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群臣之上的位置,父皇的龙椅边,在这个离帝位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元怀安却始终都不快乐。他打小便厌恶朝堂上的事,厌恶那些穿着朝服的文武百官,他们只会低着头,咿呀咿呀说着他听不懂的话。元怀安看不到他们的相貌,只能看到他们递来的奏折,一封接着一封送过来。
元怀安不想看奏折上密密麻麻的字眼,再精美的辞藻,也不过是泛滥着文过饰非的套话。光是分辨真话与假话,便已很累了。他让小镜子在台阶上读给他听,刚听了一份折子,睡意袭来,元怀安打起哈欠,眼皮一抽一抽睡了过去。
台下众人面面相觑,小镜子若无其事朗读着,直到读完最后一封折子,才贴着他的耳边,轻声叫醒了他。
“殿下,今日之事已启奏。”
“就念完了?那就散了吧。”元怀安揉了揉眼睛,又是看了看台下众人,见宇文侯爷也来了,便问他,“对了,父皇近来最关心燕王的婚事,侯爷,四哥可有消息?”
“这件要紧事,臣正准备面圣禀告。”
侯爷并未明确回答,但元怀安见他推三阻四的,问也不说,便知此事难办。二人同乘马车,在去长林行宫的路上,元怀安直截了当地问道:“为何我四哥就是不回来呢?战事就这么难办吗,我不信,哪有四哥打不赢的仗?”
“除非是他不想打。”
“这是什么意思?”
“放心吧,陛下都交代过的,臣来想办法。”
宇文侯爷是个面无神情的人,端坐在一侧,当注视着他时,连褐色的眼珠都未曾动过。元怀安听说过他的许多事,从斩首十万燕军首级,到屠清燕都城,铁血治军手腕声名赫赫。即便侯爷因为断臂不问世事已久,元怀安亦不敢造次,坐着不乱动一分,声气上便弱了几分,他想了想,还是说:“侯爷是我四哥的师傅,众人皆知,您心仪的是……”
侯爷忽然便笑了,元怀安紧张地看着他,他继续说,“不必担心,臣只忠于陛下。而殿下更应该担忧的,不是臣,是晏修。”
“为什么?”
“师傅与徒弟,并非真正的同盟,恐怕你的师傅,早已暗中倒向了燕王,他跟燕王是一类人。同样出身低下,眼中野心勃勃,他想要的,绝不是你这一瓜一枣的恩惠。”
“我师傅不会背叛我的。”
被侯爷说中了心事,元怀安一路上闷闷不乐,扭头过去不再说话。另一边,父皇在行宫里住了这段时日,他的病更重了,元怀安只觉得他憔悴了许多,瘦得脸上骨头凸起,见人便呵斥怒骂,颧骨像锉刀一样刮来刮去。许多美人环绕在他四周,莺声燕语,并未能消解他的怒气。更让元怀安感到不适的是,殿中的池子里仿佛养蛊似的,爬了许多蝎子,里面躺着两具宫女的尸体,她们张着嘴,死后的脸上依旧恐惧不已,听说是因为犯了错被扔进去的。
“燕王回来了吗?”一见到元怀安二人,他就推开那些美人,从席子上摇摇晃晃地坐起来,他喝了许多酒,脸上发红,不知是喝酒染上的,或是粘上了女人的胭脂。
“他说近来很忙,恐怕……”
“废物!”
没等元怀安说完,父皇随手抓起酒樽朝他丢来,他躲闪下意识闭上了眼睛,在被酒樽砸到之前,一只手挡在他面前,接住了那只铜樽。元怀安睁开眼睛,看到侯爷正把玩着那只酒樽,安慰他说:“太子殿下,你先去休息,臣来跟陛下说清楚。”
元怀安知宇文侯爷是父皇少时的伴读,二人关系向来亲密,见他主动揽下了这个麻烦活,元怀安自然是求之不得,朝后退着赶紧溜出去了。一到外面,他就揽住了小镜子,与他一块到了师傅的住所。通过他的消息,元怀安知道,晏修被软禁了。
外面风很大,也不下雪,下了几滴冻雨,更添了凉意。元怀安冻得搓着手,走进院子,只见晏修在庭前廊下修剪着梅花,花瓣和叶片被他剪落了满地,只剩下了光秃秃的干枯枝干,他站起身,将那些歪歪扭扭的树枝,一枝接着一枝插在廊下砖土中。元怀安只是静静看着他,等他插完了那些枝条,才走到他身边,问他在做什么。
“对于树枝来说,花与叶是累赘,树枝很难腐败,花叶只需几天,便会香消玉殒。”
“可是……没有花与叶,就算能活很久,树枝也会伤心的。”元怀安拾起那些花叶,堆在了土上,风一吹就散了,这回他没有去追,而是任风吹去了。
瞧小镜子跟在他身后,晏修说:“看来你都办妥了,有劳了。”
“按您的吩咐,行宫这边侍卫能收买都收买了,太子这不才能来看您不是?”
晏修又是开了元怀安的玩笑,笑道:“要是没有小镜子,你怕是寸步难行,要是哪天出家,你也得带着他,不然连化缘的路都找不到吧。”
“师傅,你别拿我取笑了。我本来就不如他,要不是因为我是太子……”元怀安上前握了握他的手,握到了一片冰凉,“别在风口坐着,进屋烤火去。”
元怀安手上还提着鸟笼,笼内关了只乌鸦,进了屋之后,乌鸦嘶嘶叫了两声。几天前,他也被送到这来,但当天晚上,它就晏修放走,飞回了东宫。
坐到了暖炕后,元怀安把鸟笼放在炕上的小桌上,晏修只看了那鸟儿一眼,它就将脑袋缩在羽毛下不出声了。
“是不是小镜子没说明白?你要是有事,就让写信让他送来,那天他飞回来,我还很担心,以为你出事了。”
晏修只是说:“我不喜欢鸟,特别是乌鸦。”
“为什么?它很机灵的。”
“因为我讨厌死人,乌鸦总能让我想到那些死人,它们会成群结队,在人旁边一直转啊、绕啊,在等着人死去。”
“这……要不我给你送两只鸽子来?”
“不麻烦你了。”
晏修接过了鸟笼,盯着乌黑的羽毛,他时常看到乌鸦,却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细看它,“没事的,死亡不是乌鸦带来的,因为他本来就要死去了。”
“师傅,你喜欢什么兽禽?我送点你喜欢的过来吧。”
晏修想了想,回答道:“我喜欢狗,那种像狼一样,皮毛生得很厚实的大狗,小时候我家中便养了许多,个个都很凶,一喂东西就打架,打得是不可开交。没办法只能分开养,还要每天出去遛几圈,不然那些大狗闹腾,会把屋子啃得破破烂烂的。”
说着,晏修笑了起来,元怀安看得出来,当想到那些狗的时候,他是真的在笑。虽然元怀安并不喜欢那种凶神恶煞的大狗,甚至有些害怕,但看到晏修笑了,他也跟着笑了起来。
“我知道那种狼犬,我四哥就有两只……”
元怀安一愣,收起了笑容,呆呆看着晏修,晏修也抬起头注视着他。他苦笑道:“原来是这样吗?”
“什么?”
“你不喜欢鸟,喜欢的是狗。”元怀安一股脑全都倾诉了出来,“就像我跟他,始终不是一样的人。我想像鸟一样自由飞起来,他则像狗,红着眼争夺着所见的食物。”
“这没有任何关系。”
“今日侯爷跟我说,你或许已经倒向了四哥。”
“胡说,他在挑拨离间我们的关系,他才是燕王那边的人。”
没预想晏修解释得很快,说到元稷安时,他的眼珠转动,不像往日镇定的模样。元怀安愣了片刻,转过头去嘟囔道:“我压根就没问。”
“你在试探我吗?”
这下晏修倒不解释了,也不笑了,嘴角朝下撇去,显然是生气了,起身将鸟笼挂在起居室的帘子旁,他只站着盯着那乌鸦,不理会元怀安。
“我没有。”元怀安凑到他身边,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他没转过身来,元怀安解释说,“或许有一点,但我没有其他意思,我只是想知道你的心意,你有心事,都能跟我说,你相信我。”
“你该走了,我没心事。”
“师傅……”
“走吧。”晏修一抬手,不耐烦地抽出了袖子,“你放心,我不会妨碍你的,你能一直做太子,当皇帝,没人能伤害你。”
“你觉得我在担心这个?”
元怀安又是拉住了他的手,尽力劝道:“现在很危险,听我说,我让人送你出国,你先躲段时间,风波过了我再来接你……”
“以后你不必来了。”晏修冷冷地说,“你说得对,我就是喜欢他,如果是他,他不会这么劝我,而是把刀交到我手上,就算我想杀的人,是他。”
“所以我跟他不一样。”
“你是高高在上的鸟,一生自由来去,你不会知道,像我们这种贪婪的狼犬,眼前那些肮脏的骨头是多么美味,一旦认准了,就不会松开嘴,做不到的。”
“能做到的,没有师傅做不到的事!”
“我们分开吧。”
尽管元怀安在身后抽泣,晏修始终没有回过头来,这条路并不需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