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两片杏仁>第133章 甚荒唐

  帖木儿是在四月十六日登基的。

  在此一年前同月同日,驻大都砂糖局的达鲁花赤犹太人阿奇巴.本.优素福死了,原任提点的迪拉姆.本.哈尼纳雅升了达鲁花赤。就在迪拉姆在家中摆酒庆祝升迁的时候,家仆来报,说他家牛圈里的那头怀孕的杂色母牛却诞下了一头双角与四蹄雪白一身红色艳丽皮毛的小牛犊。

  迪拉姆闻听赶忙离了酒宴,跑到牛圈。

  只见,杂色母牛已经横在地上死了,身下是胎膜及羊水。圈里地上虽铺了干草,但仍然泥泞不堪。可见母牛在生产过程中有多么的痛苦。它在地上挣扎,把预先铺好的草完全滚烂了。已经气绝的母牛两条后肢间夹着毛皮湿漉漉的牛犊。

  迪拉姆仔细看去,那小牛果然拥有一身火红色的毛,一丝杂色也不掺。双角四蹄是雪样的洁白。幼小的牛犊已经睁眼,但由于没有母牛的相助,它几次试图站起来都失败了。

  迪拉姆默默的在自己心中不断的暗颂“阿多乃”,他知道红色幼牛的降生对犹太人意味着什么。

  世界要变了。末日不远了。

  迪拉姆黯然的返回餐厅,不言不语的吃完了剩下的酒席。然后,他叫家里人给他打点行囊,说自己要出一趟远门。他在大都的家人对此没有任何的盘问,因为他们都对迪拉姆下江南为朝廷采买炼糖用的优质甘蔗,并且一去就是数个月的长差,习以为常。他们认为他这次也不过就是同样出远差而已。去个数月就会回还。

  但,迪拉姆这次一去不还。他消失了。

  大都犹太人圈子里唯一可以解释讲述《塔木德》的两个经师,至此一死一下落不明。犹太人仅有的一丁点势力范围没落尽净。从此后他们连一个属于自己的小礼拜寺都无法维持了。只能借用穆斯林的清真寺来向造物主祈祷。在礼拜的时候位于穆斯林的后面。唯一可以安慰他们的是,在向上主呼求时他们仍然坚持使用希伯来人特有的称呼“阿多乃”,这在他们的语言里是“我们的主”的意思。因着这个独特的呼唤主的用词,他们暂时尚可免于被如海洋一样多的穆斯林所吞没。

  砂糖局新任达鲁花赤迪拉姆失踪事件发生后的某个夜间,伯颜家大都府邸中突发火灾。

  火势是从头进院落东厢藏书间燃起的,但因天干物燥又借着风势,很快将西厢乐器收藏室也引着了。狂乱的烈焰很快便燃成熊熊之势,将头院二院都卷了进去。

  此时家中留居者多数是看家的奴仆,因伯颜本人已带着家眷和近人回还山西大同封邑边上待罪居家。伯颜的两个儿子虽在京城,但却常日居于宫中服役侍奉皇帝榻侧,不能顾家。临走前大部分收藏均未搬动而是留在了大都相府里。走水惊动了一整条街的人,人们慌乱的四散奔逃。伯颜家众看家奴仆企图抢救滞留的藏书、画卷、刀剑与诸乐器,但因火势太烈而未能尽数救出。

  但说来也怪。火势虽猛,却始终没有连及后面的诸进院落。受灾最惨的只是收藏书籍与乐器的数个房间。伯颜苦心收藏的各类中亚欧洲的抄本几乎被烧个干净,家奴们却奇迹般的在焚烧惨烈劫后余生的藏书间的满地狼藉里,发现了被埋在一堆焦黑残渣下的,那本伯颜从哈喇和林携回的《蒙彼利埃恋歌集》。它的完好近乎神迹,只在封皮和页角因高温烤灼而变色卷曲,字迹部分几乎没受损伤。

  至于伯颜的其余收藏,受灾都要轻于书籍。乐器约焚毁了十之六七,刀剑弓矢等遭毁的更少。至于马、鹰、犬、豹等,因为本来就只拘养在最后一进院子,所以丝毫未损。

  连日在宫中伺候皇帝起居的买迪、囊加歹二兄弟,在得了家里走水的消息后被恩准回家看看。但兄弟俩回家时火已经被灭了。买迪给在大同的父亲写了封家信报告此事。得到的只是父亲一封简短而淡漠的回复,说他知道了,并劝儿子不要因此而自责,那些收藏本身外之物,由它们去吧。

  买迪读了父亲回信,顿觉身心突然疲惫,如坠千斤。父亲看似淡薄的回答,却叫买迪觉得有种凄凉绝望蕴含其中。他知道那些抄本曾经是他父亲的命,平时给他们哥两个看的机会不多。父亲总是说,等你们两个把波斯语、阿拉伯语、希腊语等都学习的精熟了,这些书自然会传给你们。但现在还不是让你们看它们的时候。想看吗?那就好好的学吧!他们的父亲一向喜欢用这种激励的方式来鼓舞他们兄弟学习异域的语言。

  而今,父亲却突然态度大变,说他根本不在乎这些了。这听起来,怎么就这么的别扭呢?但买迪又实在讲不出别扭的具体在哪里。他自小冰雪聪慧,不亚于他的父亲,但现今却是刻意的不愿意去理解父亲话语深处的隐匿。因为这隐匿,让人绝望。

  买迪尴尬的发现,他现在居然也开始学会自我逃避了。而他才刚刚十五岁。他只十五岁,却似乎觉得自己已经活了五十岁,生命和肉身是如此的沉重。而囊加歹则平静如常,买迪觉得囊加歹平静的近乎冷酷,好象这世上是没有任何东西的发生,能令他这个双胞胎弟弟觉得触景伤情的。囊加歹的性格象万年不融的冰山。无论面对什么,他都可以做到“宠辱不惊”这四个字,也没有任何东西是能打动他的心弦的。

  父亲,我才十五岁,却觉得自己的心似乎已经死了,而囊加歹的心则从未真正的活过。

  你的心是否真正的活过?如果是的话,你现在是心已死了吗?既已心死,那肉身呢?心死之后肉身如何苟活?

  “阿布!阿布!”买迪似乎看见,父亲离去的身影。

  “阿布,别丢下我一个人。求你了。”幼小的他涕泪横流的跪在地上,独自被他的父亲残酷的丢弃,他一个人在合汗的深宫里。

  父亲转身离去的身影,是他见过的最残酷的美景。宫殿摇曳着,他膝盖疼痛,一只粗硬有力的大手将他幼嫩的身体抱上了床。那手将他摁倒床上,解着他的衣扣。他幼弱的身子因为恐惧而无力的颤抖着,任凭那手将他身上的衣物一件件剥去丢在地上。

  然而,他又听见一个最熟悉的声音充满柔情的对他说:“恭顺些,儿子。否则我亲手掐死你。”

  该死的父亲到底走没走?他都记忆不起了。但那第一回真是弄得他腰酸背疼。他难受了整整一个星期,才缓过来。

  父亲的话似乎还在他耳边。他将他和囊加歹领入这宫中,只为将他的一双稚子献给合汗。他要他们在合汗的床上,就象当年他自己年轻时一样。

  买迪的记忆颠倒、混乱、不堪一击、错漏百出。

  到底是谁为他解开了衣服与系裤子的腰带?那双手,矫健而有力的手啊!究竟是合汗本人的,还是就是父亲的手?父亲亲手为他解了那一颗颗的衣扣然后将衣裤从他身上褪了下来吗?是父亲将赤裸幼小的他亲手抱到了合汗的大床上了吗?

  他耳边有粗重喘息,古怪的,成年人才懂的呻吟。他当时还不足九岁,他不懂那意味着什么。但过了那一晚他就突然全懂了。弟弟囊加歹跪在合汗榻下,但后来他也同他一起上了合汗的大床。床上潮湿,有股特殊的味道。似乎是麝香味。他父亲在他阴部和肛门都涂抹了大量麝香。动物腺体分泌的香脂能刺激人的感官。这个父亲跟他说起过。

  那一夜是破碎的夜。买迪的小身体湿淋淋的,身体内则火烧一样被一把长矛洞穿了。他企图哭泣,但似乎又是父亲,他一甩手就给了他一记猛烈的耳光,叫到,哭什么?不许哭!把你的身体放松!打开!嘴巴含稳了!不许吐出来!

  买迪喉头一抽一抽的,哽咽的厉害。他几乎要把那巨大的一根肉东西往外吐,因为那东西一直顶入进去,不仅填塞了他满个的口腔,还一捅到底,直插进他嗓子眼里,撑开他的咽喉。那东西的一股过烈的麝香味道刺激的他几乎窒息过去。他脸上还火辣辣的疼着,那是父亲给的一耳光的余韵。他想要喊叫救命,但口唇被封根本叫不出来。

  父亲捧起他苍白恐惧的小脸,以淡漠的语气对着他说,还没完呢,我的儿子。才多久,你就要喊叫了?真是没出息啊!不配叫我的儿子。

  我不是你的儿子!我是苏珊娜的儿子!买迪在心里狂叫。但他不敢将这句话喊出声来,因为他怕。他现在是在合汗的御榻上。他父亲在帮合汗调教他,如果他的表现不能令父亲满意,那肯定也就不能领合汗满意了。父亲绝不会允许他在合汗床上丢他的脸。

  他企图向后缩瑟,但他的父亲一次又一次将他猛推向那身后的人。他的肉体包裹着那人,他们的下身套在一处,锁的紧紧的。他的腰酸疼几乎断了,下腹部里面撑塞酸胀,肛门却咬合的紧紧的。

  父亲说,小孩子第一次都这样,经验不足,以后就好了。至于疼痛和恐惧,那是好事。不疼不惧说明你根本就对这事毫无感觉,这才是最大的麻烦。性事怕的就是无感。如果你真对这样的事无感,那反而会坏事。

  然后他叫着,并用力掌掴他的屁股,打的那两峰肉肉皮绯红。父亲说,给合汗撅起来,再撅高些!哎,这就对了。你的姿势要配合你的主人。他向前,你便向后去,夹紧了屁股,收缩你的臀肌。肛门始终不要放松,只在对方想进入你而因为太紧无法进入的时候,你才需放松自己的肛门。

  爸啊!我完了!买迪疯狂的扭动着屁股。他说,我撑不住了!爸!我不想死在这床上!

  你死不了。他的父亲笑着回答。死哪是那么容易就能得到的。他嘲笑自己的儿子道。

  他的父亲伸过手去,却不是要抱他,而是用力捻揉他两颗尚还年幼的孩子样的乳头。他说,我来帮帮你,儿子。看来一般的刺激对你还不够。我给你这两颗揉搓的热了,叫它们也能站起来。合汗喜欢。

  合汗喜欢看,但我不喜欢。买迪又在肚子里默默的叨咕了一句。但他乖乖的顺从了。合汗看见他雪白的小胸脯上两颗嫣红预滴的乳头,象雪地上的两颗红果儿,艳艳的甚是好看,果然喜欢。上来在他的小乳头上就咬了一口。他惊得一跳,几乎要蹦下合汗的御床。又是父亲有力的大手一把将他捉住了,就不许他逃。

  不知何时,买迪自然而然的就学会了在做爱时呻吟。这点连他自己都奇怪了。他边蠕动自己的臀部边哼唧哼唧的时候,害臊的感觉突然就没了,反而觉得自己轻飘飘起来,似乎被人捧上了云端。他怎么就如此之快的进入佳境了呢?父亲在家教的活儿,他一样没用上,反而是自己悟出来的身体感觉帮他得了快感。

  父亲总说,人不难懂,男人更不难懂。要激的人起性,无非就那两下子而已。古印度圣贤华昔雅雅纳在《卡玛.苏特拉》里明确讲过,情侣在激情中相互撕咬或抓伤对方,是最好的刺激。即便曾经争吵过的两个人,当他们看到自己留在对方身体上的抓痕和咬痕时,也会重燃激情之火。他在家,父亲就教过他在床上该怎么抓与咬。这些都是父亲手把手教给的。只是他一上合汗的床,就因为怕的要死而把学的全套说教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那书页上有图解,各种美妙怪诞惊奇绝伦。甚至有在倒立状态中如何做爱的讲解。每次父亲都会给他展示那些图,有些太过古怪的姿势惹人发笑,他想笑却又不敢,只能下意识的抿着嘴。

  本来对奴婢来说,这些就没什么可羞耻的。父亲怕他在夫人那里学会了正常人的羞耻心,所以亲自给他开蒙。他甚至给自己的儿子配了药膏,防撕裂的,可以使肛门肌肉收敛紧缩的,如此种种。他怕自己的儿子开始的太早,那个部位会松弛了。哪种药专治哪种,该如何涂抹,他都教给儿子了。

  然后他把两个儿子交到他主子的手里。他死了后,他们就替代他。至于那些文的、武的各种技艺,他也都毫无保留的传授给了自己的儿子们。就象他当年在纳赛尔丁.图西那里和在巴尔斯与阿尔斯兰那里学的一样。

  对于一个将自己身后事全安排好的人来说,生命就只剩下走向死亡这唯一的存在意义。他什么也不担心,无需害怕。别人所惧怕的,正是他所求的。

  买迪似乎看见父亲。他年轻时的模样,真的很美。怪不得合汗要他。父亲着黑衣,黑色丝巾缠头。面孔苍白洁净。美目周围涂了浓黑的眼晕,眉毛漆黑在鼻梁上方相连。买迪知道这些都是伊朗亚述族美男子的标志。那是父亲的母亲,萨尔米娜的部族。他们的男人喜欢描画吉祥的连心眉。据说是为了离家在外时心仍然眷恋着故乡。

  父亲,你的面孔真美。你的唇真甜。我在九岁时你教我如何与人亲吻,那时我就诧异你的唇为何如此的甜。你教我在唇上抹与你相同的膏脂润着,我才明白那甜味从何而来。你向我开启你的唇,让我看你的舌背,那舌背上有两条微微隆起的肌肉。你告诉我这就是相吻时的快乐之源。情人间相互以自己舌背上的隆起爱抚对方舌背上同样隆起的地方,就能激发吻的快乐。你给我示范,我反而心不在焉,心里只为你口腔中清甜洁净的那种味道着迷。那气味我长大之后一直回味它。象糖果的味道。

  我看见你的发丝里有白的,你后来开始染头发与胡须,用罕纳草煮出来的汁,把有白的地方染成黑色的。但是我知道,你无可避免的老了。所以再如何修饰装扮都是没用的。你不心疼你的书和乐器,因为你知道死亡临近,你死后,大概率没人再会去读那些异域文字的经典。它们注定要被当废纸一样丢弃。不是我们儿子丢,孙子辈、重孙辈们也会丢了它们,如果你还能有重孙的话。因为这里没有人会去读这些。你的后嗣如果读书,也就是读汉人的四书五经,然后他们会变成近视眼加肥肚皮的儒生,他们会去挤破脑袋参加科举,然后混个芝麻小官做做,也就满足了。你的后代多半会比你更愚昧狭隘,他们一辈子都没见过蔚蓝色的地中海,也不会懂什么外国人的语言。但他们只能这样活着,然后同化于庸众。

  当然,兴许,也会有另外一种可能。你子孙里也会有那么一支特别的,他们珍视自己对安拉的信仰,但他们为了守住它,宁愿成为穆斯林。他们仍然记得叙利亚与伊朗,所以他们身在东方却遥望西方。他们身在异乡为异客,他们仍然不会忘记波斯语,并在经堂中传授。他们中有些人会不畏惧路上艰险,踏上西去朝圣之路,他们奔向麦加、麦地那、耶路撒冷、大马士革这些神圣的大城。然后,他们将一去不回。

  永别了,我的阿布。我提前和你道永别。你现在肉身虽在,但灵魂已经不在了。

  三十一年春正月壬子朔,帝不豫,免朝贺。癸亥,知枢密院事伯颜至自京中。庚午,帝大渐。癸酉,帝崩于紫檀殿。在位三十五年,寿八十。亲王、诸大臣发使告哀于皇孙。乙亥,灵驾发引,葬起辇谷,从诸帝陵。

  夏四月,皇孙至上都。甲午,即皇帝位。丙午,中书右丞相完泽及文武百官议上尊谥。壬寅,始为坛于都城南七里。甲辰,遣司徒兀都带、平章政事不忽木、左丞张九思,率百官请谥于南郊。

  五月戊午,遣摄太尉臣兀都带奉册上尊谥曰圣德神功文武皇帝,庙号世祖,国语尊称曰薛禅皇帝。

  世祖度量弘广,知人善任,信用儒术,用能以夏变夷,立经陈纪,所以为一代之制者,规模宏远矣。

  巴林.伯颜最后一次回来大都时,他并没有去关心那个曾因失火而遭受劫难的家。他骑着合汗赏给的白色母驼宰伊娜直接去了皇宫。守门的怯薛官给他开了宫门,他的白骆驼踩着细碎优雅的步伐,悄无声息的入了宫。直奔紫檀殿而去。因为他的合汗在那里。

  在入紫檀殿后,他发现除他外,还有中书平章政事康里人不忽木与御史大夫阿鲁剌.玉昔帖木儿两位同在。但,时任中书右丞相、曾做过代任真金太子詹事院负责人、算是真金旧人的土别燕.完泽却不在这里。

  伯颜见了,脸上表情无变化。他和他们匆匆的打了招呼,就去看榻上睡着的合汗。合汗裹着锦被,躺在那里象一座山丘。但一点生命的迹象都没有。

  伯颜问玉昔帖木儿,有没有什么麻烦?帖木儿离这里还远吗?

  玉昔帖木儿说,我是乘了快马先至,帖木儿随后。另外,除了南必哈顿总企图来紫檀殿内探视合汗外,外庭中书省的右丞相完泽也总想进入探视,但是都被我与不忽木给劝了回去。

  伯颜听了点点头,说,做的对。然后他又问,那些王爷们怎样?有没有不安分的?

  玉昔帖木儿答说,王爷们都还好。只是有人觉得甘麻剌比帖木儿更有军功。

  伯颜笑了,说,还军功呢?恕我说句有罪的话。甘麻剌可是结巴磕子,他连自己的舌头都撸不直呢,还争帝位?我看他们也就说说罢了,有谁能真支持这样的人?除非他傻了!

  宫内火者小心翼翼的问,是否要依据按内宫封禁禁止出入后的规矩,每日鸣响晨锺暮锺以示警?

  伯颜说,不鸣。不但不鸣,反而要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的样子。让外朝官员都不知这里面的事。任何向外透露消息的,都要严惩。

  又一日,有火者发现内库中银子有被盗过的痕迹,问他要不要将出事儿那日的值班火者处死。

  伯颜依旧回答说,暂不处理,一切都等眼前事过了再议。

  他和另外两个,昼夜轮替着,守在合汗床前。侍奉饮食、汤药等诸事。伯颜是三个里最年长的,也是身份最微妙的一个。

  伯颜曾问玉昔帖木儿,合汗有没有说起过要从近侍中择人殉葬的事?玉昔帖木儿说,从未听合汗讲起过。南必哈顿到是屡次对陷入昏迷之前的合汗讲,要择一个合汗可心的人做殉葬人,带到那世里贴心的服侍,就是合汗根本不理睬她的建议。

  那南必曾经怎么说?伯颜问玉昔帖木儿。她认为以谁殉葬最合适?南必心里有人选了吗?

  玉昔帖木儿听了将自己的目光移向别处,他不说话。

  不忽木将汤药试过温度后,一勺勺喂进合汗嘴巴里。但是,渐渐的就喂不进去了。药汁顺着合汗毫无反应的嘴巴流到脸上再流到枕头上,把枕头都染了。

  伯颜一把将药碗夺过来,将那药尽数泼了。说,别喂了,没用。现在该考虑的是听合汗的遗嘱,以及合汗死了后如何将他的遗嘱执行下去。

  伯颜毫无掩饰的说出“死”这个字眼儿时,另外两个都震呆了。他们俩都知道合汗很快就会死,但都没有胆量如此直白的把这意思当着其他人的面明说。

  伯颜泼了药,又继续盯着玉昔帖木儿看。他说,告诉我,南必想要推荐给合汗做殉葬人的那个人,是不是就是我本人?

  对方依旧沉默,但似乎是略点了一下头。

  伯颜轻蔑的“哼”了一声,说,女人就这点子小小心机,我早就明白。你们放心,她不可能如愿的。不但不可能如她所愿,反而要她以后再也不能如愿。

  玉昔帖木儿和不忽木听了都不语,他们知道伯颜想做什么。也知道伯颜想做的对未来新君登基稳定执政只有好处绝无坏处。所以,就让他做吧。南必总要找茬,还是做掉了让人踏实。

  只是,南必哈顿的儿子... ...,玉昔帖木儿有些迟疑了。铁蔑赤六岁,怎么安置他,更为麻烦。

  伯颜一点都不含糊,他认为铁蔑赤弄到地方上,给他建个府,拨调一宫女一火者抚养即可。毕竟六岁,长成后都不一定还能记住自己六岁前的事。就算他大了问起,可以叫养他大的陪伴宫女火者按他交给的话去说,就说他阿可是早病死了,遗体归葬漠北起辇谷了。

  玉昔帖木儿与不忽木听了彼此对视了一下,心说,也只能这样了。去母留子,算最宽仁的安排了。起码放过了还不懂事的小孩。

  伯颜的安排于后世见效,长大后的铁蔑赤果然一直坚信自己阿可就是病亡的。铁蔑赤子孙修的家谱中也是这么写的。没人提出过质疑。而元亡后由明人修的《元史》,则干脆没有铁蔑赤母子俩在忽必烈驾崩后行迹的任何描述。在汉儒的文字里,这娘儿俩在世祖死后自动销声匿迹了,连消失的原因都不需要写。只是文宗至顺二年,南必的名字在图帖睦尔“诏累朝神御殿之在诸寺者,各制名以冠之”的条目下又忽然的浮现了一回,便彻底的归于沉寂不再出现于正史记录中。而同样的,正史里也不再有铁蔑赤的任何事迹,连名字都没了。

  至于伯颜处理掉这对麻烦后,心里有没有觉得愧对世祖,那更只有鬼才清楚了。但大概率他是觉得自己问心无愧的。

  不过,的确有一具棺材里面装着选好的殉葬人的尸首,被送出大都,去了合汗家族在北面的起辇谷葬地。里面装着的是谁?不清楚。

  真金的正妻弘吉剌特部的伯蓝也怯赤也来探视过,她甚是担忧。但见了伯颜几个人尽心竭力的在合汗床前伺候着,也就不好日日都来打扰了。伯蓝也怯赤曾趁着其他两个人不在,压低了声音问伯颜,合汗现在已经这个样子了,看来要预备后事。但合汗有没有口谕下来?有没有意欲继承人是谁?

  伯颜听了,并不回答她,只是安慰女人说,太子妃别多虑了,无论被拥立的是谁,还不都是你肚子里生出来的。再说,合汗早就将太子宝赐给谁了,大家都知道的。伯蓝也怯赤听了,就不再追问。

  帖木儿的登基典礼盛大而壮丽。他先在上都大安阁举行了一场,回大都后又在大明殿进行了一次。两次都是一样的郑重其事。

  他,作为他汗大大赐予太子宝的最终继承人,以一种众望所归的姿态,登上了他人生的巅峰。登基典礼上,千官朝贺,诸王拜伏。

  在跪倒一片的重臣里,帖木儿寻找着一个身影。这身影置身于不为人关注的角落里,他没有着朝服,而是穿着他平素最爱的黑衣,头缠黑色丝巾,腰间配着舍施尔虎尾刀。这人没有跪他帖木儿,因为他和他已逝的汗大大都特许唯独他可不行跪拜之礼。他为死去的汗大大灭南朝平北疆,他功勋盖世无人可以与他比拟。他超越众人之上,是他汗大大曾经想带走到那一世随葬却终不忍心要他以死相追随的人。

  他汗大大有爱过这人没有?帖木儿可以肯定的说,没有!但,一种比爱更可怖的依赖被建立在这个人的身上了。他汗大大不要这人死,只是不要他在还未完成辅佐新君登基的大事前就死。至于新君登基后,他还是要被抹去的,去那一个世界里陪着他汗大大。不然,他的汗大大不放心的。

  努尔来御药院领取药物时,惊讶的发现那药粒的颜色有变。里面加大了硼砂成分的剂量。这个剂量可比洪宝丹里的剂量大多了,大到叫有经验的医生见了会意为这是一场策划已久的谋杀。

  这是努尔一眼就看出来了的。不过他没有去问什么,只是象往常一样的领了药就回家了。

  自己不会在这个家里呆太久了,努尔心想。自己的任务就要完结。那时他可以回宫里去,继续用着他本来在宫里用的那个名字,继续以一个寻常小火者的姿态活着。

  这一家的人就算有机会在宫内再见他的面,也绝不会承认他在他们的家里呆过。大家都会假装这事从未发生过。聪明人,全是这样。所以他们能在如此险境中保全自己。

  新帝既然已经登基,就需大赏有功之臣。有人提议巴林.伯颜接替完泽的右丞相之位,但随即招致更多人的反对。伯颜刚刚被帖木儿奉为太傅,又领着枢密副使的职衔。众所周知的,中书省总领百官,枢密院主掌军机。如果伯颜将两大头衔集于一身,再加上太傅位列三师的高位,如此之大的权利总给一个人,对皇权本身就是个隐在的威胁。

  在一片众议的嘈杂中,唯被议论的那个人自己,如置身事外般。他就坐在那里,漠不关心。新皇帝帖木儿向伯颜投去询问的目光。他希望他的太傅能站起来说点什么。而他的太傅似乎极度的虚弱疲累,似乎是这接连日子里他因为帖木儿操劳已然把自己所剩余的精力完全的耗干了、用尽了。

  半天,伯颜才扶着自己的手杖勉强站起来,但他几乎站不住,挺了片刻便又疲惫不堪的坐倒。他徐徐的开口说道:“我已经太老。不容我担当此等厚爱。我原就提过,要解职,归家,安然度过自己晚年最后的时光。请允许我离开这里吧。看在我为合汗尊贵的家族献上了我的一生的面子上,请给我最后几年居家做一个普通老头的幸福吧。我无别的所求了。”

  “伯颜太傅有两个与他同样能干的儿子,买迪与囊加歹。他们现年都十六岁了。正是年富力强之时。请陛下允许伯颜的一个儿子袭了伯颜原在枢密院的位子。”某朝臣提议。

  但,他的提议马上被否决了。买迪、囊加歹年龄都还小,不能将枢密副使这样的军事重任交由他们。伯颜听了,也没反对意见。反正买迪、囊加歹以后的路,是要他们两个自己去趟开的,他自己老了,管不了什么了。

  帖木儿登基后的第一次朝议,就这么平平淡淡的完了。大臣们纷纷退出大明殿外。伯颜独自一个人出来,身边没有什么人再同他讲话。出了殿,只见米昔塔尔牵着白骆驼宰伊娜在殿外等候。

  伯颜问米昔塔尔:“努尔呢?”

  “被合汗召回宫里去了。”米昔塔尔的对答是毕恭毕敬的语气。

  “尹秀呢?”

  “高丽王来信说要他,他也回去了,今儿早晨您上朝后走的。”

  “呵呵,都走了。”伯颜一笑。他瞧了瞧跟前的米昔塔尔,用一种愧疚的语气讲:“米昔塔尔,我在努尔和尹秀来家里后,多有冷落了你。真对不起。”

  “... ...。”米昔塔尔一时,不知该如何对答他主子的这话。

  阿鲁剌.玉昔帖木儿是最后离开的。他出殿时,看见米昔塔尔扶伯颜上了白骆驼的背,然后牵住骆驼的嚼绳小心翼翼的走。似乎生怕那驼背上的人被风吹落似的。而那骆驼背上的人,单薄脆弱的形同一片即将碎裂的枯叶。

  玉昔帖木儿心想,看来,巴林.伯颜命不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