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两片杏仁>第129章 哭泣的月亮

  哈喇和林的兴元阁与释迦院两大佛寺是相邻的,一座建于蒙哥合汗时另一座建于贵由合汗时。寺中均设立影堂,分别供奉蒙哥与贵由的“御容”。

  脱烈哥娜哈顿摄政时由曹洞宗禅师雪庭福裕所建的哈喇和林少林寺,与两座皇室寺院也只隔了一条街。

  哈喇和林的南区,密密麻麻的挤满了各个宗派的佛寺。北区则是撒拉逊人和欧洲人的聚集的地方。两座清真寺和一座教堂均建于北区。城内最大的市场也位于北区。

  为了准备萨嘎达瓦圣月的节庆,阿娜希穆斯、尤莉娅娜和帕伊瓦斯塔三个寡妇一大清早就起床捣酥油了。

  自从姐妹几个的父亲汪古部的月尔鲁纳颜,在高昌监修一座佛寺时,被塌下来的金莲藻井砸成重伤后死亡,到现在已经过去至少十四年了。

  这十四年,真难熬啊!

  月尔鲁死了后,他家的家业迅速败落了。

  阿娜希穆斯、尤莉娅娜和帕伊瓦斯塔拖着两个年纪尚小的弟弟斡伊斯阿拉和斡伊巴斯比艰难度日。至于月尔鲁的夫人库特勒别卡则在惊闻噩耗后就小产血崩而死。遗腹子幼弟法伊扎阿巴德因为降生时尚不足月,落地后没多久就也死了。

  姐妹三个把家里的首饰、皮草、家具等尚还值得一些钱的东西典当一空,勉强在为父母幼弟都置办完丧礼后又苦苦的撑了两年。

  但是,坐吃山空的日子越来越难。眼看着两个弟弟天天嚷嚷着“姐姐我饿”,再低头一眼就能看见正在长身体的弟弟鞋子尖都被大脚趾给顶破了,每天脚上拖着一双“前露蒜瓣、后露鸭蛋”的破鞋。大冬天也只能裹着一件洗的脱了色的旧腰线袄子。

  大姐阿娜希穆斯的眼泪就止不住的往下淌。

  但哭是没有用处的。最后一横心,决定还是得跟个男人才有活路。

  正好这时有四百个吉尔吉斯人被从叶尼赛河调到大都郊外军屯。三姐妹便拿最后剩下的一点积蓄托了媒人给说亲。齐齐的出嫁给了吉尔吉斯军屯户做老婆。两个年龄还小的弟弟就跟着姐姐姐夫们一起生活。他们随着屯田戍守先后辗转于大都、应昌、别失八里、哈密力、于阗等地,最终落户至哈喇和林。

  但偏偏三姐妹的丈夫与两个弟弟都无福。在哈喇和林定居后不久就先后因感染瘟病死去。撇下孤苦无告的三个女人和大姐同丈夫生育的一个儿子沙哈德。只能寄宿于城南兴元阁佛寺里勉强度日。寺主只剌瓦弥蒂里因为当年月尔鲁监修佛寺的功德,愿意为月尔鲁三个女儿及外孙子提供一个栖身之所。

  从此,她们姐们儿带着一个孩儿,便要日日早起,制做供佛用的酥油及酥油花彩塑。三个女人拎着木桶和捣酥油的杵头从晨光初明一直劳作到正午时分。然后可吃上在佛寺里每日仅有的一餐。因为佛陀驻世时就定了“过午不食”的清规。食用了正午这唯一的一餐饭后,她们就得忍着因饥饿而生的胃疼,一直干活直到太阳西沉。

  清苦的日子就是这么日复一日的过着,渐渐的却也不觉的如何苦了。

  大姐的儿子沙哈德今年也满了十岁了,长大点后的男孩很是体贴母亲和两个姨的辛苦,每日里帮着干诸般活计。还跟着寺主抽空子学经、识了些字。

  为了这个殊胜之月,寺里要行大布施,并施酥油贡。同时还要转经、朝佛、煨桑、放生。月初八纪念佛陀降生,十五月圆时纪念佛陀成道与涅槃,是一整个年里对吐蕃特的佛教徒最为殊胜的月份。

  氐宿月,为了供佛,寺庙中需要大量的用奶油和牛脂肪炼制的牛油。但吐蕃特的佛教徒在此殊胜月里又禁止宰畜杀生。所以,沙哈德今天的任务是去北区的宰牲铺里买穆斯林宰好后剃下来的牛脂肪。

  沙哈德穿过拥挤热闹的集市,进了把首头一家。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他购入了满满一桶的新鲜牛脂肪。拎着沉甸甸的木桶,沙哈德往南城区佛寺走着。

  而寺中,此时僧人们正隆重的给佛像前供奉的数百盏酥油灯逐一的添油,硕大艳丽的酥油堆成的花山还差一点没有完全做好。沙哈德交了牛脂肪给管寺僧之后,就被只剌瓦弥蒂里叫到后面说,今日是圣月首日,待会儿有大人物要来寺中。你和你母亲还有两个姨母不能在外人前露面。若叫人看见寺里居然有在俗的女人和男孩儿,恐怕咱们的麻烦就不小了。知道不?

  沙哈德听了,很认真的点头。经过多年的寄居他人篱下,他早就懂得不能给庇护者添麻烦的道理了。

  上供后,姐们儿仨和一个男孩,就偷偷的躲在巨佛身后垂挂的一层层帘幔后兴致勃勃的屏息偷看。

  只见前来慰问寺主的贵人身材清瘦但俊朗挺拔。脸色不大好看,苍白而缺失了血色。似乎是刚刚病愈的模样。那大人物身边跟着的一众奴仆穿的到比那贵人主子自己还华贵。人人手中都托着一份礼物。除了金锦缎子表里,就是堆成小山状的碎金与珍珠。另外还有一只于阗玉翁,里面盛着至纯的金色透明酥油。

  随人将礼盘一一放置在佛前贡案上。然后展开一枚卷轴,宣读了合汗帝师降给兴元阁寺主的法旨。

  为了增添已经领受皇太子册宝的皇孙帖木儿的福寿,要择一个相貌殊胜的小男孩代太子出家削发为僧。赐号“必兰纳什理”汉名为“法藏”。这些巨大的盘子里堆得高高的赠礼,就是给未来的太子替身的。削发后的僧人必兰纳什理要随帝师一处居住,受帝师教导,常驻大都大护国仁王寺。而替身僧的家人,则可得到大护国仁王寺的终身奉养。

  只剌瓦弥蒂里接了帝师法旨,便请贵人们后房清净处吃素。那贵人以及一群随他一起来的从人,过了供灯的灯山及酥油花山,就往后面来。隐在巨大佛像后帷幔里的姐儿几个没来得及避开这些陌生的男子,在慌乱里反而和他们面对面的撞了个满怀。

  “咦?这是... ...?”那个穿着素淡但一身贵气的瘦削男子,见了眼前这姐们儿仨,若有所思的盯着她们打量起来。似乎是觉得特别眼熟。

  阿娜希穆斯等几个女子已经又羞又怕,急忙以头上蒙的巾帕欲遮面。却被对面一声令喝吓得又将头巾放下。对面那个已经上了年纪的男人如见久别重逢的故人一般的,盯着这三女一男四个人看,似乎是要把他们几个研究个透彻。

  “你们是月尔鲁纳颜的女儿还有外孙?!”对方一句话如一道闪电霹雳般,惊得阿娜希穆斯也不禁抬首。

  她顾不上仪态与礼貌,盯着对面那男人的面孔看了半天,终于震惊的喊了出来:“我认得你,你是巴林.伯颜!我阿塔和阿娜都还活着时,你来过我们家!”

  这天晚上,巴林.伯颜在哈喇和林府邸正厅的餐桌已经布置好了,回哈喇和林以来还是头一次吃这么丰盛。菜肴热腾腾的散发诱人的香味,点心糕饼堆成小山,各色干果子和鲜果也在盘里堆成小山状。如此隆重的一顿饭,就连跟着一起来哈喇和林的太子帖木儿都没享受过这样的待遇。但是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因为月尔鲁纳颜的遗孤在伯颜家做客。

  “你们到底做何打算?我是说今后。”伯颜不吃,只是看着月尔鲁的女儿们和外孙吃。

  “我打算让你们住进我这儿来。如果你们中没人反对的话。”见月尔鲁的闺女们默然不语,伯颜怕她们不清楚,又追加了一句作为补充。

  三个女人依旧不语。唯一的男孩看了眼妈和姨妈,也低头不语。

  住进来吗?以什么名义呢?

  “我们仨,全是寡妇... ...。”大姐阿娜希穆斯开口,犹犹豫豫的。心里虚的很。她知道会被外人讲闲话。然后她顺手一指沙哈德“还带着一个小子。就这么无名无份的突然住进来,恐怕说出去不好听。”

  伯颜低头想了想,说:“如果我给你们几个名分呢?”

  “甚个名分?”阿娜希穆斯反问。

  “寡妇改嫁的名分。”伯颜的语气很淡定。“看你们乐意否?你们可随嫁我儿子。如果你们愿意的话,沙哈德就算我的孙子。只是有一点可能要你们委屈些,因我儿子已经娶妻,如入我家,你们只能以妾的身份进来。”

  阿娜希穆斯和尤莉娅娜彼此交换了个眼神,然后又看了看三妹帕伊瓦斯塔。

  “只怕三妹妹亏了。”阿娜希穆斯说:“三妹妹从未给别的男子生育过。我和二妹都生养过,只是二妹的孩子生下来不久就死了,对于我们来说,做妾不觉得亏。只是苦了三妹。”

  但是,不以妾室身份进来,难道以女奴的身份进来?那样,岂不更卑微了。至于收养做义女,只怕人家还不愿意收仨寡妇当义女。做义女这条路想来是走不通的。

  当天晚上,帕伊瓦斯塔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心里思虑再三,最终是咬了牙,替妹妹们做出了决定。就进伯颜的家门,做妾就做妾了!给伯颜的儿子做妾,已经是她们能得到的最好结局了。何况还能使沙哈德成为伯颜的孙儿呢!想想看,无论如何都不亏呦!

  这么想着,心里倒也放宽了。就一迷糊睡了过去。

  十五那日,皇孙汗储帖木儿和伯颜一起去城外一条河渠里放生。再回伯颜家,一处吃饭。

  桌上摆了一锅热腾腾的汤,里面漂着鸡蛋花和一些雪白的嫩嫩的东西。

  伯颜问:“是什么汤?”

  米昔塔尔说:“是老母鸡炖的燕窝粉条汤啊,里面甩了几个蛋花儿。就着白饭吃,很好的。燕窝养人,您正需要滋养一下补一补呢。而且今天太子驾临,怎能不弄的好一点、精致一点。”

  伯颜皱了眉头说:“在这里弄燕窝吃,得花费多少钱哪?”

  “燕窝是太子赏给的。”米昔塔尔说。

  “是我赏的啦!”太子笑了“吃我赏的燕窝不好?”

  “不敢!我只是怕破费的太厉害。”伯颜言辞里满是抱歉和谦恭。

  “从去年到今年初。”帖木儿道:“马兰丹、穆莱尤、阿鲁、南巫里、阇婆、苏木都剌与麻喏巴歇几个岛夷小邦国都派了使团往大都朝贡。麻喏巴歇国王扎牙纳哥还协同他国里的大将阿迪查瓦尔曼亲身往大都觐见我汗大大。住了接近一年才启程返归回国。至于贡上来的燕窝、玳瑁、犀角、象牙、苏木等物,不计其数。更有白孔雀、白象、白猿、白鹦哥等祥瑞之物。区区一点燕窝,算不得什么。”

  伯颜夹起一筷子粉条,只见晶莹雪白的,在热鸡汤里泡过吸足了汤汁肉香浓郁,但顺滑而有韧劲儿,一点不散。就又叹道说:“这粉也真好!”

  “这是镇江路产的周豆粉。”太子又接上了话茬说:“镇江有条巷子,整个巷子都是做豆粉的,巷子在南门大街虎踞门北靠近石婆婆庙。最闻名遐迩的一家是周家豆粉,所以整条巷子都以他家命名了。镇江路还有馒头巷、汤团巷、果子巷等,都是以做食物著称的。当年,镇江路官员们曾将周家豆粉当贡物献给宫中,从此宫里食用的内造豆粉都仿照他家的做法了,而周家的豆粉也成了御贡的物品。”

  伯颜听了,不禁得有感激涕零的念头,说:“我算什么,太子竟然将御用的食品给我吃... ...。”

  “您是我的导师。”帖木儿语气里饱含温情,如和煦柔暖的春风吹拂着伯颜因看透世态炎凉而过于冰冷坚硬的心:“您,也算是我半个额赤格吧。我额赤格活着的时候并未好好的管过我,我染上酗酒的恶习他都不知道。我能戒掉酒瘾,除了要感激我汗大大赏我的屁股板子外,就是要谢谢您啦。是您教导我节制酒与女色。这个教导之恩我是终生不忘的。”

  人一老,就容易糊涂。

  南洋国王进贡的燕窝,御贡的周家豆粉,就这么轻而易举的把个伯颜给感动的一塌糊涂。他心里的坚冰甚至开始融化了。他觉得,这个小帖木儿,还真和他那冷酷无情的汗大大是有很大区别的。这孩子,至少对他伯颜,还是有感情的... ...。谁让他对这孩儿比对自己亲儿子还亲呢。他服侍这孩子这些年,一身精力全献给了他啊!他对自己动些子情,也是理所应当的。人非草木谁能无情?再讲了,孩子终究是孩子,帖木儿年轻,必定温情尚存。以后,看来自己还是会有最后一段好时日可以期待的。

  帖木儿临别时,又交给伯颜一包参和一包鹿茸。都是上乘的。参是高丽王贡的,鹿茸是东真国的女真万户贡的。伯颜几欲跪倒谢恩赏,都被帖木儿亲手拦下了。就是不让他跪。

  帖木儿说:“我汗大大说了,伯颜不比旁人。嘱咐我以师礼待之。以后伯颜在任何人面前都免跪拜!”

  伯颜听了,觉得自己已经苍老下陷的眼眶里又酸胀又温暖。温热的眼泪在眼眶里充盈着,他连忙用手掩饰,不想叫人见到自己居然哭了。

  好不易将泪忍住了,伯颜才抬头。但他觉得好象有什么东西或者气氛不对头似的。因为他看见帖木儿身后随侍的人,看他的眼神里一点温度都没有。他们那么的冷漠,而且是很真诚的毫无掩饰的一种蔑视的神情。只有帖木儿一个人在笑。但是在那些人烘托下,帖木儿独自一个的温存微笑,显得是那么的虚假。

  伯颜心里想,难不成这又是一出戏而已?!但是,他想,我老了。我对太子一片忠诚。太子好歹要留一丝情面给我这半截身子已经入土的老棺材瓤子吧?他将来登基了,我就舍弃一切官职,回家做一个普通老头,享受我最后几年的家庭之乐。想来太子还是会给我的。

  米昔塔尔在晚风里给呆呆的立在院落里的伯颜披上一件御寒的貂绒大衣。他说:“主子别站寒风里啊,怕吹病了!快进屋去。”

  伯颜回屋,米昔塔尔说:“那三个女的和那男孩我已经送他们走了。”

  “你把他们直接送回大都了?”

  “是。”

  “附加书信讲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了?”

  “是。”

  “嗯。那就看别速真怎么安排他们吧。女人会给买迪和囊加歹做妾,那男孩以后就是我孙子。你在信里头讲了吧。”

  “都讲明白了。”

  伯颜疲惫的向后靠了一下。他说:“我和别速真这么多年,我知道她最能容的下人。我们之间虽然无情,但是无情的婚姻才好啊!如我与她之间有情,她肯定不容我这样的举措。与其有情人成为眷属然后为了妾室一哭二闹三上吊,不如无情人做夫妻反而平平安安过一辈子。”

  米昔塔尔不想听他再唠叨下去了。就打岔说:“今天十五,月亮真圆呐!我给您捉月亮去,好不好?”

  说完,端上个水盆,置于窗下。可巧正好把一轮明月映入盆中。圆润皎洁的明月,周围环绕着一圈朦胧光晕。伯颜见了,心却悲凄。他伸出已然老去的枯瘦的手,向水盆里一拨。只见那水波一圈圈荡开,水里苍白而忧伤的月亮哭泣般的颤抖着身子,破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