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郁轮袍>第六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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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刑部追查马场投药元凶,大张旗鼓,搅得朝堂人心惶惶。宫中每一桩物件、每一日的值守,都记录在案。顺藤摸瓜下去,竟查到京兆尹杨泷头上。

  原来那批霞鎏金走漕运北上京城,杨泷因职务之由,对其了如指掌。春明山正修建行宫,他不难猜到这异国名马正是为行宫的主人而来。横跨大半个国境,只为讨佳人一笑,正应了史书中为情色所惑的前代君王事迹。他本自嫉恶如仇,又信了京中传说那后位上的异族男子魇魅君主的鬼话,暗下决心,欲为君主社稷除害,便想出一条毒计。

  他先举荐府中马倌至皇家马场,马场得了这些新马,正缺驯马师傅,也不疑有他,将他纳了进来。马倌临行前,杨泷便将那可致马儿疯癫的草药交予了他,嘱托他不论何时,只要那妖人要骑马,便将这药涂在盐砖上。不多时,正巧赶上虞应容领许若缺去马场。幸而小六有专人照料,不曾被他算计了去;也幸好许若缺骑不得马,虞应容亦在场相护,才不致酿成大祸。

  说来也巧,杨泷此人甫过三十便已身居要职,靠的正是虞应容的赏识。当初他不过是个六品的通事舍人,虞应容见他谈吐有致、见识超群,有意抬举他,一路累迁至京兆尹,掌京畿政事。他素习性情刚正,有决断,在他治下,奉京果然安乐升平。朝中人常说,杨泷有宰辅之能,假以时日,必定官至三公。

  此事一出,举朝哗然。有惋惜的,有惊诧的,有疑惑的,有不平的……注定这是个多事之秋。

  论理杨泷对罪行供认不讳,罪证俱在,依法办了即是,虞应容偏偏要把他押解上朝会,当着所有朝臣问讯于他。

  杨泷身着囚衣、手戴长枷,由带刀侍卫领上丹陛。他犹自毫无瑟缩之气,一派凛然气度。他跪地拜道:“杨某自知难逃一死,别无话说,只盼百年之后,有青史可证杨某一片赤胆忠心。”

  虞应容冷笑道:“何必要百年之后?朕今日便令史官写下你犯上作乱、加害皇室的罪行,以警万世后人。”

  杨泷咬牙道:“陛下待小人有知遇之恩,杨某必以刚直报上,不惜身,不顾名,九死不悔,唯叹未能替国君铲除奸佞,还社稷清平。那妖人蛊惑君王,害得我大昭后宫不宁、皇嗣单薄,又要与南夷开境通商,如今还要取我民膏民脂,起楼台,造宫室,以全其富丽奢华之愿。此等祸乱国纲的妖人,杨某必除之而后快。是非由后世评说,杨某自认无愧天地君亲师。”

  他话到此处,虞应容面色一沉,寒声道:“住口!你一口一个妖人祸害,可他究竟犯过何事、伤过何人、行过何错?偏宠皇后的‘祸首’是朕,不是他;开边境商埠、通两国婚姻的人也是朕;下旨修建行宫的人更是朕!你若是冲着朕来,朕还肯赞你一声好胆识。可你却只敢害朕的皇后,还险些伤他腹中稚子,你便是这么报答朕的赏识?”

  诸臣原本听了杨泷的自陈,正心生恻然,又乍闻得虞应容吐露皇后已身怀龙嗣,如一道焦雷劈下,已不知该如何反应。

  杨泷也是万分讶然,先前的气势散了大半,颓丧地瘫坐在地,眼眶中一对珠子来回打转。

  虞应容拂袖起身,踏下金陛,款步行至他身侧,垂眸俯视着他,道:“你说你恪尽臣子之分,九死不悔。为人臣者,当忠义礼智仁齐备。好,那朕要问问你:藐视尊上、暗箭伤人,你礼在何处?心存成见,因血统出身断人品行,你智在何处?为沽令名,祸及妻儿,罪连亲族,你义在何处?妄行悖逆,谋害皇嗣,你忠在何处?向单弱病体、无知胎儿下手,你仁又在何处?”

  杨泷低垂着头颈,不发一词。虞应容不理会朝上的议论纷纷,兀自说道:“你谋害皇后皇嗣,身坐谋大逆之罪,当诸九族,以凌迟极刑处死。而今皇后有孕,正宜大赦天下,广积福德。朕免你凌迟之刑,断午门斩首;族亲流配三千里,世代不得入京。你虽欲加害朕王后皇子,朕却不取你妻儿性命。朕要你九泉之下也记得:他们的命是皇后救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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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会后,户部尚书杜康,侍郎李纪道、陆明尧,参知政事刘用等人齐聚永嘉殿外,请求召见。

  恰逢宋章执笏进殿,这几人忙拦住他,问:“敢问宋相可是为的杨京兆之事而来的?”

  宋章笑道:“不是,是前两日圣上交待老臣处置的河东军粮案,现已交割清楚,正要向圣上覆命。”

  杜康与同伴面面相觑,犹自拉着他不放,追问道:“宋相,杨京兆曾为足下差遣,他的性情品行,宋相再清楚不过。他任京兆尹近三载,京中哪个百姓不夸赞他爱民如子?如今他一时糊涂、身犯重罪,下官等人不忍见他履死地,特来向圣上求情。宋相何不稍作通融,携了下官等人拟的表奏,向圣上奏陈情由。”

  宋章吓了一跳,哪里敢接,擦着汗,连连往后退,道:“依律,杨京兆犯的是诸九族的大罪,而今圣上只断他一人死罪,已是格外开恩。非是老臣不信他为人,此事牵系皇后皇嗣,非同小可,怎么劝得?再者,”他望了望周围,讪讪笑道,“诸位同僚皆知,老朽错蒙圣恩,小女侥幸礼聘入宫。所谓瓜田李下,老朽若为杨京兆说情,纵然心中磊落,岂不会有人戳我脊梁骨,说我因小女之故嫉恨于皇后?老朽的清白还不要紧,只怕坏了蕙贵妃的声名。诸位见谅,老朽不得不避这个嫌疑,若诸位有他事,老朽帮得上的,绝不推脱!”

  杜康果然不悦,拉下嘴角道:“宋相年资高,下官无一个不服你的。杨京兆为国为民,沦落至厮,宋相若只肯爱惜名节、袖手旁观,未免令下官们寒心。”

  然而宋章仍是不应,只推说圣上召见得急,不便耽搁。众人推搡一番,赫见殿门内走出一名锦衣太监,瓷白脸儿,细眉细眼,正是叶翎。大臣们忙正了形状,叶翎也不追问,只扫过一圈,匆匆道:“若为那事来的,表章圣上不会看,人圣上也不会见,诸位大人还是不要白费力气的好。”说着,便要领着宋章入内。

  杜康等人对宋章倒还有几分敬重,可向着叶翎便没什么好声色了,他上前一步,侧身拦住叶翎,道:“叶总管日日陪侍圣上左右,百官送往迎来皆由你周旋,你是那眼前的人,怎可不规劝诫导,只由着圣上任情纵意?”

  叶翎回头冷笑:“尚书大人好大火气。今日之事是依律法办,任是御史台来,也说不出半个不字。尚书大人是要违命抗律不成?”

  他这话说得也着实重了些,宋章不禁也笑呵呵地打起圆场。谁知杜康不领情,越发地疾言厉色,骂咧咧道:“什么御史台,早成了一帮唯唯诺诺的应声虫,我最看不上!从那年圣上立后一事,我这双眼便看透了他们,尽是懦夫本色!”

  话一出,他身后同伴也连连称是,一时间群情激愤,尽将气冲着叶翎撒去。宋章趁势低低向叶翎交代了句,一溜烟儿地踅进大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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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康等人为杨泷请命不成,义愤难平。画酉之后,又七八人聚作一处,到南华门外的小酒馆内,打了几角子酒,摆上三四样菜蔬炙肉,一面饮酒,一面商议对策。

  夜色下降,街衢两侧煌煌地吊起明灯。众人正议得起兴,酒馆门吱呀一响,跑堂的迭声恭维,从外头引进个人来。

  那人身材高大,趋上前时,直将墙角灯架的光挡住了大半。众人听得他身上银甲辚辚作声,转头去看,正是个方颐阔面、卧蚕浓眉、目若朗星的英伟武夫。不及开口,那人已朗声作笑,朝他们做了一揖,晗首道:“什么美事,竟把众贤士聚作一处,岂能不带宋某一个?”

  他们白日里方与宋章起了争执,再见宋骢,哪里有好话,只梗着脖子道:“不必了。小人们商议的不是什么好事,宋将军莫来沾惹,当心辱没了你家门楣。”

  宋骢收了笑,正色道:“日间的事,小可也听说了。家父在朝中勤谨一生,难免有些瞻前顾后,望诸位体谅他为人臣、为人父的艰辛,切莫计较。”

  他姿态放得低,杜康等一时也不好发难,便顺着他的话说道:“宋将军言重。宋相是我等长官,又是秉公行事,哪里轮得到我们说什么谅不谅解。我等也并非要强宋相为杨京兆出头,只是求他行个方便,宋相不肯,我等一时气不忿,与那南苑叶总管起了龃龉,倒是和令尊无关。”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宋骢趁机在桌边坐下,也取过一只酒碗来,在众人讪讪的面上打量一番,压低了声音道,“不瞒诸位,虽然家父有多番阻隔在身,不愿掺和进来,但小可绝对与诸位大人是同道啊!”

  “当真?”众人有些动摇。

  “岂敢有假!”宋骢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叹道,“我等男儿但凡有一二技艺傍身的,未尝不思尽忠报国,唯将肝脑涂地、歃尽英雄血,才算了结。虽说出将入相、勋爵利禄均为外物,可那人竟凭得一身皮肉,逢迎奉承,骑在我等大好儿郎头上,如今还要害得我们兄弟人头落地。但凡有个气性的,谁能忍受?!”

  他一番慷慨陈词,在座之人无不叫好。“宋将军快人快语,一舒我等心头郁气,着实畅快!来,再尽了此碗!”

  众人推杯换盏,笑谈一回。宋骢拾着酒碗,沉吟道:“话虽如此,圣上正被那妖人魅术迷得紧,只怕冒进无益,反倒叫诸位贤兄引祸上身。须得从长计议。”

  李纪道问:“这道理在下并非不懂得,一时情急,也顾不得了。敢问宋将军有何计较?”

  宋骢放下酒碗,目光炯炯,道:“小可不敢隐瞒,心中实已有一番计策,正苦无处施展。今日得了诸位同道知己,这计划便成了四五分。诸位且听我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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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场秋雨,把残夏蹉跎过。空中有了丝丝缕缕的寒意,一到夜里,便如附骨之疽,缠在一呼一吸、骨骼肌理之间,挣不脱、除不尽。

  许若缺平躺在锦褥之间,已睡得沉了,嘴微微张着,像两枚舒开的海棠花瓣。入了七月,他胎腹长得极快,把厚厚被褥顶起一团突兀的圆隆,单薄身形被衬得好似看不见,只是一片静美的枯叶。

  虞应容忽然觉得心惊,抱起他,在怀里揉醒了,小声地唤:“阿缺?醒一醒,阿缺。”

  近日许若缺在睡梦中,时常心悸气促,好似胸腔内里有一把小锤在急急地叩,往往睡下不多时,便被剧烈的心跳和闷痛唤醒,再翻覆数刻才能入眠。乍然被虞应容闹醒,他难免不悦,顶着晕眩,抬手按住眼前人双唇,烦闷道:“作甚么?”

  虞应容用脸颊蹭了蹭他手心,叹道:“阿缺的手好暖和。”话音刚落,怀中叮铃一声,滚出一只铜手炉,他原来是揣着这个小手炉睡的。

  许若缺此时已醒来七八分,望着他,睡眼惺忪。

  虞应容吻了吻他鼻尖,用被子裹起他,抱着人侧坐在自己双腿上。分出一只手,从边几上拿起一只白釉盅,看向他道:“你晚间只喝了药。厨房炖了盅燕窝,多少吃些再睡。”

  许若缺恹恹地扫了一眼,含混道:“吃不下。整日不怎么动弹,也不饿。”自那日马场受惊,他还没能下得了地,身子像泡在雨水里、一把生了锈的剑。

  虞应容喉中微哽,摸了摸他腹顶,“这里还有张嘴呢。”

  也不知是被他话逗得,还是搔得痒了,许若缺竟噗哧一笑,鼻尖的气流扑打在虞应容颈侧,勾得他心尖酸酸麻麻。

  许若缺的手习惯性地抱在腹前。胎儿大了,张开手掌,也只能掩住一小半。虞应容低头端详,许若缺细长的手指便按在肚皮上滑动盘旋,仿佛搜寻什么。

  “它踢了你?可是又难受了?”虞应容覆住他冰凉的五指,同他一齐,把这团隆鼓捧在手中。

  “不是。”许若缺思索了片刻,才笑道,“有时我能摸到它的手,好小好小,有时又是脚丫子。我在想,若我摸到它的脸蛋,是不是就能知道它生得甚么模样?”

  他这话十分天真,虞应容先是一笑,打趣道:“阿缺也太心急。”话到嘴边,胸腔里却闪过一阵扯痛。胀满慢慢爬满整颗心脏,虞应容沉下眉目,注视着许若缺雪白的双唇。“那等它生下来,阿缺可要好好地、看着它一日日长大。”

  许若缺没有说话,只把头搁在他肩上,就着他的手,一勺一勺吃了半碗燕窝,再不肯张嘴。虞应容知道他的胃口,也不强他,顺手转过碗,三五口将剩下的半碗咽了。

  秋窗一夜芭蕉雨。冰冷落雨声里,双眼渐渐泛上困意。

  “三哥,这些时日,我常梦到蓍罗那的事……”寂静中,许若缺冷不丁地说道。

  “蓍罗那?”虞应容打量他的神色,确认他这并不是在梦呓。他忆起许若缺榻上掉下来的那本册子,隐隐猜到他为何会提起这一茬,也不戳破,只问,“阿缺想家了么?再养两三年,等你身子受得住颠簸了,三哥带你回沧州看看。”

  “我没有想家。”许若缺摇头,又笑起来,“我阿娘过世早,蓍罗那也算不得我的家。三哥,你知道么,僳诃族人为何会是贱民?”

  他问得奇怪,虞应容心中焦躁,面上却不显,柔声道:“听闻是百年前,蓍罗那王大败僳诃族民兵,将其纳入版图,僳诃族人只得世代为奴。”

  “不,这不是全部的因由。”许若缺否定道,“我听闻,那位百年前的蓍罗那王出兵之前,僳诃族曾献出一位绝顶的美人,想以此向这个强大的邻国示好,令王打消征伐的念头。”

  此事不载正史,只是蓍罗那庞大版图下、藏匿的一则小小的闲笔。虞应容也曾听过这桩旧事,摸着他凉韧韧的长发,仍十分耐心地问:“后来呢?”

  “后来……”许若缺笑起来,“后来便是三哥你说的那般,蓍罗那王虽然十分宠爱那位美人,当着他的面满口应下,一面却调兵运粮,加紧备战。僳诃族不敌,区区三日,蓍罗那的铁骑便从边境一路烧杀到了国都。那美人在深宫之中,乍然闻得故国覆灭的消息,又悲又恨,提剑在王宫中各处砍杀,死伤了许多侍臣王亲。王室贵族不能容他,蓍罗那王倒有心袒护。两厢僵持,不久,那美人却一病不起,自病死了。也无可追究了……为安抚勋贵,蓍罗那王下令将全境僳诃族人列为贱民,以示代亡者受过之意。”

  虞应容越听越是心底发寒,睡意散了十成,他扳过许若缺的脸,低声道:“想这些不相干的事作什么。”

  许若缺仰着面颊,跳动的烛光映得他面孔更加单薄,他淡金的眼凝着虞应容,一瞬不瞬地问:“三哥……你会杀了我么?”

  “阿缺?你怎么会这样想?”虞应容心头一跳,声音有些急躁。

  许若缺淡淡一笑,直视着他的眼,又问:“若你满朝公卿、文武百官,要你非杀我不可呢?”

  虞应容简直不可置信,反倒被他逼得笑起来。他摩挲着许若缺的背脊,柔声道:“阿缺,你整日里瞎想些什么,还是听见了什么闲话?谁告诉你的?”

  许若缺垂眸道:“你不必问,我就是知道。”

  虞应容失笑:“傻阿缺,没有人要杀你。你是我大昭的皇后,肚子里还怀着我的皇子,谁敢杀你?便是有人动了那念头,我也绝不能容。”

  许若缺沉思一番,又道:“若是……他们强逼你,你不杀我,他们便不再拥戴你、不再认你为主呢?”

  他不断地加码,直到这天平必然使他动摇。然而虞应容只是摇头:“阿缺,我不会拿你去交换任何东西,不论那是什么。”

  许若缺神情仄仄的,头埋进软枕中,闷声道:“我值不得一个天下,陛下一定会后悔今日这番话。”

  虞应容牵起他的手,逼他拂在自己脸上,纵使看不见,许若缺仍能感知他目光灼热。虞应容道:“阿缺,你曾说你悔了,可这些年,三哥无一刻不在后悔。后悔当初不够放纵你,后悔曾那样待你……万般种种,唯独不曾后悔的却是把你留在我身边。我曾设想,若你从未遇见我,或者我索性死在江水里,于你倒是件幸事。可我毕竟不能甘心。不论重来多少次,我也定要找到你。不,这样还是不够,一生太短了。三哥要赶在你甫出生时便把你抢到手,像这样养起来,让你不得离开我半步,我一睁眼便要看到你。此生此世,生生世世,我要你从生到死,都只有我这一个人……”

  往日这些话定会让他恐惧,而今,许若缺也只是轻轻一笑,“若有如果,许若缺还是想求陛下放过我。”虞应容正要说什么,许若缺却又释然道,“罢了,本来也没有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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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秋发生的第二件事,是度阿山行宫的横梁滚落,正正砸在一名工匠头顶上。工匠当场殒命,尸身送回家中,妻儿老小围着哭了数日,终于发丧了。宫中也少不了拿出数百两银子,权作家人维生的本钱。

  那人并不是什么没名姓的苦役,因雕得一手好雀替,常为京中各路达官显贵做活。如今人一死,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满京的贵族公卿竟人尽皆知了。

  朝堂上气氛越发山雨欲来,尤其处置杨泷的动作正在马不停蹄地推进。入秋后,昔日清肃整严的杨府天翻地覆,上百个家人换了葛布衣,携着白麻包袱,被官兵们拿铁链子引了,长长地拖了半条街,趔趄地往城外行去。百姓洒泪相送,然而也无可如何了。

  杨泷问斩之期定在白露当日。有虞应容特意关照,他在狱中不曾受过蹉磨,现身人前时,除却消瘦憔悴了些,仍是傲骨铮铮的一名好汉。杜康等人为他活动不成,只有领了好酒,红着眼圈,上前与他送别。杨泷双手束在枷中,只得趴下头来,去啜那陶碗中的烈酒。

  众人看不过,却是宋骢冲上前去,把狱卒搡到一边,双手捧起酒碗,喂到杨泷口中,一面骂道:“老子敬我兄弟喝一碗酒,我看哪个不长眼的敢来管!”狱卒无法,只得提了刀,立在一边戒备。

  如此,众人敬过他三巡,日晷的影子移至日中,再拖延不得了。杨泷借着酒劲,号哭道:“杨某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不料一日引祸上身、累及亲族。为公理道义,虽死无憾,只是愧对双亲妻子、列祖列宗。众兄弟、百姓高义,来日若见得我杨泷家人,还望稍加照拂,代我劝告家人:往后珍重自身,莫以杨某为念!”

  说罢,将头往身前的青石板上重重一叩。这断头台在此矗立百年,不知渴饮过多少鲜血,冷得发青,青得发亮,油光光似镜面一般。不论贤愚,哪分忠奸,尽了结在这铡刀的一落里。

  当日的是非或许连史笔也说不清,诡谲悱恻的故事却在街头巷尾流传。人人都认定了,是帝王迎娶的美人瓷像里修出一缕幽魂,寄附在那本该病死的异族男后身上,死者复生,蛊惑君王,作乱宫闱,谗害忠良。枉死的巧匠,流放的杨家满门,斩首的直臣……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他身负的血债。那度阿山的宫殿,则是那妖魅做法的祭坛,待祭坛落成,必致天降大祸、血流成河。

  清晨,两架牛车破开浓重的秋雾,吱轧轧行到山涧处,却有一拨人从山坳里冲来,七手八脚赶下车夫,将车上驼运的、充作行宫立柱的楠木撬将下去,沉重楠木轰隆隆滚下山脚,再也不见踪影。那拨人不是别的,正是奉京里集结的义士,不惜触怒龙颜,也要阻拦度阿山行宫建成。果然,帝王震怒,然而法不责众,亦没奈何。

  此后朝廷不得不派出官兵押运物资,然而行宫四面事故频发,一来二去,僵持不下,工事停滞不前。朝中众臣趁机上奏,请求暂缓行宫修建,弭平官民纷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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