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族突袭中州大陆,毫无预兆,悄无声息,出现的十分荒谬。

  无妄魔域要来中州,不眠不休全力御剑也要三天之久,然而这一次,却完全是凭空出现,诡异、惊悚,许多人直接当场吓疯了过去——

  客栈伙计没染病,但每天却还是要担惊受怕地喂马,今日刚打好马草,马棚外便凭空出现了一个人高马大模样凶恶的修士,马儿受了惊吓,嘶鸣出声,下一秒脖子便被一柄大斧割开,热血喷涌,倒地抽搐。

  伙计手中马草落地,目光呆滞,看着那浑身冒着魔气的壮汉掂着斧头往自己这里走来的模样,已然吓傻了。

  皇城之中死人的太多,长乐街堆放的尸体许多已经发臭腐烂,守城士兵拉着一车车尸体运往城外,刚穿过边缘树林,却发现前方用于堆放尸体的地方大火冲天,几个手中冒着黑气的人站在尸山旁边,口中弥漫出一阵畅快地大笑。

  再看向一旁,他负责看守的士兵兄弟已经浑身染血,倒在地上死不瞑目。

  下一秒,那几人听到了车轮压到石头的咯噔声,一齐扭过头看了过来。

  妇人在河边洗菜,前面河中突然出现手持砍刀的魔修。

  青壮年从山中往家搬柴火时,身后小路上白光闪过,有人狞笑着拔剑而来。

  老人拄着拐杖打开院门,面前投下一片阴影,抬头一看,是一个像小山一样壮实的大汉。

  ……

  一息之间,像是无妄魔域与中州大陆突然融合了一般,无数魔修凭空出现,将凡间城镇村庄尽数占领。

  就连周边的小门小派,也被突如其来的魔修大军血洗。

  皇城沦陷,生灵涂炭不过一瞬。

  各派下山支援的弟子,在中途路过某个村庄之时,便和半路杀出的魔修陷入混战。

  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沧溟山议事大会当场取消。

  和平了百年的中州大陆,在这一刻,陷入了无比的混乱之中。

  ……

  中州大乱,唯一的净土只剩下各大派的宗门领地。

  渡月宗外有守山大阵,倒不怕魔族会想不开打进来,但猛然一下得知大陆战乱,哪怕剩下的弟子知晓自己处在安全的环境之中,一颗心也依然高高悬起。

  沧溟山集会取消,各派的掌门与真君都在第一时间四散去了凡间支援,各门各派之中达到金丹期的弟子也都下了山,大多数门派之中,剩下的都是金丹以下连自保都做不到的弟子。

  他们修为不够,有些剑法都还没融会贯通,下了山也是一个死,便被留在了宗门之中。

  有守山大阵在,倒也不需要专门留人下来保护他们的安危。

  也正因如此,沧溟山集会一取消,能够下山参与支援的真君们没一个人回来。

  渡月宗虽然是当世第一大宗,但与其他门派的情况也完全相同,如今宗内修为最高的,居然是身体太差被勒令不准下山的季兰枝。

  魔族入侵的消息从山下传回,在一群筑基练气弟子之中,渡妄境的季兰枝便成了所有人的主心骨。

  传讯弟子找来素尘峰时,季兰枝还在盯着院中的红枫树发呆。

  一月之期马上就要到了,最多不过明天,闻钧的身体便能重塑成功,他坐在竹椅上,等待着闻钧的传讯。

  便在这时,院外传来了一阵阵慌乱的脚步声,随后季兰枝便听到有人在苍雪居外喊他:“季师兄!季师兄出事了!”

  院门从里头打开,一群小弟子挤在苍雪居阶梯前的那一小块空地上,就连下山的山梯上都站着人。

  季兰枝看的眉峰都抽了抽:“出什么事了,怎么全挤到这儿来了?”

  “季师兄!”传讯弟子说道:“中州的各个城镇上突然凭空出现了很多魔修,沧溟山集会取消,大家都下山支援去了!”

  “凭空出现?”季兰枝心头一跳,又看了眼面前挤的站不下的人群,头疼道:“大家不要挤在这里,我跟你去明心峰,我们边走边说。”

  “是!”

  见到了季师兄的人,一群人心里的慌乱顿时减轻了不少,簇拥着他一路来到了明心峰。

  这一路走来,传讯弟子也将山下发生的事与季兰枝说了个清楚。

  支援的弟子乘飞舟下山后没多久,各派掌门真君都以最快的速度赶去了沧溟山,然而集会还没开始,皇城方向却发来了一张求救符。

  求救符这种东西,不到十万火急的时刻是绝对不会拿出来用的,然而不止皇城,各地小门派也陆陆续续发来了求救符。

  一听才知道,原来是凡间莫名其妙出现了魔修,像是凭空变出来的一样。

  据传讯弟子所说,出现了魔修的城镇村庄,都曾感染过疫病,死了不少人,而那些没有被疫病感染过的镇子,连一个魔修的身影都没看见。

  季兰枝听到这儿,皱着眉问道:“没感染过疫病的镇子,是不是…都在大宗门的管辖地内?”

  传讯弟子连忙点头:“对!”

  难怪…

  当初他们南下,春水镇便是渡月宗管辖地内的一个镇子,除了从别处回来的王家人,其他镇民完全没有得病的征兆。

  而他们离开春水镇后,直到出了渡月宗的管辖范围,才再次遇到了染了病的镇子。

  此事为魔修计划之中的一环,凡间地界,除了临近各大宗门的村庄城镇以外,几乎都与修士生活的地方相隔甚远,修士怕沾染因果,阻碍飞升,一般不会过多关注凡人,大多常驻凡间的修士,基本都是无门无派的散修。

  他们要让疫病悄无声息地渗透,魔族必然只会选择各大派关注不到的地方,那些大宗门的管辖地,为了防打草惊蛇,魔修并没有选择让疫病蔓延过去。

  原本季兰枝认为,那疫病也不过是苗先生等人为了迷惑皇帝的所布下的局,为的只是从老皇帝手中名正言顺地骗到龙涎钟,等龙涎钟骗到手了,疫病便自然而然结束了。

  但直到现在季兰枝才发现,疫病并非只是一个单纯的幌子…

  被疫病蔓延过的地方,会凭空出现魔修,还是这样数量众多的魔修。

  当今世上,除了布阵之术,没有任何一个法器能做到同时传送如此之多的人,从无妄魔域那样遥远的地方,直接来到中州。

  传送阵…

  季兰枝捏紧了袖口,心头狂跳。

  只能是传送阵,只有传送阵可以做到。

  可要启动如此巨大的传送阵,所需要的灵力不计其数,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无法完成。

  莫名的,季兰枝的脑海中恍惚地闪过了那一个个被疫病折磨死去的黎明百姓的身影。

  一个模糊的想法逐渐在他脑海之中成型…

  不过还未等他细想,身旁那群围着他的弟子都忍不住担忧道:“如今…如今掌门仙尊与各峰真君不都在宗内,就剩我们这些连金丹都没达到的弟子,会不会…”

  现在本就是草木皆兵的时刻,有人一听他这么说,立刻便怒道:“说啥呢!咱们宗门可是有掌门仙尊亲自布下的守山大阵,就算是玄烛尊者复活也不可能进的来,更何况是其他魔修!”

  “就是啊,不要说这种话,听的我背后毛毛的…”

  “除非他们能传送到咱们宗门里,否则不可能进来的。”

  “我们在宗门等掌门仙尊他们凯旋归来就好了,掌门仙尊那么厉害,魔修肯定不是对手!”

  “啊…”那个话都说出口才发现自己不该这么说的弟子有些忐忑地看了季兰枝一眼,见他并未因自己的话而生气才松了口气,默默退到一边不敢再开口了。

  倒是季兰枝看了眼那个说“除非他们能传送到咱们宗门里”的弟子,心里莫名有些不安。

  传送…

  传送阵的阵法图形是…

  轰——

  季兰枝脑子一嗡,水牢圆台上的那几根连接在一起的线条在这一瞬间,清晰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水牢,何怀云,圆台地面上仿佛有规律的线条。

  难怪他当时只觉得熟悉又奇怪,那几条线,分明是传送阵阵眼位置的五芒星!

  “季师兄…?”

  “季师兄你怎么了…”

  看着季兰枝突然之间苍白起来的面色,传讯弟子被吓了一跳,小声地喊他:“季…季师兄,是…”

  “全员警戒。”季兰枝攥紧了拳头,拨开人群朝明理峰的方向跑了过去:“明心峰试剑坪上有防御阵法,都去那里面呆着!”

  看着季兰枝遥遥离开的背影,众弟子都惊呆了。

  他们你看我我看你,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怎…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季师兄去明理峰做什么,刚刚不是还好好的吗!”

  “怎么办,季师兄走了,我们怎么办啊…”

  “去试剑坪!”传讯弟子刚刚离季兰枝最近,将他面色的变化看的一清二楚,虽然心中惴惴不安,但他作为这里辈分最大的弟子,还是站了出来,高声道:“别吵了,听季师兄的,都去阵法里呆着!”

  一群刚从凡人身份脱离出来的小弟子从未见过魔修,原以为安全的宗门也突然之间变得危险了,他们简直快被这种未知的恐惧吓疯了,边往试剑坪上跑边语气颤抖,带着阵阵不安的哭腔。

  “呜…究竟发生什么了,应该不会有事吧…”

  “季师兄什么时候才会回来,我有点害怕。”

  “没事,没关系的,季师兄有渡妄境的修为呢,可厉害了!”

  “可是…可是季师兄身体很不好啊,这次下山支援,掌门仙尊都没让他去。”

  “我好像也确实没见过季师兄拔剑的样子…”

  “行了!”传讯弟子等了他们一眼:“无论发生了什么,我们都是渡月宗的弟子,就算真的…真的有什么事情也要勇敢地去面对,大家上个月不都学完了渡月剑法了吗,我们已经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了,别这么悲观!”

  那几人被他说的很是难为情,站到防御阵里时脸都红了。

  “对不起师兄,我们不该那么说话…”

  “我,我也是,对不起。”

  传讯弟子看了他们一眼,高声道:“大家别怕,把宗门统一发放的防御法器拿出来,我们在这儿等季师兄回来!”

  “好!”

  “肯定不会有事儿的!”

  “我已经筑基后期了,我,我不怕!”

  虽然这么说着,但看向明理峰方向的目光却分外紧张。

  只盼是季师兄搞错了,否则他们这群筑基期的弟子,还不够一个魔修塞牙缝的…

  季兰枝也希望是自己搞错了。

  然而过了索桥,来到明理峰后山水牢大门前时,他疾走的脚步一顿,看着眼前这一幕,浑身血液都凉了。

  门内修为到了的弟子都下山支援去了,明理峰如今无人看守,但门口的封印阵法被加强,能抵挡渡妄境三次攻击,也还算得上安全。

  可此时,那大门口的阵法已然被破坏殆尽,一个白衣人站在那里,一手拿着柄绘着山海的折扇,另一手手拖着一个满身是血的人,正饶有趣味地盯着他。

  季兰枝听到那白衣人说:“渡月宗的人不都下山去了,居然还留了个病秧子下来看家?”

  季兰枝眯了眯眼睛,语气有些凉:“你是何怀真?”

  “你认识我?”何怀真生了一张白面书生的脸,身量修长,一柄折扇上书: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若无视他手中那不知是死是活的人,倒真像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

  只可惜生如君子,却非真君子。

  季兰枝冷声道:“你和何怀云长的有七分相似。”

  何怀真唇角勾起一丝笑意,将手中染血之人扔在了地上。

  那人无力地从石阶上滚了下来,惨白的脸上沾了泥巴,分不清是死是活。

  季兰枝心头一紧:“你们好歹是兄弟,你就这样看着他去死?”

  “呵…”何怀真喉头溢出一丝冷笑:“兄弟又如何?能助我完成计划,死了也算死得其所了。”

  他说着话,漆黑的瞳仁却一眨不眨地放在季兰枝身上,仿佛一条阴毒的蛇,正在暗处评判着面前这个猎物自己能否一击必杀。

  “你急匆匆地来到这里,是发现了什么吧,倒是很聪明。不过你发现的太晚了,渡月仙尊他们不在,你一个病秧子能有什么用?”

  季兰枝望了一眼地上生气不明的人,面色沉静:“何怀云曾说,自己是在逃命的途中无意间测出了仙根,拜入了渡月宗门下。入门以后,修士被要求忘却凡尘俗事,大多数人都不会提前修仙之前的往事,可在万剑峰,连新入门的的弟子都知道,何怀云有一个失散了很多年的哥哥。”

  何怀真眸光渐冷:“你想说什么?”

  季兰枝并未理会他的问题:“何怀云天赋出众,性子温和耐心,很受万剑峰弟子爱戴。他若是沉的下心留在宗门修炼,现在的修为绝不会止步于元婴,你可知他平常在宗门里,最常做的事是什么?”

  何怀真脸色已经彻底冷了,季兰枝却毫不在意地继续道:“比起在宗门里的时间,他在宗外出任务的时间总是更久。万剑峰平常根本看不到他的人影,你猜猜看,他为什么放着大好的前途不要,反而接一些对他完全没用的任务到处跑?”

  季兰枝浅淡的眸中隐隐浮现出了一层怒气,他语速很快,甚至已经到了咄咄逼人的地步:“渡月宗唯一下山的办法只有去明心堂接取任务。何怀云没疯时,明心堂有一半的任务都是他接的,他一直挂念你,想下山去找你这个哥哥,每年完成的任务不计其数。”

  “何怀云最后一次出任务是在无根海,回来后便走火入魔疯了。”

  季兰枝看着白衣人的眼睛,语气笃定:“是你害的他。”

  何怀真怒极反笑,语气嘲弄道:“他都被我弄成这个样子了,你不会觉得你说这些,我会感到愧疚吧?”

  “你这种人当然不会愧疚。”季兰枝的眼眸之中好似蒙了一层冰霜,冷如雪原上的风:“何怀云若是知道自己寻找了这么久的哥哥是这样一个冷血之人,恐怕当初就不会接那个任务。”

  “话真多。”何怀真手中折扇一收,一柄泛着黑气的长剑出现在了他的手中,他招呼也没打上一声,身影如幻,倏地朝他横劈过来。

  季兰枝偏身躲开,右手手心紫色流光大胜,他低呵道:“寒英!”

  那柄常年在他灵台之中睡觉的银白色长剑终于听了一回话,寒凉的剑意冲天而来,如冷冽凌厉的飞霜,以惊雷之势在何怀真肩头划出一道血痕。

  看着自己肩膀上的伤口,何怀真终于收起了眼里的轻视。

  此人修为距离天境仅一步之遥,竟比他还要高出一个境界。

  季兰枝手持寒英,目色淡漠:“苗先生,分身被毁,对你本体的修为损伤很大吧,如今竟然能被一个病秧子给伤到。”

  何怀真握紧了手中长剑,一声冰冷的笑意从他喉头溢出:“你知道的事还真不少,只可惜,以你的身体,又能坚持多久?”

  “能坚持多久,试试不就知道了。”

  季兰枝挥剑如电,身形似风,刚出口的话语还留在原地,人便已经极速朝何怀真命门而去!

  雪白的剑光劈到身后山石之上,明理峰瞬间轰鸣一声,惊得明心峰试剑坪上的弟子害怕地往后直退。

  他们看着远处天边,紫色流光与漆黑如墨的魔气拼杀在一起,一颗心渐渐凉了下来。

  “有魔修!真的是魔修来了!”

  “怎么办啊,快给,快给掌门仙尊发传讯!”

  “季师兄身体不好,怎么能打的过魔修啊…!”

  “为什么魔修会出现在宗门里,守山大阵分明一点异响也没有啊!”

  一群人吓得肝胆俱裂,又听有人抖着声音道:“季…季师兄肯定是发现了魔修入侵,才自己一个人上前去保护我们的,反…反正,若是连季师兄也打不过,我们连跑都没必要跑了。不如,不如大家拿起剑一起过去帮季师兄吧!人多力量大,就算,就算死了,也比抛下师兄逃跑强!”

  其他人闻言面面相觑,直到第二第三个人也站了出来:“对!你说得对!我宁愿战死,也不要做逃跑的胆小鬼!”

  “我还有师尊送的法器符箓呢,就算打不过,也可以扔过去炸他!”

  “我也有!”

  “我也有我也有!”

  “走,这防御阵法只能抵挡渡妄之下的攻击,那魔修的修为很明显与季师兄旗鼓相当,我们就算呆在这里也无济于事,还不如过去帮忙!”

  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前去支援的队伍,那带头的传讯弟子闻言将腰间佩剑一拔,高声道:“我已传讯给了掌门仙尊,无论这次过去是生是死,都绝对不会放任魔修攻占渡月宗!”

  一群刚刚还怕的胆战心惊的弟子,如今已然重拾了信心,拔出宗门统一发放的佩剑,拿着平常宝贝的不舍得用的法器符箓,一个接着一个踏上了吊桥!

  明理峰已近在咫尺,剑与剑碰撞在一起的声音令人牙酸,他们心中对季兰枝的担忧再次上升了一个新的高度。

  魔修,那可是杀人不眨眼的魔修。

  季师兄平常受了风都要咳嗽,这样虚弱的季师兄,居然为了他们,撑着病体与魔修抗衡。

  传讯弟子眼中闪烁着泪光,拼了命地向前冲去。

  季师兄!你可千万不能出事啊!

  ……

  又一剑砍在了何怀真大腿上,季兰枝喘了口气,被不断涌动的灵力冲刷着的经脉隐隐作痛,连带着灵台也跟着剧烈地疼痛了起来。

  然而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季兰枝心脏狂跳,体温不断升高,经脉之中的疼痛便显得格外微弱了。

  他身后还有许多连金丹都没结出的小弟子,这里除了他,没有人能和何怀真抗衡。

  何怀真想趁着人都去了山下,突袭渡月宗,用宗内弟子要挟师尊,他决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反正泽川真君那么厉害,经脉断了也能接,再不济还有药王尊呢,师尊和对方关系那么好,药王尊肯定不会对他坐视不理的。

  还有闻钧…

  用力地闭了闭眼睛,季兰枝握紧了寒英,不在压抑自己对灵力的释放,速度比之方才还要再快几分。

  何怀真在他毫不留手的进攻之下节节败退,当胸口又被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时,他忍不住呵道:“我又不会杀你,你何苦以命相博?!”

  季兰枝一剑劈下:“关你屁事!”

  “操!”再也没了平时里云淡风轻的模样,何怀真险险躲过,狼狈地往水牢大门跑去。

  这次是他看走了眼,差点要把命葬送在这个病秧子手里,传送阵还没关,现在逃跑就算计划失败,至少也能保下一条命。

  路过何怀云的时候,何怀真用余光轻轻扫了一眼对方苍白的好像是死了的脸,然而不消片刻,他又猛然将眼睛转了回去。

  前方,水牢大门近在咫尺。

  随之而来的,还有利刃破风的声音。

  噗嗤——!

  寒英紫光大胜,一剑没入了他的心口。

  雪白的外衣被鲜血染红,何怀真的腿还在跑着,可速度却越来越慢。

  他后知后觉低下头,看了眼贯穿了自己心脏的长剑,下一秒,咚地一声倒在了地上。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缓步向自己走来的人,想要开口说话,可一张嘴却咳出了一口血来。

  季兰枝喘着粗气,一张昳丽的脸苍白无比,走路时,依稀能看见腿边的布料隐隐发着抖。

  他抬起纤长瘦弱的手,抓住了寒英的剑柄。又听“噗嗤”一声,染了血的长剑从心脏处被拔了出来,何怀真顿时抽搐了一下,伤口处鲜血没了阻挡,瞬间疯狂地涌了出来。

  匆匆赶来的小弟子看到这一幕,纷纷停下了脚步。

  他们看着季师兄清瘦的背影,手中带血的长剑,以及季师兄身前倒在地上的白衣人,心头情绪瞬间翻涌而上,惊叫着喊道:“季师兄把魔修杀了!”

  “太好了!魔修死了!”

  “没想到季师兄竟然这么厉害,太好了!”

  “刚刚差点吓死我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太好了!”

  他们抱着必死的决心而来,然而那个让所有人都不信任的人,却一人一剑,将入侵的魔修杀死了。

  劫后余生,所有人都被狂喜淹没。

  水牢门前,季兰枝忍耐着经脉的疼痛,低着头看着脚边的白衣人。

  那人嘴唇抖动,似乎想说什么,可鲜血糊满了他的喉咙,竟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隔着石阶,何怀真的目光直直落在了不远处何怀云一动不动的身体上。

  恍惚之间,他像是望见了已经被他遗忘了许久的小时候。

  他是家中长子,爹娘对他十分宠爱,何怀真从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是镇上所有小孩艳羡的对象。

  然而自从何怀云出生,这份宠爱便被分走了,爹娘的视线更多地停留在了小儿子身上,弟弟的事永远比自己重要。

  爹娘让他平日要多让着弟弟,因为弟弟还小,他是哥哥,要谦让、要迁就。

  何怀云三岁时,因为生的可爱,性子又讨人喜欢,不管是镇上的邻居,还是他们何家的那些穷鬼亲戚,都很喜欢他。

  所有人都喜欢何怀云,只有何怀真讨厌他。

  可何怀云很黏他,经常跟在他屁股后头喊他哥哥,喊他抱抱。

  童年时期,有很长一段时间,何怀真又觉得,有个弟弟似乎也还不错。

  直到何家父母一次出海遇到了风浪,葬身大海。

  没了爹娘的庇佑,亲戚霸占了他家的房子、钱、渔船,开始对他进行了长达许多年的羞辱与欺负。

  但他们喜欢何怀云,明明是亲兄弟,可爹娘死后,何怀云的待遇去比他好了太多。

  有饭吃,有衣服穿,甚至还有下人服侍。

  但亲戚不让何怀云来见他。

  可尽管如此,在何怀真挨饿时,何怀云都会在半夜偷偷溜过来,把背着其他人偷藏着的荷花酥送给他吃。

  何怀真每次都会狼吞虎咽地吃掉,听何怀云对他说:“哥哥,明天我再来看你。”

  看着面前穿的光鲜亮丽的何怀云,他又一次憎恶起了自己这个弟弟。

  他嫉妒对方每天能吃饱,能穿暖,不用遭受亲戚家孩子的毒打,不会被当成下人一样羞辱。

  可是他不敢说,因为他还要靠何怀云接济。

  直到有一天,他受不了了,想要跑。

  他告诉了何怀云。

  那个傻小子听到以后,跑回了房间,拿出了这些年来自己积攒下来的钱,来到柴房,眼睛亮亮地和他说:“哥,我们跑吧,我有钱,可以养活你!”

  于是他们便连夜跑了。

  然而有人发现了他们,亲戚派人追了过来。

  两人慌不择路,跑进了无根海旁的深山老林里。

  后头的人穷追不舍,他们差点就要被追上了。

  何怀真想要活命,他骗何怀云,说他是哥哥,要帮弟弟拿包袱。

  何怀云信了,将包袱给了他。

  慌乱之中,何怀真推了何怀云一把。

  对方掉下了深坡,往下滑落之时还在对他说:“哥哥,快跑。”

  何怀真猜,何怀云掉下去之前都不知道,自己是被谁推下去的,以他的性子,在死前都只会想,哥哥跑没跑掉。

  在后头追他们的人被何怀云绊住了脚步,速度慢了下来。

  何怀真一路不停地往前狂奔,不知过了多久,他奄奄一息地倒在了丛林深处。

  看着怀里的包袱,他盯着天空中无尽的夜色,呆滞地想:那么深的坡,何怀云应该已经死了吧。

  往后的几百年里,何怀真一直都这样认为。

  直到那一次,在无根海,他正掐着一个和他抢夺草药的人修,要送对方上路时,便听到身后传来了一句惊喜的:“哥哥!”

  是何怀云。

  他居然还没死。

  何怀真已经记不清那时自己的反应了。

  他只知道,何怀云不仅没死,还阴差阳错地拜入了渡月宗,成为了万剑峰弟子。

  名门正派,受人敬仰。

  而他,明明是个人,却跑去修了魔。

  他与何怀云的命运,永远,永远都这么的不公平。

  何怀真当着何怀云的面杀了那个人修。

  他还记得,当时的何怀云很崩溃。

  自己的哥哥当着自己的面杀了人,还跑去修了魔,以何怀云那个善良的性子,肯定接受不了。

  两人不欢而散。

  看着何怀云离开的背影,何怀真在他身上留下了一丝魔息。

  他这个弟弟,哪怕刚刚亲眼看见了他杀人,也依然对他没有任何防备。

  魔息轻松地深入了灵台。

  何怀云,那个处处都让他感到嫉妒的弟弟,就这样在敬爱他的师弟师妹面前走火入魔了。

  如此狼狈,被关进水牢的身影,就和他当初被扔进柴房的身影一样,破破烂烂,尊严全无。

  但何怀真犹觉得不够,他留下的那缕魔息操控着何怀云的身体,让他在水牢之中画下了传送阵法,用自己的生命作为启动阵法的力量来源,在魔族入侵中州的时刻,让他顺利进入了渡月宗。

  一切的一切像是一场走马灯,在他的眼前飞速闪过。

  何怀云破布娃娃一样躺在地上的身影逐渐模糊,变成了一个雪白可爱的小团子,正张开手朝他扑来。

  小团子穿着新衣服,看向他时满眼的雀跃与喜爱,紧紧抱着他的腿,喊他哥哥。

  蓦然间,一滴血泪从眼眶中淌了下来,滴在那块硬石板上。

  何怀真张了张嘴,喉咙深处发出了破风箱似的呼呼声。

  季兰枝听不清,忍着身体上的巨痛,蹲在了他的跟前。

  何怀真对他的动作熟视无睹,只是看着那离自己很近,又好像远在天边的身影,低哑着声音喊:“怀…云……”

  “哥…哥……在这…”

  季兰枝默了一瞬,费力地抬起手,挡住了他看向何怀云的视线。

  “何怀云死了,你不配做他的哥哥。”

  没过多久,身前人便没了声息。

  季兰枝挪开了手。

  何怀真死了。

  他眼睛瞪的好大,眼白中满是血丝,似乎想借此透过季兰枝的手,再看那石阶之下的人一眼。

  如此在意,仿佛让何怀云流光了血的人不是他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