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两片杏仁>第104章 丝路上的杂剧

  鄂尔浑河畔那一仗合汗的军队胜了。昔里吉的人不得不退回到额尔齐斯河畔,脱脱木儿逃到了唐努乌拉山的吉尔吉斯人那里。唐努乌拉山的北麓,是小叶尼塞河与大叶尼塞河交汇之地,水草丰美。叛乱者本来是打算在这里休养一段时间后东山再起的。但是帝国的先锋不给他们喘息的机会,脚跟脚的杀进叶尼塞河流域将脱脱木儿从他藏身的地方驱逐。

  受到这次挫败之后,昔里吉和脱脱木儿与撒里蛮之间爆发了激烈的争吵。三个人之间的联盟彻底破裂。先是脱脱木儿企图逼迫昔里吉尊撒里蛮为三王联盟的宗主引起昔里吉的愤怒。后来昔里吉干脆杀死了脱脱木儿,并囚禁侄子撒里蛮。药木忽尔也是不服,先攻击了脱脱木儿,帮昔里吉打败了他,然后和昔里吉一起镇压撒里蛮的势力。撒里蛮的部众拼死将撒里蛮救出,并击退了尾随追来的昔里吉与药木忽尔的人马。他们在横竖都没有退路可走的万般无奈下,决定去向忽必烈合汗投诚。

  伯颜的巡边队伍沿着帝国的国界小心翼翼的行走。每路过一眼甜水井都要检查一下井盖上的铜锁是否完好,有没有被人损伤过的痕迹,井中水是否有被敌人的军队投毒或污染过。为了驮运辎重,队伍里大量使用骆驼做驮兽。而为了使母驼不在长途行军中怀胎,伯颜让人用了阿拉伯贝都因人的老经验,将圆润光滑的小颗石子塞进母骆驼的阴道,使它封住母驼的子宫颈口。

  进入春季,是骆驼发情求偶交配的季节。野生的公驼经常喜欢袭击家养骆驼的驼圈。那些家养公驼经不住野公驼的踢咬,经常被凶狠的野公驼追的到处跑。野公驼趁着这当口便会骑上驼圈里的母驼一个个的和它们交配。母驼静静的卧在地上,口中发出“嘟噜嘟噜”的喷鼻息声。

  由野生公驼与家养母驼生下的骆驼小崽,也会象它们的野爸爸一样野性难驯,没法再当做温顺的驮兽使唤。所以在母驼发情季节,伯颜会让人专门看守定居点驼圈,以防止野驼闯入。夜里一旦发生不对劲儿的动静,看守驼圈的人便会燃起火把将狗放出,在火光与人喊犬吠中,他们时常会看见身躯庞大的野公驼正和家驼角力。野驼用自己粗壮有力的右前肢将身材不如它的家驼绊倒后用力向下压对手的头颅,或疯狂撕咬对方的脖颈至颈侧动脉管断裂喷血。

  看守驼圈的士兵们用火光、嘶吼和看守犬来震慑恐吓闯进家骆驼圈寻求交配权的外来者。这样折腾一整个发情期,直到四月才彻底结束。每个人都被这种天天提心吊胆的苦役消磨的精力枯竭面色憔悴。

  三四月份,是牧畜发情期结束的月份,同时也是接羔季节开始的月份。驼、马、牛、羊几乎全在这时分产下自己的后代。

  一头母驼通常要怀孕十二个月方产羔。

  被折腾了一整个发情期的牲口看守人,非但不能借着发情期结束喘口气歇一歇,反而要继续为接羔季节的到来大量消耗自己的体力和精神。接羔季几乎几班轮替,夜夜不能睡,时刻要有人在牲口圈看守。

  刚产下的小羔如果体质虚弱,就需把它象养孩子一样的养在毡房里,由人亲手喂奶。有些时候,正在奶孩子的妇女们甚至会解开自己胸前的衣服用自身乳房给羊羔哺乳。

  名贵的马匹更要有守圈人日夜看顾,一旦母马难产,看守马圈的人就要人为助产才行。必要时,甚至要牺牲母马,用刀刨开母马牝户,将难产的小马驹拉出。牺牲一匹优良的母马,是令牧人们最心痛的时刻。眼看着母马在血泊里奄奄一息身体逐渐冰冷,没有一个牧人不痛惜落泪的,那景象,就如同自家的一位姐妹死了一样。

  春天的情欲如野草出苗般的疯长,无论人畜皆是如此。家畜叫春,人则怀春。广袤无垠的西北大地结束了冰封银白披上了一层薄薄的新绿时,一个从南边来的戏班子进了塔里木东端的交通要道上的苏波斯坎土城驿站。

  第二天,在城中心的戏台上便挂下来一道布幌子,上面大字写着“尧都见爱,大行散乐安西秀在此作场”,戏台梁木上是一横幅,上书几行楷体端庄小字“金院本诸宫调董解元《弦索西厢》与大都玉京书会才人天下夺魁王德信《崔莺莺待月西厢记》连演七天。正末安西秀、副末龙楼景、正旦丹墀秀,南北合套两下锅”。

  看到这道戏幌子的人们不禁纷纷议论这安西秀是什么来历。

  有人说,从名字来看,她名字里有“安西”二字,应该是从安西王封邑,即河西唐古特人大夏故地来的。有人则说应该是指历史上的“安西都护府”,即察合台汗国西边接近波斯那一带。有人反对说,不然,西部接近波斯那一带哪会有唱杂剧的,肯定不是。一时间众说纷纭,没有统一看法。

  对扮演副末的龙楼景和演正旦的丹墀秀的身份,争议更多。因为此前有传闻,这二位本是南戏名伶。现在,一些写戏文和谱曲的书会才人,搞了什么“南北合套”,以杭州武林书会为首,将南戏曲与北杂剧融合一体,已经风靡了南北方。只是苏波斯坎地处西北深处,时尚还暂时没有到达这里而已。

  此时,戏班的骡子车停在客栈院落里,怀喜班班主郑怀喜,正指挥着人将戏台幕布、锣鼓家伙、行头箱子等往屋里头搬。

  一个驿站站足给戏班登记造账。伙计给安西秀等人打来了洗脸水,让几个经历了长途跋涉赶路而劳累不堪满脸灰尘的主角们先洗把脸清爽清爽。净了面后,又叫了茶饭,等着郑怀喜来一起吃。

  丹墀秀才十二岁,是个俊秀粉嫩的男孩,在怀喜班扮正旦。他一脸的忧虑。如果不是和一同学戏的师姐芙蓉秀闹别扭,他是绝不肯来这种鸟不拉屎的西北偏僻之地的。但是现今,芙蓉秀霸着杭州的瓦子勾栏不许他上台,在大都又有一干北方杂剧名伶如朱帘秀等,也轮不到他在大都出头。被逼的没法,于是便和怀喜班搭伙,一起走趟西北,看能不能赚到钱。

  本来,丹墀秀与师姐芙蓉秀在杭州瓦子里并称“昆山二美”,丹墀秀学的是当时最热的海盐腔,芙蓉秀学昆山腔。后来丹墀秀也想偷学昆山腔,被芙蓉秀打了脸。从此后,二人从情同姐弟变成仇家。丹墀秀不得不远避西北。

  现在,他随着怀喜班一起落脚在这个突厥语名叫“苏伯斯坎”的西域驿站的一家附属提供民人住宿的小客栈里。这驿站在塔提让古城里面。大元至元初年,设置了由敦煌经罗布泊通往于阗的驿站,塔提让古城成了沟通元廷和窝阔台汗国、察合台汗国以及伊尔汗国的重要交通枢纽。同时也是连接塔里木盆地和吐蕃特高原的纽带。驿站建立后,大批来自关内延安府延长、肤施等县的汉人士兵出关戍边。他们把看杂剧的嗜好带进了这个边缘古城。和本地原来就流行的波斯祆教剧目《七圣刀》等以及印度传来的梵戏并称“西北三大戏”。

  怀喜班连唱了七天,天天爆满。在这里戍边的汉人军足看的如痴如狂。在戏里,安西秀扮演张君瑞,丹墀秀演莺莺,龙楼景临时串演老夫人。丫鬟红娘则由唱贴旦的女真小姑娘察察扮演。

  每次演完了回驿站数钱,总能给大家带来极大的幸福感。真的是能数到你手软。丹墀秀心里乐开了花。没想到,自己居然能在西北边荒大赚一把。在杭州被师姐芙蓉秀压制而积攒下的恶气苦水,终于一股脑的全释放出来了。

  丹墀秀心想,待以后回了杭州,他要把自己出关唱戏的经历告诉武林书会的那些秀才们。秀才们肯定会将他的冒险经历大传特传。到时候,芙蓉秀会因为没有见过这么大这么广的世面而在他面前羞臊的无地自容。

  末了,郑怀喜拉着大家踌躇满志的宣言,咱们要去趟哈喇和林!既然已经来了关外的北方,就走的更远些吧!不去白不去啊!你们说是不?丹墀秀兴奋的小脸蛋红扑扑的,象一朵将开而未开的蓓蕾。

  郑怀喜带着他的戏班欢天喜地的踏上了去往哈喇和林的驿路。而塔提让古城却丢失了三个军足。这三人,两个来自苏伯斯坎一个来自距离苏伯斯坎很近的另外一个驿站若羌瓦石峡驿站。

  一个名叫程荣的驿站军户挑头,带领苏继瞻和李宝儿两个跟随,三人一起走上了逃离军籍,返回关内老家的流亡路。

  苏继瞻临行前,写了一封书信,家书底稿注明,寄往“延安府东门苏百令宅下”。延安府距这里不知几千里,苏继瞻已经做好了自己死在半路和被追回受严刑处罚的打算。

  程荣心眼多,不仅偷拿了军器还诈来一头毛驴。三个汉人士兵,带了兵器、毛驴和棉衣一起逃走了。

  这件事在三天以后暴露了。来查检营房的管军百户发现苏继瞻的铺盖下藏着一本手抄的《董西厢》。军旅中竟敢私藏诲淫之书,让百户长大发雷霆。叫拿苏继瞻来问话。结果发现这个人已经不见了踪影。同时消失的还有程荣与李宝儿两个人。

  三名军户外逃,百户长急的汗都下来了。这要叫上头知道了,自己该怎么交代才是啊!思来想去,这位管军百户觉得与其知情不报被治罪,还是主动向上头交代自己的失职之罪更好些。也许还能换来些宽赦。

  于是立即修书一封。书信中写到:

  “管军百户史整状申。本管军人程荣带暖衣,刁起官驴一头在逃。了当至初三日早,卑职引领本管军丁追不获。若不申复,切恐早晚官司点集。临时难以分明,兹特状申前去,中间并无捏合虚申。如却有捏合虚申,纵放或它弊,首告到官,情愿甘当失误军期罪。无词执辩,伏乞照验施行。须至申者。计在逃军三名。鄜州程荣,延安府苏继瞻,拢留阔录赤李宝儿。领,枪一条,头盔一顶,首刀一口,暖衣一领。”

  百户史整的状申递交之后的情节,我们已经无从去想象了。能知道的只是,在距三个军户逃亡后九百余年,考古学家惊骇的在已经风化成土堆的苏波斯坎遗址和若羌古驿站遗址的土层中,挖掘出了多达数十件的元代古文书。它们当中包括二十七封书信和呈状、名录、布告等,一批元代初期的罕见汉字古文献就这样呈现在世人的面前。

  同时出土的还有金元时期诸宫调董解元的《董西厢》手抄残页。残页上所显示的字迹是《董西厢》中《仙吕调.赏花时》。从“倚定门儿手托腮”这句始,止于“等夫人烧罢夜香来”终。

  这些文书抄卷的碎片,它们隔着接近千年的风沙与孤独,向人们述说着。在那广袤无垠的西北边疆大地上,有这样一群人。他们难耐自家思乡之苦,冒险走了一条颠沛流离的逃亡路。他们是首批出关到新疆戍边的元代汉军,他们将《董西厢》传抄至西域。而他们中有些人擅离职守携带军械,正沿着丝路古道返家。可能这些中原军士,在异地他乡精神空虚寂寞,故铤而走险试图逃回自己的故乡。

  大青骡拉着席棚车,走在通往蒙古深处哈喇和林的驿道上。丹墀秀伸出小白手,将遮住棚窗的布帘微微掀起一角,看那苍茫粗野的无边大地。安西秀坐着,正低头补一块有破损的幕布。车子颠簸着,丹墀秀看到关外酷寒之地如此狂野旷悍的土地孕育出的雄奇景色,迥异江南,忽然想要哭。他一边落泪,一边唱起了《董西厢》中的《仙吕调.赏花时》:

  “倚定门儿手托腮。闷答孩地愁满怀,不免入书斋。倘还负约,今夜好难捱!闷损多情的张秀才,忽听得栊门儿哑地开,急把眼儿揩,见红娘敛袂,传示解元咳!莫萦心且暂停宁耐,略时间且向书帏里待。教先生休怪,等夫人烧罢夜香来。”

  丹墀秀秀丽清雅的音色飘飘忽忽,细的似乎要断掉,逐渐融入天边尽头的翠色草线。暮色悠悠,将那呜咽般的歌喉遮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