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两片杏仁>第102章 白雪茫茫

  妮诺.晓古尼塔什维利一声不吭的看着别速真给远方的丈夫写信。窗外是白雪皑皑。那个男人也是她名义上的丈夫。

  妮诺在手里百无聊赖的玩弄着一颗阿富汗缠丝青玉橄榄珠,她把这粒光滑可爱的小珠子放在自己白皙矫健的指间,翻过来又调过去的来回调弄着。

  房间里有暖炉,燃着炭火,并不冷。但窗上结了一层好看的冰凌花。

  院子里,数条阿拉拜犬和塔兹犬在雪地里撒欢似的相互追逐奔跑着。发出快乐的犬吠声。其中一头白底棕色斑点的阿拉拜,因为闹的太欢而被看犬的犬奴脱克脱大声呵斥。

  “阿卡迪翁!你给我老实点。”脱克脱在堆满积雪的庭院里喝到。那条巨大的阿拉拜却纵身一跃,将自己粗壮的前爪搭上了脱克脱的肩膀。这条犬身量够大,人立起来时比脱克脱还要高上一个半头。

  “阿卡迪翁怎么了?”妮诺推开玻璃窗向外问。脱克脱推开赖在自己身上的大狗,做了个为难的手势,又指了指那几条狗。妮诺笑了,说:“比孩子还难管呢。”窗外的人回道:“的确是。”然后就吆喝着几头犬向后面的院落去了。

  妮诺继续盘着手上的缠丝青玉橄榄珠,以打发她无聊的时间。

  她现在已经不姓“安德罗尼卡什维利”了,那是她曾经的前夫的姓氏。而他已经死了,死在巴林.伯颜这个据说是蒙古人的刀下。现在妮诺的姓氏是“晓古尼塔什维利”,这是妮诺嫁过来后的丈夫的姓氏的格鲁吉亚式拼写方法。那天,舍施尔胜过了恰西克。安德烈.安德罗尼卡什维利在决斗中被巴林.伯颜一刀横扫过脖颈,鲜血濡染恰似胭脂。妮诺还记得安德烈的尸体被送回家时,她家院子里挤满了来自第比利斯的同乡。人人都身着象征死亡的黑衣。

  妮诺曾经挑战过那个杀了她男人的男人,男人拒绝,男人的妻子却站出来接受妮诺的挑战。结局是妮诺付出了一只眼睛的代价,但却认准了自己的真爱。她因为在决斗中心怡于她,所以自办彩礼嫁过门来。她要和自己喜欢的女人长相厮守。

  妮诺的改嫁,在京师格鲁吉亚人圈子里激起了一场不算大的风波。有人不解,有人还要骂她。但是她全然不在乎。原来那个她本就不在意的男人死就死了吧,现在她在另外一个家里天天守着自己喜欢的女人生活,她觉得自己很快活。

  至于那个男人,仅仅是她“名义上的丈夫”而已。她从不和他同眠。他也从来不会来打扰她。他们之间维持着一种心有灵犀的默契。他们彼此都赞赏对方的聪敏,知道对方真正爱的是什么人。

  至元十六年的初一大宴刚过,她名义上的丈夫就踏上了奔赴帝国北部边疆的战场。

  先前宗王昔里吉等叛,执北平王纳木罕和丞相安童,然后自阿力麻里东犯哈喇和林。这些叛王们已经得意了好几年,现在是要让他们付出代价的时候了。伯颜奉命率师北上,阻击叛乱诸王于鄂尔浑河。

  前些天,府邸中刚刚接到了伯颜的家信。伯颜把米昔塔尔、阿塔海和巴尔斯都带走到军营里了。家中只留下了负责管理账目的希拉伦丁。信是希拉伦丁接过并呈交给伯颜的夫人别速真的。

  信的内容不太多。主要是报平安。并关心两个儿子与独女儿的身体健康,问候孩子们的乳娘和奶公好。并随信寄来了一些小礼物。

  一颗里面带朱砂的莲师法器天珠、一小块粉色碧玺、两枚狼骨头髀石和一尊很小的铜制鎏金黄财神坐像。

  在信里,还模糊的提到了他们在哈喇和林城里头驻冬时,月尔鲁纳颜带着几个随从匆匆的路过,在营中住宿了一夜。月尔鲁据说是去维吾尔亦都护管辖下的哈喇和卓那里监督重修一座寺院的。因为那座寺院刚刚因为海都的军队劫掠哈喇和卓而被毁。那一小块的碧玺和两块狼骨髀石是月尔鲁留给伯颜的东西。

  伯颜在信中说了,狼骨髀石给两个儿子玩。黄财神是给正妻别速真的。其他小东西,你们随便分了吧。反正也没多贵重。

  别速真伏在炕桌上写着回信。信里内容无非是些陈词滥调,劝伯颜保重健康,注意安全之类的言语。

  就在四年前,窝阔台汗国的海都汗联合了察合台汗笃哇和笃哇的弟弟卜思巴,曾经领着十二万士兵围困维吾尔亦都护的哈喇和卓城。

  笃哇扬言说,阿只吉和奥鲁吉诸王以三十万之众,也不能抗我的大军而溃败。何况你高昌的一座孤城呢。

  亦都护火赤哈儿则答,我知道忠诚的人人人敬佩,何况这是我的城、我的家园。背弃自家人的事谁会去做呢?我活着时以此为家,死了后必以此为坟冢。

  哈喇和卓被围困六个月之久。笃哇把一封箭书射入城中。信上写,我亦是成吉思合汗的诸孙之一,你为何就不肯投奔我?我知道你娶了合汗的女儿为妻,你若能将女儿嫁给我,我就休兵。不能,我则急攻。这对你没什么益处。

  火赤哈儿将笃哇的信展示给众将士看,然后他说,你们都说,城里已经没粮食了,我也觉得再死守下去,恐怕要人与城具亡。我岂能吝啬我女儿的生命而不顾满城人的性命呢?但是我终是不忍心亲眼看着自己的女儿被迫嫁给敌人。

  于是,火赤哈儿命令士兵将自己女儿也立亦黑迷失别吉带走,将她放在一支里面铺了厚且软的垫子的草筐里,用绳子坠下城去,让笃哇带走了也立亦黑迷失别吉。

  这件事后,合汗召唤火赤哈儿入朝,嘉奖了他死守哈喇和卓的功绩,并将贵由汗的一个女儿巴巴哈尔赐给他做妻子,又赐给哈喇和卓城十万锭银子的钞币作为赈济灾民用。火赤哈儿带着新娶的妻子和赈灾用的钱返回自己的城池后,就让人在哈密力开始重新开荒种田,把那些因战乱而荒废的田亩恢复起来。

  伯颜在自己于哈喇和林的简陋住所里,就着昏黄的灯光写信。一封短信是写给家里人的。另外正在写着的这封长信是给刚刚作别不久的月尔鲁的。他走了以后,伯颜反而有更多的话想要对他说。

  伯颜说,我们行军的队伍曾经路过拜什喀里穆罕奥伊的鸽子塘。它距离察合台汗乌鲁斯的喀什葛里很近。当地人称它做“喀普塔尔哈纳”。这座基督徒的埋骨坑规模巨大。里面大概有数万具基督徒的骨骸,据说当地基督徒死后尸体都会以白麻布缠裹好然后抛入鸽子塘。

  我们的军队擦着察合台汗领地的边境行走,尽量不让对方注意到。鸽子塘的外立面上被掘出了很多大大小小的壁龛,密密麻麻的排满了岩石壁,上尖下方的壁龛形如鸽子的巢穴。

  我停下,将一盏小小的青铜橄榄油油灯放置在一座空的壁龛里。然后我爬上崖壁,从上面看下去,满眼的森森白骨。

  乌鸦在天空中盘旋,尸坑中骨骸有些已经风化为灰白色的碎片,有些上面还带着残留的肉渣。一些体形巨大的鹫落在尸骨上啄食那些肉渣,乌鸦则耐心的等待鹫用过餐后再吃剩下的残羹剩饭。这让我想起了六岁时的我自己。一个捡拾贵人们丢弃的剩饭吃的小奴隶。

  日头已经开始向西偏斜了,我决定离开,但就在我转头的那个刹那,一抹金色的光彩掠过我的眼睛。我被那奇异的色彩吸引,最后一次向着坑谷之底看去。你猜我见到了什么?那是一幅残存着金彩的绘在岩壁上的壁画!在尚未剥落尽净的金色背景下,身着白衣的信徒手拿碧绿的棕榈枝,排成两列,迎接圣子和他的宗徒们进入圣城耶路撒冷。这是古代的信徒们为纪念棕枝主日这个节日而绘在岩壁上的。我能够见到它,是上主的赐福。

  我在心底里默默祈祷,希望在我有生之年能再次拜访这里,并希望我再来的时候,这幅闪烁着神的光彩的壁画还能保存并让我看到。

  别速真打开裹着的软缎,将黄财神的铜像放在自己床头的箱柜里。然后她落了锁。

  香枝在继续燃着,两个吃奶的男娃已经吃过奶睡了。女儿则被妮诺放进贝希克木摇篮里面,身上盖了条用秋季白羊毛和棉纱织成的帕拉兹盖毯。盖毯上用沙棘根、石榴皮、胡桃皮、黑蜀葵和绿松石等染出色彩斑斓的繁密花纹。

  女仆热比娅,一边逗着摇篮中的也里昔班玩耍,一边用绿色、紫色和大红色的线绣着手里的一顶戈兰姆朵帕。摇篮的木质雕花染色横梁上,吊着一个小小的精致的彩绘卡帕克葫芦,卡帕克掏空的肚子里装了沙粒,在被拨动的时候就会“沙沙”的响。也里昔班被会笑的卡帕克逗得发出“咯吱咯吱”的笑声。她还没有长出乳牙呢,就如此的爱笑了。

  妮诺将别速真搂进自己的怀里,嗅着她身体上的香气。

  妮诺问别速真:“今晚还磨镜子吗?”

  别速真笑着摸摸妮诺金色的发辫,说:“当然。”

  然后她贴近妮诺的脸说:“我们有我们的快乐,他们也有他们的快乐。”

  妮诺有些迷醉,她对着别速真亲了一口,问:“伯颜用什么安慰自己?阿拉伯蚌珠,还是羚羊眼?”

  别速真上去拧了拧妮诺的脸蛋,说:“不知道。”然后她吹熄了灯盏,黑暗里有解开绸制衣裙的轻响。

  黎明时分白雪皑皑的平原上,洁白的雪被朝霞镀上一层薄薄的粉金色。两个年轻的金发侍从米哈伊勒.阿尔塔诺莫夫和瓦西里.阿尔塔诺莫夫兄弟,穿着入冬以后新做的赤狐皮术巴大衣,骑马跟随着年仅十二岁的尤里.达尼洛维奇。他们打马飞奔,前方就是蒙古人的哈喇和林了。

  金发可爱的尤里是莫斯科首任大公达尼艾勒.亚历山德罗维奇的长子。达尼埃勒.亚历山德罗维奇在去年刚刚登上大公的宝座,就差人将自己最心爱的长子送往哈喇和林的蒙古人老营处。他要以此种手段,拉近自己和大蒙古中央汗庭的关系,这样金帐汗就会委任他做全罗斯大公,并做金帐汗的总收税官。

  还是个孩子的尤里,骑的是一匹栗色额头带着一抹白斑的钦察马,马的胸佩上系着蓝色的丝穗。

  远远的,天边浮现出一线夯土夹杂砖石铸成的城墙,渐渐的,他们可以看见城墙内建筑的房顶。年少的尤里兴奋无比,他朝着胯下的栗色马轻轻的抽了一鞭子,然后夹紧两腿。栗色马如光一样飞驰,向着东方的大城奔去。后面跟着他的两个亲随和一众下级的侍从。

  他们的背影融化在明媚的朝阳和璀璨的雪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