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美人风筝>第48章 水很冷

  赤隼取出一串香袋,和送他的狼牙项链,一同挂在他的脖子上。晏修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气息,像是烧火时从木头上冒出来的烟火味,一闻那气息,他就觉得意识昏昏沉沉的。

  “看着我。”赤隼在他身前盘腿坐下,并拉过他的手,摆在自己膝盖上,他缓缓说道:“你并没有忘却,其实你都记得。人有两只眼睛,一只看向过去,一只看向未来。”

  “时间并不是向前的,忘记过去,看不见未来,会很危险,想起来,兰柯卡徳斯。”

  接着赤隼念了几句晏修听不懂的话,他说得很快,晏修注视着他的眼睛,只觉得他金琥珀色的眼眸慢慢转了起来,完全变成了一条宁静的蓝色河流,这水实在太过平静,更像是一泊死水。

  “我在哪儿?”晏修问。

  “去你想去的地方,快去。”

  在赤隼的催促下,晏修向前走去,踏进了那条河流中。天下起雨来,骤雨冰冷,径直往他身上打来,在这寒冷的雨中,晏修忽然想到了什么,低头往河水中看去,只见水中洇开了一片血来,耳边兵戈交接声四起。晏修再度抬起头,此时他看到了父亲,长枪一瞬间刺入了父亲的胸膛。另一旁的岸边,慕容平呜呜乱叫,嘴里被塞满了稻草,狼狈万分,从一片泥淖中被拖走。他们都走了,只剩下父亲一个人,与许多人一样倒在这片血泊中,旁人慢慢沉了下去,只有他的尸体还在水面上,他不想死,不肯沉下去。晏修走过去,只见他瞪着眼睛,有气无力地张开了嘴。

  “回家去。”

  “我没有家。”

  “你去救救玲珑与阿敏。”

  晏修不应,他就一直念叨,晏修想了一会,对他说:“没用的,母亲与姊姊早就死了。”

  “你去救救玲珑与阿敏。”

  他只会说这一句话,晏修只觉得他多嘴多舌,伸出手想替他合上眼睛安息,他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腕,“你不是我的孩子。”

  “那我是谁?是谁的孩子?”晏修问。

  父亲回答不上来,只能愣愣地望着他。他什么感觉都没有,安静地看着父亲,说:“我本就不想当你的孩子,可是我无法选择。你该死了,父亲。”

  说罢,晏修一挥手,合上了他的眼睛。他这才不吭声了,默默沉入了水中。晏修坐在岸上望着他,直到他完全消失,水面上连他的一丝影子都没有了,晏修这才站起身,身上淋得湿透,他能很清晰地感到冷雨一点一滴打在身上,身体很冷,头脑却愈发清醒。大路白骨满地,他踩着那些骨头走入城中,脚下“嘎吱嘎吱”响着,大雨中,燕国旗帜飘摇着被狂风撕碎,桥下的肉色河水汹涌怒吼,推着模模糊糊的肉块,像是无数乱冲乱撞的诡异虫子,飘来一股家畜屠宰腐烂后的腥臭味。

  他是一个游荡着的幽灵,俯瞰过众生哀鸣,走过染血的长安街,人的骸骨被七零八散拼凑起来,就这么被钉在路边的木桩上,像他在元稷安的军营曾见到的那般。晏修看到一只三只指头的手从人头中伸出来,上面停了一只黑色的乌鸦。鸦群依旧嘶哑悲鸣,似是在哭泣,此起彼伏,它们从未离开。

  晏修没有看向那些鸦群,他只是一直游荡着,倾盆大雨越下越大,他迎着冷雨,一路走回了家中。王府的大门正大开,那扇平日不开的大门,布满了凌乱的血脚印,他只当没有看到,踩过被踏碎的门槛,朝西侧院落而去。走过回廊到了花苑中,和外面完全不一样,院子里却什么都没有,除了孩童断断续续的细小哭声,从房内传来,是从衣柜传来的。

  此时,他就站在这个衣柜面前,抚摸着乌木上雕刻的海棠花纹,他想打开这个衣柜,却止不住犹豫了起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似乎只要一打开柜门,会出现他所承受不住的事。

  “你能自己出来吗?”晏修叩了叩柜门,问道。

  那孩子不回答,只是在不停地哭泣。

  “是不是母亲不让你出来?”晏修想了想,像母亲哄着小孩那样说,“外面什么都没有,出来吧,我带你去甜水胡同吃好吃的。”

  他仍旧不敢出来,晏修便知道,无论是他,亦或者是自己,都是无法推开这扇门的。晏修背靠着门缓缓坐了下来,他能感到门后的孩子,也和他一样靠着柜门,晏修听着孩子的哭声,说道:“赤隼,你说人的眼睛能看到过去,能看到未来,可是我还是无法看到,这里只有我自己。”

  “也许因为那些你念念不忘的人,早都走了,只有你还停在过去,从未离开。”

  突然赤隼在他面前出现,对他说:“我们该走了,不要在梦境中停留,那是通往彼岸的方向,而你,活在现世。”

  “可我还有没找到的东西……”

  “该走了!”

  赤隼听到耳边回荡着“哒哒”的马蹄声,连忙睁开了眼睛,马蹄声是从树林方向传来的,他知道有人追了过来。与此同时,接应的人见亲王许久未到,也划船过来,喊着叫他们俩上船。

  “快醒过来,有人来了!我们得走了!”

  于是他强行叫醒了晏修,晏修半睡半醒之间,手掌胡乱抓着地上不肯走,只抓了一把石头,被他抱着上了船。待船离了岸,他用沾湿水的头巾给晏修擦了擦脸,晏修才彻底清醒过来,瞪着他质问道:“为何要叫醒我?”

  “大哥,有追兵啊,等我们回去慢慢来,这么急做什么!”

  果然晏修也听到了马蹄声,与狗叫声一齐焦急地朝这边冲了过来,顺着声音望去,晏修看到仅有元稷安一个人,他骑着那匹金色的汗血宝马,仿佛一阵风往河边奔了过来。

  “快划船!”

  元稷安来得太快,转眼间就到了河岸,阿史那赤隼连忙催促船夫,他嫌船夫划得不够快,干脆自己抢过船杆划了起来。晏修目不转睛望着元稷安,他也在看着自己,元稷安眼眸纹丝未动,眼中除了晏修,什么都没有,他就这样,一路冲到了水中,河水很快漫过了马匹。晏修见他被河水包围,手足胡乱刨着水,两只狗在岸上大叫,也朝水中跳了过来。

  “没搞错吧,他不会游泳冲什么?”赤隼也发现元稷安在水面上乱刨着,刚埋怨了几句,却见晏修站起身来。

  “他是个傻子。”

  晏修背对着他,他看不见晏修的神情,只看到晏修脱下外袍,没等他反应过来,转眼间就跳入了水中。

  “喂!你别去啊!水里很冷,我来啊……”

  与此同时,晏修在水中,已听不清赤隼在说什么了,他朝着元稷安游去,河水冷得刺骨,他也冻得快要游不动,光是游到元稷安身边就耗费了身子全部的力气,他已意识不清昏了过去,晏修搂着他的脖子,边打哆嗦边往岸上游去,两只狗也在咬着他们的衣服,晏修只觉得眼皮沉重,感到身子在往水下沉,他想到了水中的浮尸与父亲,他也觉得自己在死去。

  快要招架不住时,又是一阵狂乱的马蹄声赶来,许多士兵跳入水中来接应,从身下托着他们一路回到了岸上。

  上岸后,有人见元稷安意识不清,给他压了压胸膛吐出几口水来,元稷安慢慢睁开了眼睛。晏修却冻得说不出完整的话来,看着元稷安醒过来,他终于支撑不住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