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两片杏仁>第132章 曾为歌舞场

  身在大同居家待罪期间,伯颜处理掉了很多跟随他多年的物件。

  首先被烧掉的,是那些旧的衣衫与头巾。他从波斯以来一直没舍得丢弃它们,因为那是伊斯塔尔为他离家远行而特意置办的路上用的东西。但现在他似乎明白了什么。都烧了吧,他想。

  玛丽亚哈顿给他戴上的由金链串起上面饰有珍珠、红蓝宝石和珐琅镶嵌细工的拜占庭十字架,也被他一同丢进了燃着的火盆里。上面镶饰的珐琅被烧的炸裂开来,而那金子、宝石和珍珠却巍然不动。伯颜犹豫了一下,找了把大锤,狠命的锤下去。一次,两次,最终砸碎成一地的残渣与碎粒。最后唯有那宝石,红的如滴血蓝的如母亲慈悲的眼睛一样,就是不肯碎去。伯颜呆呆看了片刻,眼角湿漉漉的。但是终究是不想再留任何东西作为记忆,命努尔将这些碎了的东西都扫出去丢弃。

  他终于轻松了,因为他的过往已经被他自己所消灭。那些可能提起他少年记忆的物品,已经尽数被他自己销毁。他舍不得它们那么多年,但现在他看开了,领悟了,任何东西对他来说都无意义了。

  时间如水,川流不息。它冲淡一切,苦的不再苦,甜的也不再甜。

  他半世想不开的东西,今天终于得了解脱。他让沙哈德改了名字叫相嘉失礼认作自己的嫡亲孙子,入了蒙古巴林部的谱牒名册。尽管他以前对巴林部十分的不屑,但最终还是不得不归宗于此。

  当诸事都办妥了的时候,他就只等待着死亡的临在了。现在他诸事皆无一身轻松。每日里只逗弄豹子、调鹰、宠猫,并养了些红子、鹦哥、黄雀、相思雀之类的小鸟看着取乐。有时他还骑骑马,也有时骑着白骆驼独自外出游逛。山西并不缺少骆驼,所以他骑骆驼外出游逛根本没有人投来诧异的目光。

  多么的自由与闲适。他终于也过上了这样的生活。

  只是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了。他越来越瘦了,近乎只剩一把枯骨。但眼睛却相反的灼亮,如同里面燃烧着两团跃动的火。他目光灼灼,却肤无血色。时常心痛,却毫不在意。他每日按时服药,却从来不怀疑那些赐下的药里的成分。

  努尔每日服侍,甚至连米昔塔尔都被他疏远了。但他不在意。

  他接到过阿什克岱的来信,信中叫他留心那些药物。并随信送来解毒所需的底野迦复方合剂。但他连看都懒得看,就将那装着解毒剂的叙利亚玻璃瓶置入深柜里锁起。如果是在几年前,甚至只要早在一年前,他还可能企图自救,但现在,他没那个心了。

  生活已经将他煎熬的枯干,他求死的心从未如此明确过。他也知道他的合汗在犹豫挣扎。他曾说过要他做他的殉葬人,但他又曾说过他需要他辅佐帖木儿登基。他的合汗总说自相矛盾的话,越老就越是如此。有时候非要带着他一起去另外一个世界,有时候又责备他不珍惜自己的身体将来无法辅佐新君。

  他的合汗反复在给他的信件里咆哮着这些彼此相互抵触的内容。一次比一次更激烈、更疯狂。

  每当他读信的时候,努尔都侍奉在一边,他从不避他。尹秀则拉着受他冷落的米昔塔尔一起去鹰房玩耍。纳尔金偶尔唱时鲜的曲子给他,只是每次他听着听着心思就飞了,总是魂不守舍。

  大儿媳妇的所谓怀孕,则是一场虚惊。只是几个月月经不调而已,吃几副药就好了。本来他们还在焦虑她因年龄太小就有孕,怕生的时候要受大罪,连催产用的蓖麻油炒鸡蛋都给提前弄好了。到最后却是虚惊一场。

  买迪果然是变了,越来越深沉、老成持重起来。简直就象换了个人。只是仍然疏远父亲。伯颜到时刻都愿意读买迪从大都朝廷里发出的信件。他每天都做了什么,他是怎么伺候合汗和南必哈顿的,他又是如何昼夜陪伴主子的,合汗又如何总把他误做当年的他父亲的。从信里伯颜得出一个结论,他的合汗已经脑子糊涂了,不然他怎么会拿着他儿子当做他本人呢?买迪哪有那么象他,他是黑发,而买迪是金发啊。同样黑发的囊加歹,似乎不怎么受合汗的待见,只服侍了几回,就不再被用了。合汗执迷于买迪耀眼的金发和他雪白的肤色碧蓝的眼眸,以至于连南必都冷落了。

  买迪很少讲他与合汗之间的榻上缠绵,因为他知道自己的父亲对这一套再熟悉不过。他讲些宫里的逸闻趣事,火者和贡女之间的偷情对食,朝中的事也讲,不过多用暗语,从不直白。他与他在大同居家待罪的父亲之间,已经达成了一种默契。那些隐喻的字眼儿,是只有他和父亲之间才会用的。这套密码式的暗语,从希伯来人书写《旧约》时,就已经在东地中海流行了。现在,他们把它用在了遥远的异教的东方,用来保存他们的秘密。以后假若他们都死了,后人谁都无法解读这些由字母暗号写就的书信。这些纸片将被当做垃圾丢弃,这是它们最美的归宿。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他总是在每日晨起时奇怪,自己怎么又睁开眼睛了呢?他居然还活着。还有蓝天、绿草和家人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