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两片杏仁>第153章 《两片杏仁》番外-昆仑美玉

  主后一二六五年的初春,大不里士城东郊的萨维兰山,几个身着华贵衣饰的伊尔汗国贵胄子弟,正纵马放鹰,游猎嬉戏。

  初春尚寒,积雪尚未融化尽,河的沟叉里残冰尚存。所以贵族子弟们身上还披着为御寒用的各式镶皮草衬里的宽身术巴大衣。几个青年人在风吹动草叶的“沙、沙”声中,边信马由缰漫无目的的走着,边低声闲谈。

  众马中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匹光洁黑亮的阿拉伯马,鞍韂、脚蹬、肚带、胸佩皆是在赤色雕花皮革上镶金嵌宝并以色泽艳丽的绒线刺绣成花朵、枝叶、卷绕藤蔓等形状装饰而成的,有一股难以掩饰的奢靡。

  骑马的是位接近中年的男子。他是众狩猎者中年龄最大,相貌最为持重的。他的镶黑色貂毛里子的术巴大衣的后衣摆散开在马漆黑光亮的后背上。大衣外用的织物是纯丝纺织的大马士革纹织锦缎。暗绿底色上以纬线提花方式织出天蓝色茛苕叶片的形状,宽大呈菱形的茛苕叶边缘是带刺的金线锁边。华贵的外袍掩映着里面穿着的暗花滴珠奔鹿纹纳什失窄袖紧腰辫线袍。紫红丝线捻搓而成的“辫线”缀饰腰间,密密缝缀于腰部。下袍宽大散开,细细缝缀掐出二百二十四幅华丽褶裥,并在袍摆下端加饰织金妆花缠枝牡丹花蝶戏纹膝襕。袍子右衽处腋下是五条紫色罗缎系带结扣系紧衣衫。上身前后是波斯风格的缠枝西番莲纹捻金线刺绣边饰,内填绣以蜂蝶、鸂鶒、荷花、莲叶、鸳鸯等构图而成的“池塘小景满地娇”华丽胸背装饰。一根镶嵌春水纹雕刻的玉质带板的小犊皮蹀躞带横于中年男子的腰间,下垂结扣的双挞尾。佩刀、匕首、针筒、火石袋等“蹀躞七事”俱全。

  马蹄轻踏,“嘚、嘚”做声,在绚烂的芳草和空阔的蓝天之间,几位骑马施行春猎的青年贵人显得格外闲适悠游。

  他们边缓慢的骑行边闲谈。侍从们跟随在一众贵人们的身后,始终恭顺的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这群人里最年长者为伊尔汗国开国者旭烈兀之长子俺巴海。此时他刚满三十岁,正在说长不长说幼不幼的年纪。旭烈兀汗此时是时年四十有八,正值壮年。旭烈兀的儿子众多。今日宫中旭烈兀汗接待从别里哥汗那里来的使节,为勘定两汗国之边界,理清阿塞拜疆的归属权究竟问题。众埃米尔、众底万和众马利克都有参加联席圆议,商讨国之大事。

  但作为长子的俺巴海今日却约了几位王子王侄们出来行春猎,因为他并不以为自己在场对联席圆议能产生什么影响力。

  贴古迭儿,旭烈兀的第七子。是一个身材纤细修长的青年。骑乘一匹浅金色毛的阿哈尔捷金马。身穿与俺巴海同样的皮毛衬里大衣。大衣内是柳青色暗花绫辫线袍,外罩鸡冠红界地穿花凤纹纻丝比甲,比甲前襟坠饰大颗浑圆饱满光华夺目的“答纳”。系的工工整整的衣领上,露出素绢贴里的一截洁白衣领。

  贴古迭儿是旭烈兀的哈敦忽推所生。忽推哈敦是弘吉剌特部首领之女,现在领旭烈兀的第二斡鲁朵宫帐。此宫帐原为旭烈兀的另一位哈敦卫拉特部的古余克所有。古余克哈敦死后,本来留守蒙古的忽推哈敦前来波斯,接收了本属于古余克的第二斡鲁朵,并替古余克哈敦抚养了她死后留下的王子楚穆哈尔。

  旭烈兀敬重忽推,一如他敬重托古斯一样。托古斯哈敦身份尊贵,她是克烈部脱斡林勒汗的孙女。曾为蒙古监国拖雷之妻。旭烈兀生母唆鲁禾帖尼是脱斡林勒汗之弟扎合甘布的女儿,与托古斯是堂姐妹之亲,又同时被配嫁给成吉思合汗的四王子拖雷。拖雷死后,旭烈兀收继了自己的庶母。他的这位庶母有堪比他生母一样的政治头脑,并同样为也里可温。

  旭烈兀委任托古斯哈敦掌第一斡鲁朵,位列诸位哈敦之首,并且就军政大事等同样多征求托古斯哈敦的意见。而且,尽管托古斯哈敦自己从未生育过,但旭烈兀将自己的长子委托她来教养。

  俺巴海在宫廷里,其实是被当做托古斯哈敦之子看待的,而他的生母逊都斯部的也速贞哈敦,虽然是最早嫁给旭烈兀的,同时又为旭烈兀生育了这个长子,但旭烈兀却迟迟的不肯为也速贞单立斡鲁朵宫帐。也速贞哈敦不得不长期寄宿在属于古余克哈敦的斡鲁朵里。这位长子生母,出身不高,虽是长子之母,却嫁的早死的也早,位次居于诸哈敦之末。但是,在也速贞死前不久,旭烈兀终于是随了她的心愿,为她立下了属于她自己的第四斡鲁朵。

  俺巴海从小就自居是托古斯哈敦的儿子,他对生母也速贞并无怀恋。毕竟那个女人地位如此之低,死了甚至都没任何人愿意纪念她。而无子的托古斯哈敦一直坚持栽培俺巴海,给与了他莫大的关怀与温暖。而托古斯哈敦在伊尔汗的宫廷里又是如此的受到敬重,她作为一个女人,一个帝王家族的女眷,享受着非同一般的恩宠与在军政要事上发言的权利。这一切,都将成为俺巴海在以后继承他父亲位置的宝贵资源。

  在众哈敦里,能与托古斯争锋的,也就唯有忽推了。而忽推是贴古迭儿之母。忽推哈敦的斡鲁朵里一共出了五位妃子,为旭烈兀诞育了六位王子,几乎占旭烈兀儿子总数的一半。可见忽推哈敦斡鲁朵极受旭烈兀汗的恩宠。

  托古斯哈敦死去后,作为原属她斡鲁朵中的妃子,她的妹妹图黑塔妮,接管了姐姐死后遗留的宫帐管理权。而托古斯哈敦的政治遗产则由俺巴海继承。旭烈兀曾有言,如果将来他死了,愿儿子俺巴海能收继图黑塔妮为哈敦。这无疑是将俺巴海看做是与托古斯哈敦为一体,并希望俺巴海将来可以承袭汗的位置。

  俺巴海从小是被当做未来的继承人培育的,但他却自己力不从心。教养他长大的哈敦与他的父亲,都对他的玩劣嗜酒即愤怒而又无可奈何。在军事上,他有一个无可比拟的父亲,在民政上,他有一个难以超越的养母。这导致俺巴海自幼起,就在焦虑和压抑中困守。他无论朝向哪一个方向,都无法产生突破和超越。越是觉得压抑,他就越是喜爱沉溺于酒浆的麻醉中。只有在饮的酩酊大醉时,他才觉得自己如重返婴儿时期一样,无忧无虑的快乐着。

  今天他特别约了以贴古迭儿为首的众王子,一同出猎。就是为了能用冠冕堂皇的借口,逃避在圆桌会议上出丑。他难以想象,他在面对自家的众臣仆和金帐汗谈判代表团之间的窘迫无言之态。

  为了逃避,那就出来狩猎吧!俺巴海想,然后喝喝酒,大醉一场,这一天就过去了。他本就不具备如父亲般的治国统兵才能,奈何父亲看重他这个不成材料的长子。

  贴古迭儿深知他这个长子哥哥心里的想法。他是忽推亲生的,从小在母亲卵翼保护下成长,接受基督徒的教育。他一出生,母亲就抱着他让他受洗,并取经名为“尼古拉”。但是,忽推哈敦温柔呵护下的小尼古拉王子,却对母亲全方位无微不至的关心与照顾,不觉得温暖只觉得窒息。母亲的宠溺和刻意栽培,非但没有换来儿子的感恩,反得到了儿子的恐惧与厌恶。

  基督徒尼古拉急于反抗生母的威权,因此他可以不顾一切。他最终发现了一个方向,那就是伊斯兰。伊斯兰可以助他脱离母亲无处不在的权威。他放弃了基督教,成为一名穆斯林,并在一位德高望重的波斯谢赫的引导下,开始埋首于苏菲功修。并取伊斯兰经名“艾哈迈德”。

  从“尼古拉”到“艾哈迈德”的转变,令贴古迭儿领受了脱胎换骨沐火重生般的快慰。母亲的眼泪,父亲的暴怒,不但不能令他心回意转,反而激发了他越加坚定的践行伊斯兰逊乃的信心。

  他在斋月里从不在白日进食甚至不饮水,夜间开斋时他先向安拉念诵赞辞并感恩后才会享用食物。他每日五番拜功次次不落。为了行割礼,他甘愿冒因年龄已大而增加伤口感染溃烂几率的风险。他什么都可以舍弃,唯独不会舍弃他的伊斯兰。他公然指责宴饮是败坏逊乃的行径,并公开表示对马木留克苏丹的敬佩。他对于伊斯兰的执着,甚至连波斯的穆斯林都觉得太过癫狂。

  就在金帐汗国别里哥汗的使团来伊尔汗国前,艾哈迈德就公开的表示,如是他,他将把阿塞拜疆给予穆斯林管理,并与马木留克苏丹通好。当时旭烈兀听了这个儿子的“高论”之后,气的心口剧痛,他想起来扇这逆子一个耳光,但被逆子的母亲忽推哈敦好说歹说的给劝止住了。

  忽推哈敦眼眶里泪水充盈,她悲愤的看着自己这个叛逆的亲儿子。而一旁前来宫廷里拜访做客的亚美尼亚王子海屯,则上前扶住因哀痛而几欲瘫倒在地的哈敦。所有人皆默默无语。只有艾哈迈德意气风发的如同进入角斗场的一位斗士。

  晚间,旭烈兀夜宿于忽推哈敦宫帐,仍然觉得心口撕裂般的疼痛,他叫人传叙利亚宫廷御医伊利亚斯·布鲁玛什·舒克尔·伊本·阿西尔·米赖·马格里布·安达卢西亚。伊利亚斯·布鲁玛什赶到时,旭烈兀的脸色已经惨白,嘴唇青紫,呼吸不连续且急促。胸腔里随着急促呼吸而发出风炉般的响声。

  御医吓坏了,连忙先用一根木质听筒仔细听汗爷的心跳,然后切脉,看面色,嗅闻呼吸中夹杂的气味,又细看汗爷手心连接脉关处是否有发青紫。忽推哈敦全程陪伴在汗的身边,不时的以袖掩面,她不想让已经心力交瘁的汗爷再见到她落泪。

  在传召了叙利亚御医后,忽推哈敦又传了汉人御医尹昇。尹昇见状也大惊失色,把脉后更是手足冰冷。旭烈兀汗的脉动滑腻微弱如蛇行,几乎无法感觉出每次脉搏跳动的敲击感。唯一侥幸的是脉像尚未散乱。尹昇说,如脉已散乱,则性命危亦!

  在服用过保心丹并以七寸毫针刺在内关、神门、巨阙等处穴位行针外,尹昇并叫仆人将一切此宫中与艾哈迈德相关的物件移除,转移至别室收纳。

  忽推哈敦眼看着自己的丈夫。

  当针刺入时,尹昇以手捏针,先以轻手法提针再缓慢插针进入肉体,待针入肉已深,便行捻转法。

  尹昇一边捻针,一边关切的问汗,是否有胀痛酸涩的感觉?

  旭烈兀躺在床上,先只说并无感觉,但随着行针至深处,突然大叫起来,说即痛且麻酸胀感剧烈。

  尹昇轻言安慰道,汗,这就是已经“得气”了!能“得气”即行针有效的反应!汗莫急,待醒针一会儿,气脉畅通了,心口就不疼了。

  如此折腾至夜半更深。旭烈兀才睡过去。见汗已然熟睡,忽推哈敦便让奴仆将两位御医送走。自己守着在床前。忽推一脸的忧虑,明日便要接待金帐汗别里哥的谈判代表团了,到时候可改怎么处呢?

  非得将贴古迭儿弄走不可,不能让他以王子身份参与谈判。忽推如此想着,她心下寻思着,俺巴海无意参与明日的划界谈判,说是要往城东门外山上行春猎去,那不如让俺巴海叫上贴古迭儿一同去吧。

  第二日晨光初露时,俺巴海便来扣响艾哈迈德所居住宫室的门了。艾哈迈德闻听传报是俺巴海前来约他一同出猎游玩,便知道是自己母亲的主意了。但他并没推脱,而是爽快的答应一起出去玩耍。

  临走前,艾哈迈德还要好好的装扮一番。他叫奴仆将衣箱抬过来,开了盖。

  里头是整个一箱子的冬季厚重衣物。面料多为丝织品,内里趁着雍容华贵的皮草。貂皮、狐皮、猞猁皮等等绒绒的散发着令人心痒的暖意。其中一件长至脚踝的宽身术巴式样大衣,外面用的是黑色大马士革暗纹的织锦缎,内衬黑色丰厚柔密的貂皮里子,外折大翻领由两整张的玄色狐皮制作,两条华贵饱满的狐狸尾正好一左一右对称的垂搭于穿着者的背后。玄狐皮草一如里衬的貂皮毛一般丰厚,底绒密实呈现纯黑玄色,毛针油亮于玄黑当中泛着银光。大衣胸前饰有一长列的镶宝石金花对合扣,扣尾饰有吉祥结。大衣上身后正好将全身罩住,里面只要随意穿件轻薄质地的衫袍即可。

  侍从官又打另外一口箱内寻出一件织金缠身云蟒纹的绛色纱腰线袍,袍子在腰间细密掐褶,散开的宽大袍摆上有织金锦缠枝牡丹纹的膝襕。袍子抖开来一阵金光细碎,仿佛金色水波荡漾映入人的眼帘。

  连挑拣了几件衣服,艾哈迈德都觉得不满意。不是太绚丽惹眼不够庄重,就是太平庸容易被别人的袍服给比下去。

  侍从看着在几大箱子的衣物里挑挑拣拣的这位七王子,脸上只有无奈的苦笑。

  最终,艾哈迈德穿戴齐整了,又特意从自己的马厩中牵了最好的那匹金色皮毛的阿哈尔捷金马,同他大哥一起出城去了。

  他们几个一直游猎到天色已暗,才打马还宫。

  回宫后即听说了极为不好的消息。旭烈兀在谈判时请出了他哥哥忽必烈写给他的“圣旨”,但这只招致了几位金帐汗国谈判代表的嘲笑。没有人会真的看重忽必烈的旨意。这份轻蔑讥笑让旭烈兀气的胸口又丝丝作痛起来。

  谈是谈不拢了,看来只能刀兵相见了。这位伊尔汗国的开国者,拖着已经精疲力尽的身子,凭着一口执拗的气,一直熬到会议不欢而散。回到自己的寝殿后,就一头栽倒了。

  阿塞拜疆之战并不顺利,别里哥汗信心满满。他有钦察人、罗斯人和保加尔人为他效劳。这些金发强壮的野蛮人是世界上最可怕的骑士。能和他们打对头阵的也就只有从西欧腹地来的同样金发的蛮族诺曼人了。波斯人已经疲软了太久,文恬武嬉,早没了当年追随居鲁士大帝麾下横扫巴比伦、米底和吕底亚时的那股猛劲儿。

  唯一的指望是自己这边的钦察人、土库曼人和少数奈曼人。蒙古人在冲锋时勇气和意志力不足,旭烈兀认为突厥人更能打一些。当然,马木留克大部分都是突厥人特别是钦察突厥。一想起这点,就让旭烈兀心里沮丧无比。

  战斗一如既往的败了。稀里哗啦的败的很彻底。

  当战败的军队狼狈退回伊尔汗王都时,旭烈兀的一口气终于泄了出去。

  他撒手人寰,把烂摊子留给了自己的忽推哈敦和继承人俺巴海汗。

  艾哈迈德以为自己可以荣登汗位,但他的母亲忽推哈敦拒绝拥立他上位。理由很简单,艾哈迈德对伊斯兰苏菲派的虔信几乎达到了神经质的地步,拥立一个因太过虔诚而精神不太正常的王子,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

  俺巴海就这么平平安安的从他出镇的突厥斯坦赶回王都,顺利继了父亲留下的大位。

  他按照父亲生前心愿,收继了托古斯哈敦的妹子,留守第一斡鲁朵的图黑塔妮哈敦。并规规矩矩的孝顺了她一辈子。他和养母感情至深,对自己这位庶母在收继后极尽孝道。

  忽推哈敦见此,心里总算有了点安慰。自己的逆子忤逆不孝,托古斯养大的俺巴海到还凑合,算是个孝顺子。

  俺巴海似乎是特别有女人缘。除了图黑塔妮哈敦是俺巴海的坚定同盟外,本来留守前第三斡鲁朵的,脱栾赤驸马的女儿,卫拉特部的公主完泽哈敦,也与俺巴海结为政治上的同盟,并下嫁给了俺巴海。

  不久后,俺巴海再结新盟。接连又迎娶两位重量级的新娘。

  头一位是乞尔曼苏丹的公主帕蒂沙,俺巴海将自己生母生前所领的第四斡鲁朵交给她掌管。

  后一位也是最后一位享有“哈敦”荣耀的,是东罗马帝国米迦勒八世的紫袍公主玛丽亚·佩利奥洛吉娜。她接替了已故的托古斯哈敦的精神领袖位置,成为全伊尔汗国基督徒们的首领。

  也就是在帕蒂沙和玛丽亚前后嫁入宫廷之间的时候,在乞尔曼之地,出了一件奇事。

  一块硕大无比,又质地光润如油膏,洁白如奶子的绝美宝玉,出世了。

  这美玉出世,还得从两条大河说起。那就是玉龙喀什河与喀拉喀什河。二河之源头没有人知道确切地方在哪儿。但传说都是昆仑山山峡深谷内。发端时本是一条,然而流经至于阗古城时,大河竟然分道扬镳,一分为二。玉龙喀什河从于阗城东三十里处过,而喀拉喀什河从于阗城西三十里处过。两条大河奔腾咆哮而下,湍急的流水带来质地上乘的珍宝,那就是从昆仑山深山幽谷中被水流冲刷出来的绝美玉石。

  玉龙喀什出洁白如脂的白玉。喀拉喀什出黝黑中反射墨绿光泽的煤玉。

  当白色润泽的巨大玉块被涛涛流水冲上岸边的时候,恰有一个识宝的波斯老客,从河流边经过。这位刚从于阗城内采买玉料出来的识宝行家,见了这块巨大的玉料。立即命赶骆驼的骆驼客将一个货架子上的箱笼全都弃了,然后打水中捞起白玉籽料。安放在原来搁置其他货物的那侧货架上。

  这白玉浑然无暇,触感温润如油脂,腻滑光洁,触手生温,形状尺寸皆如蜷缩在母腹子宫中酣睡的婴儿那般大小。它如一团有灵性的胎苞,皮壳略微透明,又半透不透的,里面似乎蕴含有真的婴儿一样。隐隐可见絮状一团的影子似胎儿蜷缩,及一条细纹路接通外皮犹如婴儿连接母体的脐带。

  宝玉出世时,正值第二任伊尔汗俺巴海喜事连连,两位哈敦先后入宫。俺巴海想借着这份喜气,雕琢玉印。当时的他正为选料和设计图案文字而召集一批蒙、汉、波斯、契丹等等大臣们商议方案。

  结果一块天降的绝美玉料就这么一头砸了下来,差点把个俺巴海汗给喜欢的晕了。

  俺巴海发布了政令一道,命得玉者将美玉用纯白毛色的母驼,架以金鞍,安置美玉于上,从发现它的地方一直运送到伊尔汗国王都大不里士。途中每到一个停歇休息处,就把玉也卸下驼鞍休息。

  因为极其珍贵,运送者不敢有半点的闪失,行路又极其的缓慢。因此从此玉出世的地方,直到大不里士王城。一走就是好几年的时间。

  此玉进入王城的日子,正是六岁的小奴婢巴林·晓古台之子巴林·伯颜被献入宫中的日子。

  俺巴海欢天喜地,他今日即得美僮又获美玉,真是双喜临门啊!

  为了鉴别真伪,确定此玉料真的是绝世好料。俺巴海让宫廷书记官查阅了宫中所有和宝石学相关的收藏抄本。

  最古的纪录见于公元九世纪的阿拉伯文宝石书《宝石之属性》。里面说:“此种玉除于阗外,呼罗珊亦有见过,但极珍稀。悬挂此种玉石的挂牌,能领男子精力充沛,延长勃起的时间。并让妇人易受孕,产后缺奶也可治愈。”

  十世纪波斯地理书《世界境域志》记载了:“于阗城外流过的河中出产此类绝美的玉石。并纪录说,人们无法抵达玉河的源头,玉石是从河源的山上冲下来的。当时的于阗王立法规定,捡到了小块的玉石可归百姓,但大块玉石必须献给于阗王。”

  十一世纪初波斯药物学家比鲁尼的《医药书》和《宝石书》里记述说:“此种玉突厥语称‘哈失塔失’、契丹语称‘孤稳’、阿拉伯语称‘雅什必’、希伯来语则称‘艾切帕’,它是一种有驱灾祈福能力的宝石,生病者若将此种玉制成的吊坠悬挂于胸前,可治疗心脏病和胃病。若将此种玉镶嵌在刀剑上,则可以助持有该武器的人在战斗中得胜。因此这类美玉又别称‘胜利之石’。”

  十一世纪末叶的埃及宝石学家惕法昔撰写的《皇家宝石书》沿袭了《宝石之属性》的内容,也记录了在波斯南部呼罗珊地区能偶尔的见到此种玉。并说:“此种神奇的玉石在于它可解百毒,误食有毒食物饮料者,将此种玉的吊坠含在口中,一刻后取出,玉坠会变黑,说明它吸收了含服者体内的毒性。待玉将毒素尽数释放掉后,它又会转回洁白,此时中毒者应立即将玉坠再含入口中。如此反复多次后,直到玉坠出口后一点黑色也没有,毒即解了。”

  十二世纪书写的内沙不里的《内扎米珍宝书》中则讲说:“携带此种美玉之人,能够战胜敌人。因此古代国王们常将它们镶嵌在黄金的腰带上。”

  除了波斯语和阿拉伯语抄本的纪录外,突厥语抄本,成书于十一世纪的喀喇汗王朝巨著《突厥语大辞典》中亦对两条玉河进行了论述。称其为“白玉河”与“青玉河”。辞典中还记载:“青玉河有一小支流,称墨玉河。此支流中所产玉石光洁黑润如墨。若妇人无子不孕,可以用白玉摩擦腹部使自己更易受孕。若男子无精或少精,可以用青玉摩擦自己的精囊生精并使交合时体力充沛。若老年人眼目模糊视力减弱,可以用墨玉覆盖在眼皮上明目增强自己的视力。”

  汉人医官尹昇更是爱玉如痴之人。他翻检了所有伊尔汗宫廷内存留的汉文抄本和刻本,从五代时的《高居诲行程记》内发现了相关记载:“于阗国采玉之地云玉河,在于阗城外,其源出昆仑山,西流一千三百里,至于阗界牛头山,乃疏为三河。一曰白玉河,在城东三十里;二曰绿玉河,在城西三十里;三曰乌玉河,在绿玉河西七里。其源虽一,而其玉随地而变,故其色不同。每岁五六月大水暴涨,则玉随流而至。玉之多寡,由水之大小。七八月水退,乃可取。彼人谓之捞玉。其国之法,官未采玉,禁人辄至河滨者。”

  另外又有唐代《千金翼方》中记载了:“于阗青玉、白玉主妇人无子。黑玉主明目益气并使人多精生子。”

  宋人《证类本草》三十一卷中亦有记:“于阗美玉色白腻无垢,主除胃中灼热、喘息烦满、止焦躁口渴。产自外国于阗、疏勒诸处等皆善。”

  俺巴海案头还是头一回堆积了如此多的书卷。负责翻译的怯里马赤们专门将论述于阗玉的段落章句逐一的翻译为他能听懂的蒙古语。俺巴海越听越心情愉悦。他经历了轮番变故,父死,母亡,继位危机后,终于得了一个祥瑞。他可是绝不能放过这个祥瑞啊!

  现在就等着设计图纸完结,就可以开雕玉印了。俺巴海决定了,这枚大印上要用最高级别驼扭,至于印文,交给汉人和契丹的官员们去斟酌该刻些什么吧。

  俺巴海从兴奋里抽出自己的心神定了定,他按揉了几次因过于兴奋而有些疼痛的额角。心想,去看看玛丽亚还有今日新收入手中的那美貌小奴婢。

  俺巴海心情愉悦的来到玛丽亚哈敦的拜占庭式寝宫时。正坐着和玛丽亚哈敦学希腊语的小伯颜见主人来了,立即起立走到汗王身边,恭恭敬敬的下拜叩头。

  俺巴海见伯颜如此的懂事,更是高兴。他将伯颜抱紧自己怀里,先亲亲那稚嫩如羊脂玉般的小脸蛋。然后问这孩子说:“刚烙印过,疼吗?如果疼的慌,就别学什么希腊语了吧。先歇息几天让烙印的疮处愈合了再说。”

  伯颜却恭敬而奶声奶气的回答说:“谢汗爷体惜奴婢。奴婢现在已经不怎么疼痛了。而且一学希腊语,奴婢就欢喜。”

  “是啊?让我看看你的烙印。”俺巴海轻轻的将小伯颜放置在床榻上,解开小奴婢胸前衣扣。看那处烙伤。

  清晨时分烙下的,怎么可能就愈合了呢?不过这孩子明事理,讲话特懂得分寸,是个好苗子。此时的俺巴海,心里已经起了要特意栽培这小娃娃的心了。

  伯颜不象其他孩子那样惧怕忸怩,而是安静的让汗爷看过他身体伤处后给他又穿好衣裳。从头至尾,伯颜都表现的即柔顺又得体。

  玛丽亚哈敦知道伯颜这等孩童被献入宫里是要做什么的。她是满心的同情这漂亮的如露珠儿一样的小僮子。忍不住多说了一句道:“这么年幼的孩子,还不到时候。汗爷怎么也等上几年再说吧。”

  “你说等几年?”俺巴海反问自己的希腊哈敦:“等十年后这娃娃年满十六的时候再说?他有十年,我却不一定有十年。你知道贴古迭儿有多想杀死我吗?”

  玛丽亚哈敦语塞了。卡尔米娜忙为这夫妻两个解围,说:“伯颜虽然小,但是汗爷哈敦都看重他。哈敦说,要为小伯颜请私人教师。习罗马七艺和骑士六艺。”

  “好,太好了!”俺巴海又笑了:“是该细心栽培他。我的哈敦真是我的知己!”

  此时有宫中婢女来报,向俺巴海汗屈膝行礼后,宫女告诉汗爷,忽推哈敦最近身体日渐的不好了。虚弱以及,药也不想吃,饭也不想吃。哈敦觉得自己身体大概是不行了。想见汗王,说些体己的话。

  俺巴海听了脸色一暗,叹口气,辞别了自己的希腊哈敦,去见庶母了。

  忽推哈敦宫里遮蔽着帘幕,光线幽暗,有一股药味。

  哈敦一上来就拉着俺巴海的手,说起了自己万一死了以后的身后事。

  首先是替逆子艾哈迈德赔罪。忽推哈敦说艾哈迈德即不听母亲的劝解,又疯狂的信仰那些苏菲谢赫大师们交教给他的所谓“功修”。

  “这逆子连亲生的额赤格都不放进眼里,他眼里只有谢赫。”忽推哈敦以这样一句哀叹作为她的整段长篇大论的开场白。

  “你也明白,我都不支持他上位。”哈敦继续她的宣讲。

  “他把所有人都给得罪光了。蒙古人恨他藐视扎撒,基督徒恨他毁坏教会法。连穆斯林都认为他不是真信道者,而是邪教徒。他这个狂热份子在蔑合剌城跳动穆斯林与基督徒对立,该城基督徒向我这里告状,说主显节的祈祷风调雨顺的仪式他不让搞。结果安拉发怒了,蔑合剌今年寒的不得了也旱的不得了。庄稼水果都颗粒无收。我特意差人告知主教,说不要理睬尼古拉这疯子,你们以后按照常规进行主显节仪式。若这疯子强行干扰,你们可和弘吉剌台商量怎么对应他。弘吉剌台是亲近基督徒的,而且尼古拉还是敬他几分的。”

  “我虽然被人称为‘大哈敦’,但我知道我不如托古斯哈敦。只是她死的早,‘大哈敦’的名号才轮得到我来当。我也和几位什叶派的阿雅图拉们谈过,他们说我儿子这事很危险。他们直言我生的这逆子是叫冒充穆斯林的伪信者给骗了,入了邪道。但我苦劝无用,他一意孤行。只怕哪一天我真的离开了这世界,我这儿子要闹到众叛亲离。”

  说至此处,忽推哈敦用手指拭去了眼眶中的泪滴。她万般无奈的的继续讲道:“如果我死了。我只担心尼古拉会被他自己的疯狂所摧毁。他是尼古拉也好,是艾哈迈德也好,是贴古迭儿也好,无论他用哪一个名字,他总是我身体里掉下来的一团肉。”

  “大哈敦,您还是歇息吧。”俺巴海半是安慰半是拒绝的对忽推说:“我兄弟这疯病我看难治。您不要再忧虑他的事了,自己养好身体要紧。至于他,随着他去吧。他都那么大个人了,您和我都管不了他的事了。”

  忽推哈敦愣了会儿神,终于再度开口说:“我还有一个愿望。我死后,不要让我所管的第二斡鲁朵里的任何人给我殉葬。当初,旭烈兀汗让我们这个奥鲁进行搬迁,我派遣了阿里罕妃子先我而行,入波斯的第二斡鲁朵打理财政和分配战利品。阿里罕很忠诚也很干练,她替我掌波斯第二斡鲁朵,积累了丰厚的财产。我视她如同姐妹。可谁想到,旭烈兀汗死后第十天,阿里罕被殉葬了。我不希望这样的事再发生,我是基督徒,我们的信仰里可没有殉葬。”

  俺巴海默然,忽推注视了他半天,俺巴海即不点头也不摇头。忽推哈敦自己摇了摇头,继续自顾自地说:“迪牙别克儿、篾牙法里勤和其它几处我的封地,我死后归还给汗爷,不传给逆子。驻守在也里和八吉思的埃米尔斡鲁思是个好人,忠诚可靠的。另外印度人答剌罕·克里希那也是忠诚可靠的。我向你推荐这两个人。他们在为我做事时,非常严谨与守分寸。你可以信任他们。埃米尔失秃尔和孙扎黑和尼古拉是朋友,你要留心这两个人。”

  忽推哈敦当时就是这么的吊着一口气,她实在是不甘心,她希望逆子有能心回意转的那日。她本以为自己活不到眼见这逆子众叛亲离的那日,那知晓,她的养主偏要叫她活到眼见亲生子被众贵族处死的那天。

  有时候,活的长,也是种惩罚。

  乞尔曼地方,有好的琢玉师傅。其中一位叫八剌黑·本·郝贾布·哈吉。他和他的儿子勃劳格·本·八剌黑·哈吉都是曾经朝觐过麦加的哈吉。这对父子是乞尔曼公主帕蒂沙的从嫁人。

  小勃劳格从小就和玉打交道。据说他幼时叼的磨牙棒就是一块青玉的边角料磨制的。

  俺巴海要老八剌黑按设计好的图纸,给他雕刻一方完美的玉印。印要正方形上带骆驼扭,印章上四边加饰双线框,“王府定国理民之宝”八个大篆字扭来扭去如同蛔虫,可怜的老八剌黑根本看不懂这八个大汉字究竟是啥意思。

  也真难为他了呢,这八个篆体汉字虽然那么大个,但是连俺巴海自己都看不懂究竟是啥意思。

  反正是好意思就得了,俺巴海心里想。

  老八剌黑毕恭毕敬且提心吊胆的接下了这个活儿。

  勃劳格后来凭着自己当年对父亲劳作时的记忆说,玉印的琢制耗尽了他老父亲的最后一点精气神。他看见自己的老爹,老头夜以继日的为伊尔汗工作着。父亲的后背日益佝偻,因为他即使在夜间也不曾停止工作。一点烛火的微光映着八剌黑,他手中是逐渐显露出形态的代表王权的玉印。

  一枚玉印,是俺巴海为自己添加的荣耀,他所要求的这枚印章凸显他的威信,他要为自己营造威信。在他之前,任何波斯统治者都没有造过四方形带扭的玉质印章。在以前,波斯人只有随身佩戴的小枚戒指印章,而制作戒面的通常不过是一般的石料。而俺巴海做了以前的波斯人所未做过的,他甚至做了他自己伟大的父亲作为波斯的征服者所从未做过的,一枚四边等长的大型玉印是在他统治的时代里降临波斯的。

  那如胚胎一样神奇的玉石原料,被破开,被雕凿,被研磨,被簪刻。乞尔曼的匠人之手赋予它活力,它从一团混沌里挣脱而出。就好比婴儿挣扎哭叫着从母亲的产道里挤了出来,当它用力的从母亲的产门之口伸出自己的头,第一次感受到外部世界的光影时,它声嘶力竭的嚎哭。它代表了权利,但它所要预兆的远远不止于此。

  玉石质地莹洁白腻,在印章已制成后,俺巴海命令乞尔曼的两位巧匠,以雕琢印章剩余的碎料,为他琢两件可随身佩戴的玉饰件。这位伊尔汗国的第二位汗王,要用这两件东西庆祝他得到了那个寄养在玛丽亚哈敦那里的绝美又绝顶聪明的小童奴。

  最后琢成的一条玉绦钩与一枚双鱼佩,是专为庆祝巴林·伯颜成为汗王的体己奴婢而造的。俺巴海将这两件玉饰随手赏给了最是得他欢心的这刚入宫还不算久的小娈童。

  伊尔汗不会想到自己的这轻轻一赏,能让那小娈童感激了他许久。他是汗,他坐拥无数珍宝。而那个孩子,他除了汗的垂顾外一无所有。

  可怜的巴林·伯颜,就这么在懵懂无知的依偎顺从中,觉得他的汗爷居然还会宠爱着他。他的小心灵被这两件玉饰轻易的就感动了,成为了汗的俘虏。从这次以后,他的汗每次在床上同他交接,每次毒打了他之后,每次弄的他痛不欲生后,就总会赏点什么给可怜的他。伯颜每次都会在受辱被欺凌后感觉到温暖,他渐渐的开始依恋这份从痛苦中来的柔情。就象一个孩子,他的父亲每次揍他之后都会丢给他几粒糖果,让他在疼痛后嘴里品尝到一丝微弱的甜味。只要时间够长,次数够多,这孩子迟早会将糖果的甘甜和父亲的毒打联系起来。他会渴望挨父亲的打,因为在孩子心里,挨打和能吃到糖,已经被视为是一种因果之间的关系了。

  玉绦钩那么的漂亮,钩头部居然精雕细琢成一朵圆形重瓣的小小宝相花。钩身琢磨的光滑亮泽如水,几乎可以映出佩戴者的身影。伯颜每次把系腰的柔软丝绦带穿过带钩头,都深深为这精致瑰丽的手工感到震撼。这些工匠,居然能将石头研磨的比女人的肌肤还更细腻。

  另外的那枚双鱼玉佩,在俺巴海赏给伯颜后,玛丽亚哈敦以一条玫瑰红丝带穿过玉佩孔眼,将它系住挂在伯颜腰带上。

  “我的孩子。愿它能保佑你。”玛丽亚哈敦说:“你进宫那天,太阳正好移动双鱼宫。那天的海王星和木星都特别亮。所以我对汗说,这个孩子具有仁慈、爱与牺牲的品质。并且他对宗教将会是虔诚的,对汗将会是忠诚驯顺的。所以你看,我的孩子。汗没有忘记我说的一切,他把制玉印的名贵石材做了这对玉鱼专门给你。你爱你的主人吗?”

  “嗯,是的。我很爱他。”年幼的伯颜看着腰间美丽的玉石,毛绒绒的长睫覆下,在粉嫩的脸颊肌肤上投下一层可爱的阴影。他低声对答哈敦的问话,语气中似乎略带一层羞涩之意。

  玉石印章送走了八剌黑的生命,这是他一生中最后一件杰作。玉绦钩与双鱼座玉佩,是八剌黑之子勃劳格在对父亲之死的剧烈悲情下以生命心血琢制而成的。勃劳格并不认识伯颜。他仅仅知晓这两件玉配饰被赐给了俺巴海汗最喜欢的一个奴隶。

  也许是勃劳格在雕琢这两件东西时心怀对父亲精力耗尽枯竭而死的怨念,也许是为了补偿自己丧父之恨,勃劳格是边诅咒这玉石边雕琢它的。总之,不管当时的状态为何。佩戴这两枚玉饰的人以后会因它们而遭受恶报。他将带着它们入狱,受非刑,被凌辱。玉绦钩和玉佩将成为他终生的罪债,他要背负一生。

  巴林·伯颜从大宗正府的牢狱中获得解脱时,那条玉绦钩已经在狱里断裂为两截,玉对鱼也崩掉了一角并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晕黄污迹。伯颜小心翼翼的在狱中珍藏它们。他用自己家人给他带进狱里的一件汗衫珍视的将玉层层包裹,藏匿进牢狱墙角的干草堆里,他生怕因自己身体的受辱而伤了玉。他并不珍惜自己的肉体,但他真的珍惜那玉。那玉里有他的幼年、童年,那是如鲜花含苞待放样的美好时光。他的前半生,全浓缩凝固在这玉里了。

  伯颜记得自己出离监狱那天形容潦倒。他的头发散着,有几丝头发覆盖在脸上影响了他的视线。他走路的姿态摇摇晃晃的如同一个大病未愈者。他身上的粗陋鄙旧衣服衬托的他象乞求众人施舍的乞丐。

  别速真看着他问,我叫家人给你送干净新衣服进去了。那衣服呢?

  别速真哪会想到,她送给丈夫出狱穿着的新衣,被她的男人用来包裹那两块玉饰了。她的男人宁愿自己没的穿,也要用最干净柔软的布料来层层呵护那两块石头。以至于被人当做了失心疯。

  出狱后,已无任何官职的伯颜曾经向他的忽必烈合汗辞行,他说自己想回自己的来处去,因为他觉得南朝既已平定,合汗也用不着他了。

  忽必烈合汗见伯颜如此说,却对伯颜痛斥了一番,他警告伯颜不得胡思乱想,不得心怀怨恨。

  合汗在斥责之后也叹气说,我听说你从你故乡带来的两件玉饰是你的命。我也明了你有多么的珍爱它们。它们在你坐监时被玷污了。我明白你的心中有对我的怨气。我是个开明通达的君主,对下属不会有苛求。那石头虽然不是我赐你的,但毕竟是我的侄儿俺巴海汗赐你的。我与他叔侄相称,那两块石头也是我与你初见相识之时的旧物,你就留着它们吧。朕说过不追究你在伊尔汗国时的旧事,朕不吃自己侄儿的醋。

  伯颜留下玉绦钩玉佩,终寻了一间专门修补玉饰的铺子,让匠人将玉绦钩重新琢磨,磨掉了外面在牢狱里污损了的薄薄一层,并加以金皮缠裹重新聚合,金皮上镂刻了精致的花纹。

  那双鱼玉佩,因为污渍吃入玉质太深,伯颜舍不得用磨掉的方式来伤害它,缺掉了的那一角,也实在是不好补,因为就算伯颜寻找遍了大都城内所有的宝石行、玉行,也寻不见在色泽质地上能与他这枚对鱼相互能媲美的。最后只是更换了一条新的丝绦。

  既然良材难逆,不如就让它维持原状吧。伯颜心想。

  他将此佩又系回于舍施尔刀下垂虎尾柄所带环孔上。

  多年后,因南坡之变,伯颜家后裔日渐衰微没落。作为伯颜孙媳的札剌亦儿部女人不得不变卖家中旧物过活。

  当玉被衣着素淡的妇人捏在手中,她带着泪花最后看了它一眼,典当行老板肥厚的手指动作伶俐的将系玉的丝绦结解开时,那妇人明白,自己永远没有赎回它的那一天了。

  繁华的大都依旧熙来攘往,叫买叫卖之声此起彼伏,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玉佩从此与舍施尔腰刀分离,相忘江湖。

  又不知过了几多年。此双鱼玉佩为一回回巨贾所购入,它被带回亚述人聚集的胡齐斯坦贾梅勒城。

  在一次同亚述商贾们的聚会宴饮中,穆斯林商人得意的炫耀着自己此次东方远行所购入的宝货。

  穆斯林商人兴奋的讲述着他的大都之旅,并将一枚身上染了晕黄并一角残缺的对鱼玉佩,高傲的向周围的亚述商人们展示着。

  他口里滔滔不绝的说着此玉的传奇身世。

  它是如何从于阗的玉河里初显,如婴儿胎苞。

  又是如何被得玉之人按当年伊尔汗俺巴海之旨以白驼负载,献入大不里士宫廷。

  又是如何在乞尔曼技艺精湛的琢玉师手中一化为三,其中玉印为王所用,玉绦钩玉鱼佩为王所狎昵的美童所得。

  那位美人长成后如何入了忽必烈合汗的帐幕,并成为合汗最受宠的宠臣。

  美人又是如何遭受了谗陷入狱,在狱中绦钩断为两截,鱼佩蒙污并残了一角。

  那美人终于脱出牢狱时,又是如何为两枚玉饰遍寻巧匠以金修补。

  最终,那美人身死魂灭,他的家道亦在他死后逐渐残败没落。

  他的孙辈因遭遇可怕的变故而陷于赤贫当中,不得不变卖祖产。

  所以现在这历经传奇的双鱼玉佩到了他这波斯商贾的手中。

  他把它携回它最初由玉胎腹中被切割分离的出生之地波斯,并将它在此盛宴上展示给巴林·伯颜的母族家人。他让这些亚述族裔的商人们看见,从亚述族已经亡故了的尊贵的“扎帕”萨尔米娜家族走出去远游的一位赤子,在周游世界后,终于用如此奇特的方式让他自己“还家”了。

  这是一个令亚述族人热泪盈眶的传奇,一位亚述富商激动的立即起立,他以手抚胸,向着这位持有萨尔米娜之子随身遗物的波斯穆斯林商人表达最尊敬赤诚的敬意。

  亚述商人说,他愿意立即不惜重金买下这玉。因为它是尊贵的萨尔米娜之子的遗物。无论对方开价是多少金第纳尔,他绝不还价。

  这笔交易最终是如何达成的,外人无从知晓。只知道不惜千金购得宝玉的亚述富商,在将此玉收入囊中后并没有据为己有。而是决定将玉“物归原主”,也就是说,他要将它还给萨尔米娜之子优素福·本·晓古台·本·巴林留在波斯的后裔。

  在某个黄昏,一名商人造访了阿卜杜拉之子阿尤布的帐幕。他的造访打扰了这位久病在床的老者。商人将一枚污黄缺角的玉质双鱼坠饰郑重其事的交托到垂垂老矣的阿尤布手上。老人则颤抖着自己干枯的布满褶皱的双手,如捧世上最珍贵的宝物一样,将玉接了过去,然后他将紧紧握着玉佩的手,贴在自己的左侧胸部,让它紧紧靠近自己心脏的位置。垂危的老者嗫嚅着自己干枯的嘴唇,他想说些什么,但却最终没有吐出一个字。

  阿尤布太累了,他手握父亲生前随身佩戴的物件,躺在自己即将不再需要的床铺上。他昏昏睡去。

  三日后的清晨,一个看起来穿着像是牧羊人的年轻人,手中捧着一个丝织品折叠包裹成的小小布包,出现在了贾梅勒城的圣迦达丽娜女修道院高大宏伟的石质拱门前。

  青年人对院长说,他名叫优素福,他是萨尔米娜·宾特·苏莱曼尼·本·萨巴·本·巴希尔的曾孙。他想拜谒一下自己曾祖母的坟墓。

  院长当然不会拒绝。她让一位老修女引导青年去往栽种满了玫瑰花和常青藤的修道院墓园。

  老修女将萨尔米娜的墓指给了优素福。然后她就离开了。善解人意的修女明白,这孩子想单独和曾祖母说说话。

  优素福在曾祖母的坟冢前跪倒,他哭了。

  这世事竟如此无常!居然使失去联结多年的祖父,以他身配之物的形式,并以如此离奇的方式,回归于亚述族人的故乡。并能与死去的母亲相会在开满玫瑰的修道院墓园中。

  优素福洒泪,哭罢坟前,天色已暗。他见几块铅灰色厚重的积雨云呈团块状的缓慢移动着,这预示着几个时辰后,会有一场暴雨。

  优素福想自己是该走了。

  在起身前,他想起已经须发皆白的父亲在临离开这个世界时的交代。

  优素福郑重的打开丝绸布裹着的小包,里面是缺了一角并蒙上了黄晕的一枚对鱼玉佩。

  “我的主啊!”优素福声音哽咽,他吻了吻手中这片石头,然后他附身将曾祖母坟前泥土以双手分开,挖掘出一个小小的穴坑,然后将掌中物掩埋。

  经中有言“让尘归尘,土归土。”

  优素福把祖父曾用过并所遗留的玉佩埋入了那坟前的土中。

  除了这,它还能有其他更好的归宿吗?

  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