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两片杏仁>第118章 普斯科夫人

  至元二十一年秋季的大都,中书省及各部的官员们正等着合汗的御驾返回,因今年秋季寒凉过早又过重的来临,大家都估计御驾会提前回大都躲避金莲川草原的寒冷。

  普斯科夫大公迪米特里.阿尔塔诺莫维奇.阿尔塔诺莫夫的幼子米哈伊勒.迪米特里维奇.阿尔塔诺莫夫已经协同随侍而来的十几个罗斯禁卫军在大都等待觐见忽必烈合汗多时了。

  脱脱蒙哥继位后忽必烈合汗委托波斯斡脱商押送给金帐汗汉地的食邑和岁赐。岁赐中有大量龙泉窑青瓷。这些釉色如堆脂般莹润的泛着天青光泽质地的陶瓷制品,很快被金帐汗手下的匠人们进行仿制,他们使用源自波斯的绿釉或孔雀绿釉色的釉陶模拟龙泉青瓷的胎形与釉质。这次米哈伊勒赴京朝觐大合汗,就随身携带了金帐汗让萨莱窑厂匠人们仿制的五十件青绿釉陶器,专门赠送合汗御览,希望能博合汗一笑欢颜。

  这些青绿釉陶上除如脂润般釉色外,釉汁里绿中微微泛黄,色如初春绽放的新绿嫩芽枝条。釉面上用划刻的技法制作出精美细腻的云龙、飞凤、双鱼、莲瓣、梅、菊等东方味儿十足的纹饰。特别是一对青釉黑褐斑的折沿大盘,在仿青釉底色上用点色烧法呈现出点点深褐色浓艳的装饰斑,此外盘心处还贴饰有一朵金色立体六瓣吉祥花的瓷塑。真正是色彩斑斓,精美绝伦。

  忙哥帖木儿汗的后继者脱脱蒙哥汗和别里哥汗不同,他对基督徒没有敌意,他重视商业的发展,他为自己领受合汗颁布的“济国惠民之宝”并铸造“济国惠民”吉祥钱,并在受宝玺仪式上向大众散发那些吉祥钱,还让罗斯的使节把吉祥钱带回给合汗。

  在等候合汗召见的时日里,作为大公幼子的米哈伊勒是焦虑不安的。他经常深夜不寐,徘徊在自己下榻的会同馆那寂静的、栽满了槐树与桂树的院落里。时已仲秋,金黄色的木犀开满了枝头,不时有随风坠落的金色细小花瓣带着浓香飘落在米哈伊勒消瘦但结实的肩头。金黄色花瓣在代表权利的紫色丝绒长袍的衬托下显示出极致而颓废的华丽感。

  米哈伊勒知道,奔赴蒙古人帝国的心脏大都来求合汗庇护的罗斯爵爷之子不止他一个。莫斯科大公早就在几年前将自己的儿子送至蒙古人老营哈喇和林做了质子。这次蒙古戍守哈喇和林的丞相伯颜要返回京城述职一回,那位莫斯科小爵爷则很可能随着那位丞相一同至大都面见大合汗。

  米哈伊勒还没有想好,到时候见了那位小爵爷,他该如何应对?据说这位莫斯科未来的掌权者,对弗拉基米尔与全罗斯大公的头衔和金帐汗总收税官的职务是志在必得。莫斯科号称汗的钱袋子,在替金帐汗搜刮地皮盘剥罗斯各城邦上是一把好耙犁。而这,对普斯科夫人来说可不是什么喜事。

  普斯科夫与莫斯科天然不同,他们受诺夫哥罗德的保护,并自豪于自己商业自治城邦的自由、自治与富庶。

  他们没有被蒙古人征服罗斯大地的兵祸扫荡过,一直保持着自己的骄傲与自豪。

  相比莫斯科人拜服在东方鞑靼人的脚下卑躬屈膝的发抖并效鹰犬之劳,普斯科夫人则认为鞑靼人没有什么可怕的。

  对大多数普斯科夫城邦的居民来说,真正恐怖的祸害是来自欧洲心脏腹地的日耳曼人。条顿骑士团和利沃尼亚骑士团年复一年的进攻罗斯西北部,企图以武力胁迫罗斯人皈依天主教。这些自号为“北方十字军”的日耳曼军事修会骑士,心怀狂热的宗教热诚,愿意为教宗和上帝而杀身致命,他们的目的是要将全罗斯和整个波罗的海的所有居民全部天主教化。

  正如福音书中不断强调的,你们要将主的好消息传遍地极,让普世都归于一牧一驿。有谁为宣扬主道而战死,在天堂中必有他尊贵的位置。

  蒙古的窝阔台合汗登基执政的一二三九年,利沃尼亚骑士团就在罗斯西北部与信奉希腊正教会的罗斯人展开了持续的恶战,强制改宗则伴随着血腥战争的始终。但戏剧化的是,这一军事行动却因蒙古人侵入波兰和西里西亚而被迫中断。十字军骑士不得不回援欧洲的心脏。

  但一次侥幸得到的胜利并不代表什么。很快的,日耳曼骑士在阿尔伯特主教的引领下卷土重来,并在德维纳河口建立了里加城。

  爱沙尼亚人、拉脱维亚人和立陶宛人在北方十字军的征戈下不得不放弃了他们的原始崇拜成为拉丁教会的信奉者。但罗斯人却有着得自东罗马正统教会的傲慢,在面对天主教骑士与传教士时保持着一种令对方憎恶的固执与自信。

  一二四〇年是罗斯正教会信徒最黑暗的时代。那一年,条顿骑士团曾一度攻陷并占领了普斯科夫城。次年三月,日耳曼人的兵峰直逼诺夫哥罗德。全罗斯似乎离集体沦陷于日耳曼天主教徒之手不远了。

  但在这最危机的时刻,拯救罗斯人的英雄出现了。

  一二四二年的四月五日,罗斯英雄亚历山大在佩普西湖冰封的湖面上彻底击败了强大的条顿骑士团,史称“冰湖之战”。亚历山大因此得美名“涅夫斯基”。因为佩普西湖是罗斯人的母亲河涅瓦河的源头,而“涅夫斯基”即“涅瓦河畔的英雄”。

  亚历山大扬名涅瓦河畔的那年,正是拔都汗引兵攻掠亚德里亚海东岸以及塞尔维亚人和保加尔人,然后又折回伏尔加河下游,以萨莱为都城,建金帐汗国的年代。也是蒙古人的大合汗忽必烈开始执政年头。

  此后石制的城堡替代了木质建筑,普斯科夫人在大公之下有了由富裕世民们组成的市议会。每当市议会厅外高高耸立的钟塔上悬挂的铜制大钟被敲响,每一个普斯科夫的市民们都会骄傲的想起他们是不受奴役的自由人。即使强大的金帐汗,也默许了他们的自由与自治,他们同莫斯科全然不同,他们不是农奴而是自由的商人,他们自己治理自己而从未被金帐汗强制压迫过。

  米哈伊勒想到来此地之前他父亲嘱咐他必须记得的几句话:

  “保持普斯科夫的自治与自由,普斯科夫市议会不可废除,普斯科夫大公绝不可置于莫斯科大公之下。不能让借金帐汗名义狐假虎威的莫斯科人凌驾于普斯科夫人之上。如果要宣示效忠,我们只向金帐汗直接效忠,或直接效忠大蒙古帝国的合汗,我们绝不接受任何中介人的统治,尤其莫斯科人。力促大合汗与罗斯诸城邦之间的直接通商,并让普斯科夫人能最大限度的享受到与蒙古人帝都之间的商业优惠。一切都只有在不改宗的前提下才能进行,普斯科夫绝不能改变宗教信仰。”

  回味着父亲这些措辞庄严的话语,米哈伊勒只能在心里默默的悲叹了一声:

  “我的父亲,这谈何容易啊!”

  合汗赴上都时狩猎于布尔罕山的林海雪原中,猎得熊虎各一头,聚饮于行营。伯颜带着已经身材高大的尤里,也夹杂在狂饮与欢歌乱舞的宴会人群中。伯颜一手执一杯酒,一只手牵着十七岁的少年尤里的手,这孩子已经大了,手掌比伯颜还宽,骨节健壮有力。

  尤里之父莫斯科大公达尼艾勒.亚历山德罗维奇已经病危,着人从老家捎来信件。尤里要赶回莫斯科见父亲最后一面,然后他将继承父亲的权利。他将迎娶古丽别素,那个比他大七岁的,肤色有点黑的忧伤而贤惠的蒙古女孩。也许将来他与她之间会生下孩子,这个孩子将拥有莫斯科的继承权。

  但在这一切发生之前,他要先拜别蒙古的合汗,如果他手中能握着蒙古合汗签发的授权文书返回莫斯科,那对他平稳的继承父位会有极大的助益。

  尤里不知为何,今夜心中烦乱而悲凉,他不顾伯颜的劝阻,象成年人一样一碗接一碗的饮着烈性酒,似乎只有在酒浆的热辣窜上头颅的那一刻,他才能暂时的麻木自己,不至于陷入悲凉凄楚和苦痛当中。

  喝吧,喝吧,尤里... ...,伯颜看着这即将返乡的金发少年,他摇了摇头,不再去阻止少年借酒浇愁。

  今夜,就一醉方休吧!你尽可以放纵自己,因为你我能在一起的时日已然将尽。等明早的日头升起来啊,就是你从合汗处领受敕书然后返回故乡的日子了。

  以后我们再难相见... ...。

  伯颜猛仰头,也将酒狠狠的灌入喉咙。他也需要麻醉自己。今夜注定是一个悲伤的夜晚。

  已经有点醉眼朦胧的伯颜没有注意到,坐在他汗大大身边的皇孙帖木儿,正低头听他爷爷跟他说着些什么。他们爷孙两个,一边交头接耳的低声密谈,一边时不时向着伯颜所坐的这一桌席瞄上一眼。帖木儿听的极认真,脸上带着种倾慕的神色。

  帖木儿已经十九岁了,他汗大大让他给镇守哈喇和林的丞相伯颜去敬上一碗马乳酒。帖木儿看着巴林.伯颜,对方只用嘴唇沾了沾酒碗的边便将碗还给了他。

  他其实根本就没喝。帖木儿想。大概他已经喝的够多了。

  而强迫人饮酒似乎有失上等人的身份。

  但帖木儿看清了,面前这个男子真的很美。怪不得汗大大会迷恋他,帖木儿想。可惜我生的太晚没能赶上面前这美男子青春好年华的时候,否则我也会对他做那种事。我汗大大年轻时是威猛的,而我只是一个有酒瘾的胖小子,如果我向着这男人求欢,他会肯回应我吗?不过,我大大的奴婢,将来肯定也要做我的奴婢... ...。

  帖木儿望着伯颜心里浮想联翩。伯颜因为醉酒而有点头痛。他以一只手轻扶着自己的额角,细细打量眼前这少年。

  这是我主人的孙子,伯颜想。这个嗜酒如命的小胖孩... ...。此刻他头痛,心情也不好,就没想那么多。

  尤里觐见忽必烈后得到了他需要的那封敕书。在随忽必烈御驾返回大都受敕书的途中,尤里的金色脑袋在阳光下金灿灿的发着光。

  在蒙古合汗接见使臣的大明殿,尤里与米哈伊勒无言的对视,两人的目光交锋间差点摩擦出火星。

  尤里启程回罗斯的那天,伯颜叫住了天还没亮就起身收拾行囊的尤里。伯颜问他,你不等等你的那位同乡了吗?

  莫斯科人和普斯科夫人永远不可能做同乡。尤里冷冷的说。让伯颜哑然无言。

  尤里带着侍从启程了,伯颜把他一直送到城门口。然后他目送尤里的身影渐行渐远,直到它消失在驿路的尽头。

  走吧... ...,伯颜想,就象鲁特先知逃离罪恶之城索多玛。上主教训鲁特,离开索多玛时连头也不要回。鲁特的妻子就因为回头去看被天降之火焚毁的索多玛,而被上主化成盐柱。你居住在这里,不表示你就是这里的人。鲁特先知的家族住在索多玛,但他们并非索多玛人。索多玛人以淫邪和抢劫过路客著称,正所谓索多玛城中没有义人,一个都没有。

  他返回,打算在大都家里小住几日。他发现纳尔金长高了,纳尔金还给他唱了首自己新编的曲子,说是为他解闷。但却更叫伯颜的愁肠百转,他眼见着自己养在府中的孩子们一个个的都大了,便想起来自己大概也已经是老了吧,年岁不饶人,他也终有衰朽了的那一日。

  他又得知焦德裕已经去世的消息,再次牵动了想要隐退,但又无处可退的心愁。

  女儿也里昔班也是他的一块心病。他安慰也里昔班,要这小姑娘不要对将要到来的婚姻太过恐惧,说侯赛因定会是个好的丈夫。

  买迪和囊加歹哥俩碰巧回家探望母亲,却意外见到了父亲。买迪依旧古怪倔强,和父亲话不投机就开始顶牛。囊加歹依旧沉默寡言且听话孝顺。

  伯颜在一家人团聚的晚饭桌上问囊加歹,他们哥俩在阿什克岱处的生活与学习如何?囊加歹代替兄长和父亲打哈哈,用一堆漂亮话暂时糊弄了过去。但私下里哥哥不在场时,囊加歹异常忧虑的诉说了在代父代母的家里,兄长是如何桀骜不驯的。

  伯颜听了呆滞片刻,发出一声几乎不可闻的虚弱叹息。他说,囊加歹啊,你哥哥真真的最象我。我恨死了我的生父晓古台,而他则恨透了我。从这点来看,你哥买迪不愧是我伯颜的亲儿子。

  囊加歹听了则只是一笑说,哥哥在学业上其实比我强万倍,就是脾气古怪的很。义父都说他的聪明与超群的记忆力特象年轻时的您,可惜就是没有您那么温柔的好性格。

  伯颜心里一暖,他伸出手臂将做弟弟的囊加歹搂进自己怀里,充满疼爱的对他说,你哥其实不如你成熟稳重,我只怕他将来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囊加歹,你是他弟,但为人处世却要比他更圆融老练一万倍。我将来死了以后,你哥若是惹了什么祸端殃及一家人,你可不能弃你哥于不顾,你可要救他,记住了没?

  记住了!囊加歹扬起还带着几分稚气的小脸,看着自己父亲的眼睛认真的点了点头。他说,父亲,我记住了!将来出了事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