容微微一笑,“阿缺,你这句话抵得过所有言语。三哥……很高兴。”他背身靠在窗上,仰头道,“阿缺,来日我获胜归来,能否得你来见我。”

  许若缺沉吟片刻,道:“陛下回銮,自有万人共仰、万民齐贺。”

  “我只要你等我。”

  又是寂静,许若缺总算开口:“好……”

  虞应容终于心满意足,释然地说出埋了一路的话,“阿缺,无论胜败,这一战过后,大昭的帝王都会‘战死沙场’。”他听到一阵织物摩挲声,想来是阿缺攥紧了衣袍。“我已拟好遗诏,我身死后,政事由七位宰辅大臣共理。无论他们是要另立明主,还是公有天下,我全不在乎。”

  许若缺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喟叹,问道:“你为何……”

  “阿缺,”虞应容打断他,“你不必愧疚,更不必因此为我做什么。我这样做,并非是因为你。是我,我或许从不该登上这皇位。”

  许若缺道:“不,三哥,你是位英明的君主。”

  虞应容笑道:“幼时,爹爹曾教导我,堪为人主者,当割舍私情、消弭自我、断绝欲念,如器物、如兵器,才能公正平和,服膺臣工,镇守疆土……可我不能忘我无私。每当我想做一名真正的君王,我就会辜负你、辜负大哥、辜负梦棠;我想徇私,却又有言官谏臣、史笔圣训。阿缺,我做不好这个帝王。”

  许若缺不语良久,才道:“人生最难是去留随心、进退自主,若这是三哥的心愿,我也祝愿三哥遂心如意。”

  虞应容轻轻拥住那片影子,道:“阿缺,你曾说人不会有来世。那多可惜。若有如果,三哥要在马背上把你带走,带去南陵的深山,带去只有我们两人的地方。我们骑马放牧,渔樵耕织,养大满山的牛羊,一生一世也不要分开。”

  许若缺已是泣不成声。

  虞应容微微叹息,“可惜,此生我失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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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唤醒沧州的原野。虞应容率领武备森严的黑甲大军,从营地出发。

  此时日头刚刚升起,空中铺着薄云,四野笼罩在柔和的晨光里。绿得鲜亮,黑得潮湿,一切都在生长,散发着新鲜草木的甘凉气。此地渴饮过千万名守土义士、凶残蛮族、两境黎民的鲜血,依然平静如初,仿佛再过一百年、一千年,也不会有丝毫改易。

  盛衰枯荣,天地有常。

  虞应容一刹恍惚,揽着马辔纵目望向前路。

  忽然,身侧有人警戒道:“前面,是谁在那里?”

  众人齐齐转过目光。深草丛中,茕茕立着一人一马。沧州的艳阳照亮那金缎似的皮毛,流光潋滟,不可逼视。马上那人乌发如云,袖带翻飞,不言不语,静静凝视着漫长的军队,淡金的眼瞳比王座上最璀璨的珠宝还要夺目。

  虞应容嘴角泛起微笑,扬鞭策马,朝他错失已久的恋人驰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