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两片杏仁>第156章 《两片杏仁》番外-童年、金牛与挽歌

  今年的八月,不知为何这么的热。晚上太阳全落下去了,才凉爽些。放在桌上的一碗酥酪,表皮凝结了一层油润乳白的酥脂,几粒金黄甘甜的桂花碎屑点缀在白润酥酪的油皮上,散发芳香。

  米昔塔尔抱着年幼的伯颜家二公子囊加歹,他足下则是蹒跚行步的大公子买迪。一大两小三个人,在铺陈着紫红色波斯羊毛地毯的育婴室里,追逐着玩耍。两个幼儿时不时就一把抓住米昔塔尔的袍摆,口中“咿咿呀呀”的不知说些什么。米昔塔尔只能笑着将袍子下摆从小儿稚嫩的小抓抓里抽出,看着丝质料子上染了小娃娃的口水,尴尬而哭笑不得。

  作为父亲的伯颜坐在上位处一张宽大的三弯狮腿三围屏黑漆云杉木罗汉榻上。木榻上置有金漆小几,几上摆着一样香茶和一色果子。榻坐面铺陈纳什失织金锦坐褥。身后及身侧硬木围屏上雕饰有繁花卷云头图案的镶嵌背板,髹以红漆。坐榻前有一脚踏,金条包边,金色如意云头小足。脚踏上还放置着紫地红花的碎花丝绒软垫,垫脚四角垂金流苏。

  伯颜自从做了父亲后,颇有些许扬眉吐气之感。那些以前在背后嘀嘀咕咕,讲他的小道消息,说他不是一个正常男人的人,在他证明了自己也能生出两个白白嫩嫩水水灵灵的漂亮大胖小子后,都象是被当众抽了大嘴巴似的,乖乖的闭上自己的嘴了。

  至于皇上,他的合汗也为自己这外甥女婿终于能以实力证明自己不是不能生的男人,而大喜过望。忽必烈并不关心这两个大胖儿子是伯颜和哪一个女人生的,他关心的只是伯颜作为他外甥女婿到底还能不能生。如果不能,那皇室的丑闻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住,索性的是,伯颜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还能做一个父亲。

  合汗心情大好之下,赏赐更加丰厚。甚至连紫色布、织金锦、龙凤纹饰绣品这些有可能僭越皇家威仪的物事,都直接赐给了他心爱的外甥女婿。他传旨,要伯颜拿着这些所赐之物,把家里好好的装饰一番,伯颜的体面,也算是他皇室的体面。

  两个小家伙刚生不久时,几乎日日都要粘在他们的生母苏珊娜身上。别速真想要抱走让这对双胞胎儿子吃上一口奶妈热合剌巴巴的奶,他们都会象彼此之间达成了某种默契一样的同时裂开小嘴巴大哭。往往鼻涕眼泪弄了别速真满衣襟都是。无论怎么哄着都无济于事。只有将他们的小嘴放到生母苏珊娜的乳头前的时候,这对白白胖胖的小可爱才会收敛了哭声,专心致志的努力吃起妈妈的奶水来。

  但这亲妈的奶汁他们还没吃上多久,苏珊娜就被毒包子取了性命。接着伯颜府邸中纠察凶手、请合汗裁决,合汗反将处置投毒者的权利归于伯颜本人,直至伯颜将一对即想毒死他同时也想毒死他的所有家眷的贱人,从后穴里钉进去公羊角并塞进麻布袋活埋了后,家中的一片混乱才渐渐的止住了,秩序才又重新降临这个家。

  苏珊娜死了。所以别速真理所当然的当了孩子们的母亲,并同样理所当然的可以让乳娘热合剌巴巴给两个儿子喂奶了。

  米昔塔尔作为主子最亲近的男仆,自然负担起两个年幼小爷的陪伴任务。他每天陪着两个孩子玩耍,孩子吃完奶后的第一件事不是哭着要妈妈,也不是要进爸爸的怀里撒娇,而是“咿咿呀呀”的找和他们最亲的玩伴米昔塔尔。只要一嗅到米昔塔尔衣服上染的香气,他们立刻就不哭了。

  伯颜是冷漠的。当他的两个儿子哭着抹鼻涕的时候,他作为父亲只冷冷的坐在一旁看着。他从来也不去抱哭了的孩子,抱孩子并哄着不哭的是米昔塔尔。

  每当米昔塔尔心疼的抱起哭了的宝宝,用尽各种办法逗他们不哭的时候。伯颜总会端坐在罗汉榻上,一边身体依偎着丝绒碎花的软枕,一边用漫不经心的语调说:“别理他,叫他一边哭去。你越哄着他越是要哭。小孩子么,就喜欢用哭来引起大人的主意。你要真不理他,他哭会儿自己累了,也就不哭啦。再说刚刚给喂过了奶,肯定不是饿的才哭。”

  “米昔塔尔啊!你就是太宠着惯着两个小娃了。”伯颜继续幽幽的讲,像是自顾自语似的。他说:“男孩子么,就不能宠着。他哭,就把他晾一边去,让他知道哭是根本没用的。”

  米昔塔尔怜惜的看着眼前两个伯颜生的小娃。两个小粉团团一样的脸上大眼睛、浓睫毛,忽闪忽闪的实在是惹人怜爱。特别是当哥哥的那对碧蓝的眼眸,如同金角湾的海水,和他父亲的眼睛,真的是神似的一对。

  米昔塔尔看的入迷,他口中呢喃:“多美的蓝眼睛啊!我的主人。他真的是太象您了呢!无论走到哪里,这对迷人的蓝眼睛,是骗不了人的。这就是您的儿子。买迪,看看你爸爸呀!你看你爸的眼睛和你有多接近啊。”

  “嗯哼。”伯颜慵懒的将雪白肌肤的脸孔靠上手臂,以手托腮。他削尖秀气的鹰钩鼻中发出轻轻的一声,带着不屑和不耐烦。

  “米昔塔尔,注意你新做的丝绸袍子吧。”伯颜半开玩笑的打趣自己最心爱的家仆:“别被小东西的鼻涕眼泪口水什么的弄脏了。要知道我这里好丝绸料子并不是很多呢。”

  “不、不,我要米昔塔尔抱。米昔塔尔抱抱宝宝。”米昔塔尔正起身欲离去,大的那个突然的哭叫起来。小脸上挂了泪珠。买迪粉粉的小脸蛋委屈的皱巴巴湿漉漉的。小娃努力的扬起小脑袋瓜,努力而认真的看着一直陪自己玩耍的男仆。他不叫爸爸,因为他小心灵里积攒的经验告诉他喊爸爸没用。无论你怎么哭怎么显示你的难过与委屈,爸爸都是铁石心肠的不为所动。

  米昔塔尔实在看不得买迪的小可怜像,不顾伯颜说的不让他抱,还是附身一把将哭泣的小娃娃拥进自己的怀里。哪怕让涕泪弄脏了自己的新袍子,他也不在乎了。

  米昔塔尔抱着、哄着、吻着娃娃的脸蛋。看着他金发卷曲的小脑袋倦倦的依偎在自己胸前,金色的睫毛颤颤的覆上雪白的带着奶香的肌肤,直到买迪在他怀里哭累了熟睡过去。他才小心翼翼的将买迪放在他的木质摇篮里。

  是伯颜让把孩子睡的摇篮放置在他的房间里的。别速真甚至没有对此事提出过任何的异议。

  “再过些时日,我们就该教他们骑马和挽弓了。”伯颜若有所思:“得给孩子们挑选好适宜的弓马。三至四岁开始学骑射,六、七岁可以见小成。先从驾驭小马和开小弓做起吧。就当是孩子们的玩具了。”

  “会不会太小了些?”米昔塔尔问。

  “不小。”伯颜说:“我妈说过我在三岁时,我的死鬼爸就把我捆在马背上跟着他走了。我还有个孩子玩的小弓。当然,我爸他后来死了。真正交给我弓马骑射的是我在宫廷里的两位恩师。”

  “以弓箭刀马为玩具,总比玩竹马泥偶强。以猎鹰走马为伴侣,总强过玩蛐蛐蝈蝈。哦,还比和女人在一处厮混强。我最恶心男孩从小跟着女人玩儿了,看见了就叫我恶心。我可不允许我的孩子玩那些浪费时间消磨意志力的玩意儿。他们长大了也不许碰那些个。如果我发现了,就打折他们的腿。”伯颜最后做总结似的给自己的发言收了个尾。然后,他眯着眼睛,似乎是进入了小睡之中。

  别速真轻轻的走入自己丈夫的内室时,她硬质纱罗的裙裾拂过地毡的细碎声响,让伯颜重新睁开了眼睛。

  眼前的夫人身着端庄的拖尾长袍,长长的拖尾袍摆由两个婢女牵着。她的衣装如此的正式,伯颜就明白别速真要和他聊些正经的大事。马上摆了摆手,叫米昔塔尔带着两位小爷退到别室呆着。

  别速真落座,先装模作样的饮一口烹好的茶。然后她定神凝目,同自己的丈夫谈开了“正经大事”。

  此大事就是:买迪和囊加歹这两个儿子,到底该记入哪家的族谱名册之中?

  众所周知的,伯颜是别速真家倒插门的女婿。当初成婚时,伯颜是个刚从伊尔汗那里来的光棍汉。除了带来一副强壮彪悍的肉身和一张俊美好脸外,他半分财产和官位皆无。是合汗为他指婚并置办了财礼,是别速真的家族不计较他的卑下与贫困接纳了他这个穷光蛋女婿。当然,条件就是伯颜必须入赘,这就意味着,买迪与囊加歹两个伯颜生出来的男丁,不能归在伯颜所属巴林部谱牒中,而应该算是别速真家所属的札剌亦儿部男丁。

  别速真今日正装造访丈夫的房间,要谈判的就是这个。现在,是伯颜这个占尽了札剌亦儿家便宜的上门女婿,该还债的时候了。

  夫人侃侃而谈,言语中透着不可置疑的断然。虽然不闻威胁的口吻,但气质中已透露了不能商量着办的强硬。伯颜默然倾听着,脸上不喜不怒,但心中却急急的打着自己的算盘。

  伯颜怕的是,一旦入了媳妇家札剌亦儿部的族谱,自己恐怕会丧失两个儿子的教导权。他会不得不将教育的权利让渡给信异教的妻子家族。要眼睁睁的看着儿子们脱离基督教变成不信道者。其他的都还好说,只这一桩,让伯颜无论如何不能接受。

  伯颜听着夫人话语,一边“嗯嗯啊啊”的搪塞,一边说着“孩子们还小,不用考虑这么早。”

  别速真则不吃伯颜这一套。她脸色一变,正颜厉色的说出了伯颜干张嘴却接不下去的一句诘问:“既然你都能考虑到了儿子们三四岁就习弓马骑射,如何不考虑他们作为已经开始习武、识字、读书的小巴特尔,应该归入那一部的名下?”

  “呯!”伯颜重重的将手里茶盏往案几上一放,他声音不高,但一字一句皆都清晰笃定,他为自己辩白说:“我当初是占了你札剌亦儿家的便宜,但那绝非我自己的主意,而是当初老皇爷硬要主婚,我推却不得。再讲,我入赘以来,为了朝廷四处征战,屡屡征讨草原叛逆,定边陲,逐蛮夷,荡胡尘。这难道还不足以偿还我欠皇家与你家的人情债?你自己在心里好好算算,摸着你札剌亦儿家的良心想一想,你的脸皮得是有多厚,到现在还在说是我占了你家的便宜?而且,我觉得,这次找我找茬的主意恐怕不是你自己的,而是你那聪明的和察必哈顿为亲姐妹的母亲帖木伦吧!她老人家不安居颐养天年,成天搅合已成年结婚儿女的家事,是什么意思?我干脆直说了吧!不管俩儿子入哪一部的谱牒,教育权都是我的!我一个做爹的,难道还要把本该我拥有的权利拱手出让?”

  别速真听了也不怒,只是冷哼一声,说:“你读了几本波斯语和希腊语的破书,就拽起来了?慢说你只懂六、七门语言,只看过那几架子的书。就算你懂全世界的语言,把世界上的书全念尽了、背熟了、甚至倒背如流,又能怎样?你莫在我面前猪鼻插葱装大象!就你,还扫荡了‘胡尘’,还剿除了‘蛮夷’?你怕是忘记了你家和你媳妇家都是‘胡尘’也都是‘蛮夷’!我实实在在的告诉你,你这话可千万莫要让我姨夫听了去,若他知道了,你的小命儿不保呢!”

  伯颜自己登时语塞,一时间不知怎生应对。谈判感觉已经破裂。为了两个将来的小巴特尔,双方都在心里积蓄着怒气。准备最后刀剑见红,拼一番。

  最终还是伯颜心里虚,他打起了退堂鼓。说是自己一时失了心,让夫人受气了。但教育两个儿子的事情,父亲仍然要负主要的责任。

  另外,伯颜还抛出了最近的一个大难题来拷问自己夫人的良心,那就是:

  “你札剌亦儿家修祠堂的费用,可是我这个信奉一神论不拜偶像的也里可温出的。你家祠堂占地亩数不小,从购地到建房,到最后修饰布置,直至给列祖列宗安放牌位,凡是要钱的地方,都找的是我。我为你家修宗祠出的钱,完全已经抵偿了当年我入赘你家时合汗为我办理的聘礼和你家出的嫁妆数的总和。我们在金钱上早已两清,谁也不欠谁的了。所以,夫人还得三思,不要一冲动,将丈夫变作了仇敌。至于你妈那边,老人家碎嘴,你左耳入右耳出就行了。如果当真,恐怕对你并无益处。”

  别速真听了,不怒反笑,说:“你这话,还听着有点人味儿。我实说了吧!本来我也不想与你计较,要计较我早计较了。这次的确是我妈的主意。不过看在你是合汗家栋梁的份上,我让你一马!什么钱不钱的,我也知道你每次遇到我们部落要修这个建那个时,都是找你要钱,而你从来都是给钱且好声好气的应对他们。我知你的心,刚才我也只是试试你。儿子我自认教不了,还给你教!谁叫你书念得多,见识也广呢。”

  别速真走时,伯颜看着妻子四平八稳的背影。等别速真和为她托着衣裙拖尾的两名侍女全消失在门外廊下尽头时,米昔塔尔才抱着一个领着一个的出来。

  只见伯颜愁眉,按揉着额角。米昔塔尔心疼了,赶紧上前安慰。

  伯颜一笑,说:“我又没怪你。”

  米昔塔尔说:“主母不高兴,惹得您也不痛快,还不算奴婢们的错?”

  伯颜不接这茬,说:“爱入谁的谱就入谁的谱,反正我儿子的信仰不会改。哎,对了,米昔塔尔,我还问你呢,你觉得我也是‘蛮夷’‘胡尘’吗?我从来不觉得我算这些人中的一个。我可是识字知书的。我觉得铁木真、木华黎和我的死鬼爹晓古台才是蛮夷。你说说,这些人连字都不识得一个,算蛮夷没错吧?而我与他们完全不同。说我蛮夷,我心里是不服气的。说我人坏,我到服气他。再说,不信主不行道的,不是野蛮人还能是什么。上面那些人,除我父晓古台外,哪个不是即不信主也不行道的野蛮人啊!如此颠倒人伦,难怪世道污浊不堪!”

  米昔塔尔听伯颜这一番的抱怨,也只好报以尴尬苦笑。是啊!不信主的人,不算蛮夷算什么?可世道颠倒了,不信的人大摇大摆公然招摇过市,信的人却只能委委屈屈不敢伸张正义。这恶世早晚要被明察秋毫的主清算。

  乳酪香甜,也要从酸得倒牙的奶子中提取。什么时候苦日子短了呢?苦日子才是长久的呢!

  伯颜心里明白的很,那是“好日子于人来说是不多的,计算起来也不算是福。但恶日子却是长久的,苦难才是塑造人的。谁的苦难多过福乐,他便是向上走了!若是他的福乐多过困苦,那他便是在下行了!”

  伯颜心里始终都记着,这是他小时候离开宫殿时抚养他长大的哈顿曾对他说过的话。

  这不,很快苦痛便找上门来了。让他这个也里可温无计可施。因为合汗要看两个漂亮的宝贝。还要他从帝师受戒灌顶做帝王修持秘法的伙伴。他至高无上的合汗要修法也得拉着他一起干。他实在是离不开这个奴隶啊!

  伯颜轻车从简,屡次携两个漂亮娃娃入宫面圣。到后来连米昔塔尔这亲近家仆都不带了,就父子入宫中让老合汗看。这就是苦日子啊!伯颜与他的米昔塔尔都知道,两个娃娃早晚献于合汗或合汗的继位者驾前,听用,是为奴者的宿命。

  哪怕是身体隽永了十字架的名,异教徒的羞辱也是逃不掉的。

  帝师殿里梵香的烟气充盈,刚刚拆毁了大都的一所清真寺,便将清真寺木料用来建了帝师殿。老皇上奉佛的虔诚不容怀疑。此事城内众百姓议论纷纷。不信伊斯兰的,蒙古、汉人、南人纷纷在心底里叫好。信伊斯兰的,心内憋着一股火,暗中传递着对杀人毁寺者的仇怨。而象伯颜这等虽为圣祖易普拉辛的教生,但却与穆斯林有别的,则内部出现了分裂。叫好者有之,为穆斯林感到不平的亦有之。

  今日合汗命伯颜只身往赴,赴帝师的法会。‘宝瓶灌’之后的隆重‘身灌’仪轨,在那里等候他这个不信佛法的人去践行。

  他已经在宝瓶灌里吃过盛放在镶嵌满黄金、松石和珊瑚的嘎巴拉碗内盛着的“菩提水”。当时他全身赤裸着坐在那只莲花状金盆里,心里充满了疑惑和各种烦恼。“菩提水”入口后什么味道也没尝出来。反倒是仪轨完全结束后,口腔内反射出饮下的液体中饱含的酒浆味道与一股令人作呕的甜味,时刻提醒他吃了异教徒的饮料并因此而不洁了。

  他不知道那“菩提水”内他们都施加了些什么,也许是蔗糖或阿剌吉酒,为了掩盖更加令人不快的异味。但总之,他以最快的速度奔回自己家的浴室,他在浴室中又是冲洗又是呕吐,想把一切异教的污秽逐出自己的身体。以至于他清洁过自己后脸色都是惨白的,如同死而重生一般的脆弱。罪恶缠绕着他的身体,令人崩溃,他仅剩下的一点力气,只够他把自己放倒在床上陷入昏睡的用量。

  帝师让他去观想的本尊大日如来,在他梦幻里化为了造物主,徐徐袭来。它展开一切,时间、空间无限的铺陈。黑暗的无尽的时空里,有形的如来成了无形的造物之主的一枚薄而脆弱的外壳。

  伯颜望着宏伟高大的八思巴帝师殿,心内五味杂陈,口腔中再度泛出若有似无的那股甜味儿。他细细的观察那每一根梁木,上面都还残留着伊斯兰的花纹。甚至一根粗大的承重梁上“万物非主唯有真主,穆罕默德是主的使者”的阿拉伯文纹饰都没有抹去,就直接成了佛殿的横梁。

  如此凄凉,谁不伤心?伯颜也是那替穆斯林暗中不平的。可他一个为奴的也里可温,他的泪水本不值钱。

  佛殿内铺设猩红的毛毡,挂绛紫的幔帐,与皇家无二。帝师宝榻高高在上,金绣锦垫,金脚踏,彰显拜偶像者的无上权利。

  伯颜颤巍巍下跪,面对帝师威仪,他不敢不跪。两个跟在父亲身边的娃娃,睁大水蓝水蓝的大眼睛,似懂非懂的四处观看着,小家伙也为这殿宇内的奢华所震惊。

  帝师并不移座下降,只是遣一身裹暗红僧袍的普通僧人将伯颜扶起。伯颜听到从那高处虚无缥缈中传来帝师的法旨:

  “伯颜做为合汗的‘奄出忽必’,理应受‘身灌’密仪。此为合汗圣意。伯颜的儿子,年尚幼小,待满年十二后,亦要领受‘身灌’。伯颜,你可听清了?”

  殿下之人半晌无言,最终,他只用蚊蝇一样微弱的声音挤出一句:“奴婢听清了。”

  一红衣僧人牵过伯颜的手,说:“‘瓶灌’后为‘身灌’,至于‘身灌’之后的‘秘密灌’,你是奴仆,受不得。”

  伯颜想起自己第一次至此帝师殿内时,就是此红衣僧执起他的手。当时他内心忐忑,曾问疑于这红衣僧:“尊贵的阿阇黎,我是也里可温,不通佛典。请问,‘瓶罐’与‘身灌’都如何做法?”

  “‘瓶罐’顾名思义,就是以法宝金瓶洗涤身体以求祛除邪魔绕身。受灌者裸身坐于金盆中,由净水、樟脑水、莲花水三次灌身。并饮帝师加持的‘菩提水’。以此得诸佛父佛母庇佑,不落贪、嗔、痴、慢、疑诸烦恼业障中,可行瑜伽法并得阿阇黎之果位。”伯颜还记得当时那个红衣僧人的微笑。那时他将他的手轻握于掌中,伯颜感到僧人的手柔软、温暖,僧人的笑容如午后的暖阳,尽管他害怕,但居然莫名其妙的被这温暖的笑容给感动了。红衣僧似乎缓解了帝师殿内的恐惧,以至于脱去衣物时他还有一种奇妙的带着可耻与负罪感的感动。他知道他的身体被利用了,而且是毫无怜悯的被利用了,但是在这利用里,他甚至感觉到了一种圣洁的存在,即他毫无保留的将身体给了出去,成就了一种无我的带罪的圣洁。

  “那‘身灌’呢?”伯颜恍惚半晌,灵魂终又飘回了现实,今日的帝师殿里,是他行身灌的日子了。

  “‘身灌’即帝师选择适宜受灌者的金刚上师,为他行灌顶礼。此礼要在众僧和你的二子亲眼目睹中进行。至于灌顶所用物,到时候你自会知道。”

  “奴婢听说,还有什么‘秘密灌’... ...?”

  “‘秘密灌’就不是你能领受的了。领受‘秘密灌’者,必须向帝师献上等‘智慧女’一名,你能献吗?”红衣僧人的温暖微笑又浮现并映入伯颜的眼睑当中。这温暖象是在关怀一个孩子。伯颜感觉自己成了一个被父亲笑着责备的小男孩。这让他感到不安与自责。他惊讶半晌,只好连声抱歉,说自己不该多嘴。

  那瓶罐的味道我已经尝过了,伯颜想。今日身灌想来也不难过。伯颜努力回味着红衣僧的笑容,那笑容给他一种莫名的勇气支持。

  顺着红衣僧手指所指的方向,伯颜看见了那头鎏金的铜牛。铜牛四肢卧地,背上有一根凸起,形如男人的阳具。那里,一个同样红衣的喇嘛正将尊贵的至纯酥油淋在牛背上那根凸起物上。

  伯颜想象着,过一会,他们就会让他骑上牛背,那根经过酥油润滑的东西会进入他的身体。他突然想起自己幼年时在伊尔汗俺巴海的宫廷里,希腊人的公主玛丽亚哈顿给他讲解希罗多德的《历史》,埃及的法老命令每一个埃及少女的童贞都要献给阿比斯神牛。那些埃及少女要骑跨的神牛就是如此,她们用牛背上凸出的阴茎模型刺破自己的处女膜,然后,就可以回家筹备嫁妆了。

  当伯颜真的骑上那头牛时,他感觉自己如腾云驾雾般的神魂颠倒起来。周围是胫骨法号巨大的“嗡嗡”声,众喇嘛诵经如狮子吼。在香气与烟雾缭绕中,宇宙似是一个颠倒的世界。伯颜觉得自己头晕了目眩了,他认不清内与外,自我与世界间的理性之间隔被彻底清除了。在昏沉凌乱中一切皆有可能了。以至于最后僧人将嘎巴拉碗送至他嘴边时,他没有任何的犹豫,一饮而尽。比之第一次行灌礼,这次他表现的要驯顺的多了。

  虽然罪恶感仍旧在事后袭上心头折磨着他的良心,但他已经不想死了。他只是平静的穿了衣衫回家,甚至还向帝师和众喇嘛不失礼貌的致以谢意。究竟谢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谢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让他,一个外道能行此大礼吗?谢帝师总是高坐于上不肯屈尊下降细睹他因羞耻与亢奋同在而泛红流汗的身体吗?他在牛背上曾经怎样的痴醉颠倒,无法自控的感到自己身内水津津的,下面湿淋淋的。滑腻的爱液溢出身下穴,濡湿了牛背上那根东西,合着同样腻滑的酥油,顺着他腿上结实的肌肉纹路默默的滑落,里面还带着些许疑似是血的淡淡红色。

  他出汗,身躯火热。淋在身体上的奶汁及香液因为被体温熏蒸散发出乳香味。蓬勃灼涨的欲望充盈在下部,那里高高的竖起象一杆矛。呼吸急促令人胸痛震颤。不知是否是因为那菩提水内施放了某些他不知道的药物。他只感觉身体醉的厉害,眼睛里漂浮绚丽的彩屑,光怪陆离,摩耶幻境包裹住身体与欲望,最终在力竭虚脱的疲惫中将一点点的乳汁样白色溅落倾泻在金色的牛背上。黄金与乳白斑驳相间,象是金碗里的一点点奶子。

  两个仍然是红衣的僧人扶着他下牛背,他觉得身体柔软,力疲不能支撑,就向着一侧倒去。立在他右侧的僧人忙接住这个虚弱的人,将他抱在怀里缓缓的放倒,好让他坐在地上铺着的卡垫上。伯颜在卡垫上缓了一会儿,才收拢了心神。忙从喇嘛手里接过了手巾就着盆里的清水将身体上暧昧的污迹擦拭净了,再穿好衣袍。

  他裹紧了外袍走出帝师殿时,外面的日头已经西沉了。天色暗淡,只天边淡淡闪耀着天黑前最后一抹艳粉中透金色的红霞。晚风冷而凌厉,吹的他只能将外袍裹得更紧。空旷的帝师殿院落里有两个拿扫帚的僧人在清扫地面上的落叶。他们只抬眼略微看了他一下,就低头继续工作。

  他一路走出帝师殿数座院落的大门,没有人注意到他,没人觉得他特殊,也没人跟踪。

  他的皇帝完全对他放心。

  伯颜回自己家时,是在三日后了。两个娃娃也一同回来了。他的正妻微笑着坐在餐桌前,桌上是很普通的菜。他的妻子笑着递给他割肉用的小餐刀和夹菜的牙箸。她一语不发的同他吃晚饭,又一语不发的目送他去浴室。

  伯颜醒来时,发现自己盖着被睡在床上。被下的身体是赤裸的。

  “我怎么睡了?是谁给我脱的衣服并盖的被?”伯颜问。

  “您太累了,在洗浴汗蒸时睡倒在浴室里了。”米昔塔尔一边给伯颜到水喝一边说:“当时我在外面久不见您要什么就进去了,发现您已经躺在按摩用的软榻上睡迷糊了。夫人让我和阿塔海将您用被裹了抱回卧室来放床上睡。您睡的可真实在呢!居然无知无觉的。哎,您先喝一口吧!”

  米昔塔尔将水递给伯颜,说:“喝完您可以接着再睡一段。等午饭的时候再起身。您看您实在是累坏了,面色多么的憔悴,和上次一样。那个帝师对您做什么了,让您如此的憔悴?下次如果能拒绝的话,让合汗回绝了那个帝师的要求吧!您是合汗的仆婢又不是他帝师的仆婢。他有什么权利要求您一次又一次的去他那里?这太过分了。”

  米昔塔尔还没说尽兴,就被伯颜一把捂住了嘴巴。他看着他,示意他噤声。米昔塔尔狐疑的转了转眼珠,立即明白这里的要紧了。他住嘴不再说话。

  合汗体果然是惜下情的,几日后便发话传下口旨,申明伯颜的两个儿子入别里哥选,到岁数即补入怯薛授予执事官职。

  伯颜最后一次涉足帝师殿时,高高在上的帝师座上坐着的已经换了人。新帝师和蔼亲切的抚慰了他,因为他是受过瓶灌与身灌并有资格做阿阇黎的人。虽然伯颜反复申明他懂得的一些瑜伽修法是在伊尔汗宫廷内习得的,并不想也不够资格做一个阿阇黎瑜伽师。帝师并没有继续关于传授瑜伽资格的探讨,只温言问候,让伯颜心里到对这位新任的帝师生出来几分的感激。在攀谈了一会儿后,他就被恭送出了帝师殿。伯颜默默的倒退而出,没有将后背对着地位崇高的帝师,因为那是不敬的,哪怕这新帝师看起来比八思巴更加的平易近人更少了庄严尊贵之气而象一个普通的修行者。伯颜知道,从此后他再也不必去帝师殿了。他在秘密法中的位置不久后也要被更年轻的人所取代。合汗喜欢让不信秘密法的人陪伴他修秘密法,只是他自己已经太过苍老。年轻俊美的很快就会填补因他退出而留出的位置。

  伯颜并没有放弃他的瑜伽修行。他虽然不信秘法不信佛,但觉得瑜伽能治愈他日渐衰老病痛丛生的身体。在波斯宫廷里他幼小时就跟随克什米尔的僧人习瑜伽,尽管那时他修习瑜伽只是为了在伊尔汗面前歌舞时让自己的肢体更加柔软妩媚。那时的他还年幼,他们总喜欢将他伴做女孩,头上蒙着盖头,手腕足踝上系满了带铃铛的镯子,随着鼓点旋转,柔软的拍动手臂和扭曲腰肢。那时的他哪里会想到自己以后胡须会如此浓密,哪里会想到自己会挥着战刀浑身浴血。

  哎,老了、老了。他不断的哀叹着。并试图在垫子上做出一个标准的“蝎子式”。这个姿势能快速的让人缓解因久坐而生的疲惫,让血流归脑,提升人的精神。然而他做的很吃力。

  他的身体曾经是令诸王垂涎的诱惑。真金和纳木罕两王子曾经与他交递过眼神。他从他们的眼睛里见到了占有他们父亲奴仆的贪欲。

  王子们想通过占有他们的强大父汗强壮貌美的奴仆,来宣示他们的继承权是可靠的。然而,他们却一一的落空了。

  真金是受佛儒教育长大的,这就意味着他有一个热爱退缩回避胜过进逼索取的人格。他知道自己不能做什么,但对自己可以做什么一无所知。他自幼受到的教养禁止他采取冒险和不敬的行为,而这份儒的优雅和佛的慈悲却是通向汗位之路的障碍。真金的欲望是隐忍而扭曲的。他只敢默默的凝视着自己额赤格日渐苍老的模样,并以同样的沉默对待伯颜本可以自己送上门来的屁股。

  真金的内心不是没有过悸动,但这种大不敬的贪欲被这位太子自幼所灌输的君子风度所扼杀了。他,从一个本来可以如阿布.沙龙一样在阳台上公开占有自己父亲达伍德的美人们,并当着臣下之众的面前与父亲的美人交合,从而宣示自己的主权的帝王,最终沦为了寂静无言的残酷冬季里病死在深宫床上的柔弱太子。他的死才是成就他美名的关键。如果他真的活着并继承了他额赤格的权利,以他的软弱不会得到比《圣经》中的达伍德之子更优越的评价。

  真金唯一可庆幸的,就是他因脆弱而早亡,又因早逝而保住了名声。

  真金如此,一如安童。

  安童又何尝不是因为他的无所作为和早亡而侥幸得到了“贤相”的美称呢?想想看吧,如果安童不是在内政中被艾哈迈德和桑哥等“奸佞”斗败,又在外战中败于诸叛王而被海都囚禁,如果在南平蛮子北灭诸藩的战场上“行杀戮之事”以至于“双手沾满了无辜者鲜血”的人是札剌亦儿部的安童呢?如果安童与伯颜的经历进行一个美妙的对调呢?那在其死日为去世的“贤相”哀叹嚎哭的大都无数无名百姓口中的名字,只怕哭的就是“伯颜丞相”而非“安童丞相”了。

  正是失败,成就了安童。伯颜则因着自己的成功而被南人和叛王同时致以最恶毒的谩骂和诅咒。是的,是他伯颜杀了人,是他有嗜杀之恶名而不是他脆弱早亡的大舅子。虽然以他舅子哥的能力,永远都不可能在南至杭州北至哈喇和林之间这块如此广阔的大地上行“杀戮之罪”!

  所以,有罪,就叫我来犯吧!谁叫我天生内心是刚硬的呢?君子的翠竹芳兰不可能从我这遍布荆棘的内心之土中生出,它还没冒出一点点的尖芽,就被铁一样的冰冷荆棘窒息而死。

  四王子纳木罕则是骄傲的,他即使在已经失败后仍然不肯承认自己真的失败了。在镇戍在塔米尔流域时,伯颜的大营经常在冬夏二牧场之间往返。他的冬季牧场曾经就在距离四王子大本营不远处的一处青营盘。王子也曾在冬季造访过他的帐幕。

  那时他们把酒言欢,畅叙整个冬夜。裹在貂皮锦褥中的身体,汗湿着相依。深冬的野,雪片拍打在毡帐上的“沙沙”声和帐中火盆发出的“噼啪”声,化为单调黑夜里催动人情欲的最悦耳音符。

  身体抵着身体,他们也曾经如情人般拥着厚重温暖的皮毛,在床上以体温为对方取暖。

  纳木罕是直率的。对伯颜身份是确认无误的。在企图占有伯颜时他也是最单刀直入最毫无掩饰的。他想通过占有毛皮锦被里被他拥抱入怀的这个男人,表示他对皇位的志在必得。然而,幻想终归于空无,纳木罕无缘汗位。伯颜的臀部也没有被他使用过。虽然他是所有对汗位有图谋的王子里,最不吝惜的将各种赞美之词加诸于伯颜诱人的臀部的一位贵人。

  伯颜至今仍然记得他们之间的互不挑明但又直白无比的对话。王子想要他,但他只接受赞美不肯实际的给予王子任何行为与承诺。他笑纳了四王子的追求与讨好,但什么实际的东西也没付出过。

  所以他让纳木罕带着遗憾而去。他们之间的调笑。他的王子称他的屁股是他见过的世界上最为危险的诱惑,象迷人的桃子。王子渴望自己也能在那“仙桃”上咬上一口。所谓“宁尝仙桃一口,不要烂杏一筐”。

  但伯颜告诉他“仙桃”只有还活着的老汗爷爷尝得,尚未登基的人,就别想那个美事儿了。现在,在这帐中,你能搂着我抱着我,你我肌肤都相贴了,已经赤条条睡入一个被衾里同寝共枕,你已经得了便宜,就要乖乖的。正所谓当有的份子一份不会少给你,而那不当有的,一份也不会多给的。至于我的屁股美不美,老汗爷爷发话过,伯颜的屁股谁敢说不美不喜欢,莫要得不到的就酸。

  四王子苦笑,他看不懂伯颜脸上淡漠中又带着某种轻蔑的表情。等到他真懂了的时候,世界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伯颜虽然比他年长,但比他的太子阿合还小两岁。却在额赤格的安排下对太子和皇孙帖木儿都承担着巴赫赤的抚育教导角色。他的经历该是有多么的传奇和多彩,很多隐匿定是他和阿合都不知道的。他们的额赤格将这个总是似笑非笑的迷人的奴仆恨不得用线栓起来,好似他是只随时可能失控而离去的风筝。他居然能系住老汗爷的心,老汗爷什么时候会怕一个人从他手心里溜走过?他的额赤格不是富有天下么?他什么珍宝没拥有过,却如此的珍宝般的怕失去了这个伯颜。这个伯颜的魅力,并不是单纯的健壮俊美可以度量的,也不是只凭勇猛与智慧便能引得枕边人倾倒。这个伯颜的内心是个没有出口的迷宫,一个迷一样的美人。他们一个个的都想要他,但他从每一个的掌中溜走。是的,他不是就从俺巴海的手中溜走了吗?他的额赤格怕自己会成了下一个俺巴海汗。

  他们都想带走这个伯颜。俺巴海最终是不忍心,让他走了。南必因为嫉妒这个伯颜在她丈夫床上份额,因此要把他推上殉葬人牲的位置,却反而被他所害。而伟大的汗爷,却明白拿捏时间的尺度与分寸,他即不肯立即就带着这奴隶走去另外一个世界,又算准了机巧在孙子皇位已登后按照事先已经安排好的用药物带走了这让人永远都不能放心的奴隶,还给自己孙子一个干干净净的世界。在这个没有伯颜的世界里,他孙子可以安心的做天下之主了。一切坏的诱惑,都被他高瞻远瞩的额布格除去了。

  南必在死到临头时仍然不肯认输。女人最后的癫狂如被猎网捕获的一头母狮。当伯颜令李邦宁带走铁蔑赤后,众火者抬来事先已经预备好的为殉葬牲人量身定造好的棺椁时,南必还天真的以为是伯颜自己认命了。

  但显然棺椁不是为伯颜的身体尺寸而造的。

  南必的面孔被裹好,赤裸的身体缠裹着丝绸的殓衣,火者们将疯狂的女人活着塞进那口中间掘空了的树棺内。然后给棺椁打好四条金箍,横两条加竖两条。树棺内是将死的女人凄厉的嚎哭和抓挠棺椁内壁的惨叫。伯颜和李邦宁可以想见南必在棺椁内的挣扎踢咬,但那毫无用处。南必将被以最尊贵合汗最宠爱的哈顿的身份而殉葬。

  你这条雌眼镜蛇,你去地下释放你的毒焰吧!伯颜无声的摆摆手,让火者们将封好的树棺抬出了哈顿所居的延春阁。出延春宫,走延春门,再出东华门,离皇后宫阙。怯薛歹从火者手中接过,将封装树棺置于辇车之上,再覆上丝质的绸盖。然后起驾往历代合汗葬身之地肯特山中的不儿罕·合勒敦而去。

  在做完了这一切后。伯颜觉得自己的身体和心灵都空了。

  他不会放过我的,他绝不会独独的就放过我的。伯颜疲惫万分的思索。他觉得自己累极了。不久我也就要走了,离开这个烦恼怨恨丛生的污浊的世界。

  小火者明丽美艳的面庞娟秀如画。娇嫩洁白的指尖捏着那里面含有剧毒硼砂的深红色丹丸。增加了数倍硼砂计量的丹药艳丽如火色。而伯颜没有任何的犹豫就合着酒服下了它。

  他想让这美丽的药丸在他身体里快些起效,他必须走了,留给已经登基了的帖木儿合汗一个干净清明的朝堂。他这等坏透了的污秽之人,不能留在现世,否则人人都会想起旧的时代里曾经藏匿的污垢。老皇爷不能阴魂不散总盘桓在新皇帝的朝廷上空,阴郁的前朝气味需要被一扫而空。伯颜的离去,让所有希望得到一个焕然一新的新天下的臣子都长吁了一口气。从此,再也没有一个不合时宜的老臣,时不时的出来晃荡一下,叫已经重新分配了权利的他们感到不快了。

  当然,最为快慰的还是皇帝本人。帖木儿,他是第一个不依靠征战而依照汉地式继承法和平继位的蒙古人和汉人、南人共同尊奉的皇帝。旧的,以征戈杀伐得天下的时代彻底的离去了。所以,他们埋葬了旧时代的一切,包括人。在这新的时代里,书本将取代刀剑,笔墨将贵于鲜血,读书人将踩着士兵的脑袋。而新皇帝身边再也不会有伯颜这样令人尴尬不愉快的旧时代的人出现了。

  当解刨刀刨开死者已经干瘪的腹腔并将内脏一样一样的取出时,尔萨默默的为他的优素福诵念乞求宽赦的经文。从昨日起至今日,是他的挚友在世上停留的最后日子。优素福静静的躺在床上,一群黑衣人环绕着他。那是亚述教会的神职人员。他们为他诵读为弥留者求饶恕的经文,用祝圣过的橄榄油涂抹在将死之人的身体上。经文和油膏缓解了临死者的恐惧与痛苦。让他可以以比较体面的状态离去。

  令穆哈伊离奇的是,自己好友的腹中竟然是如此难以想象的干净。但胸腔中却有大量淤积的血块。这些血块颜色已经发黑,并非鲜血,被取出时腥味扑面而来。

  这令穆哈伊不寒而栗。因为这预示着可能在他朋友的胸腔里曾有过一个充满血液的肿瘤,这个瘤子已经膨胀到外膜破裂导致里面充满的血液灌入了胸腔。而死者在瘤子破裂后仍然在极度的痛苦中活了数天甚至数个星期之久,直到灌入胸腔的血液都凝结成块状,他才奄奄一息的毙命。

  前来送殡的人积满了伯颜家头进院落的正房内。人们纷纷的用极低的声音在传播着一个与已死的太傅相关的可怕传闻。

  据说太傅家和合汗其实是“世仇”。在得到了合汗至死不肯给予太傅及太傅家子子孙孙释放文书,解除这个家族卑贱的奴籍的答复后,太傅已经在极度愤怒中将他与合汗外甥女、札剌亦儿部的别速真之间的两个儿子“阉割”了。这是为了对合汗的冷酷施加最恶毒的报复。而太傅本人却也受到了同样的报应,因为“阉割”“有皇室血脉的人”之罪,他死于“天谴”。一个巨型的螃蟹,被老天爷的无形之手放进了太傅的身体内。这个螃蟹食太傅的血肉而长大,它越长越大,最终占据了太傅的整个胸腔,然后巨蟹自行崩碎成血块,了解了太傅的性命。

  而太傅最后还要被刨开辱尸。据说那些身着黑衣的人是太傅信仰的“外道”里的“妖人”。这些人认为每一个人死后都必须裸身下葬。并且要将内脏掏空后。尸体内还需经乳香、樟脑、胡椒等清洗九十九遍。然后这些“外道”才允许尸体下葬。“外道”们还禁止为死者立碑,禁止造牌位与宗祠,禁止死者子孙祭拜自己的祖先... ...。如果有谁学汉人一样祭拜自家的祖先,“外道”们就会冲进这些“仿效汉人者”的家里,砸碎牌位并纵火焚烧祠堂。

  流言如阴云密布,但只需一阵清风便能吹散。伯颜家上空徘徊着的流言蜚语,则随着时间自行消退而去。毕竟,一个已经死了的人,不值得为他再多浪费口舌。他们甚至很快就忘记了伯颜之死的那段记忆。仿佛伯颜就是正常死亡的一样。皇帝为死去的巴林部伯颜颁发谥号,但这个功臣连墓碑一块都没有。

  伯颜终于是解脱了。他要众人忘记他的努力基本成功。后世人若是提及他,总不出那干巴巴的几篇文字,那是为写史书而造的现成模板,史官们能将任何一个人套用在他们已经习惯了的沿用千年的现成模板里。而记得生动细节的人,不是早就死了,就是即使说了也没人有兴趣听他们的唠叨。

  当活着的历史离我们而去时,我们不曾珍惜过他们。现在我们只能捧起模板,来假装我们拥有过一个活生生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