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两片杏仁>第101章 苏菲的故事

  斡伊巴斯比.德尔维什是趁着夜色的掩护逃出大都的。尽管有宵禁,但是把守城门的士兵对他这个穿着粗羊毛织成的赫尔克长袍的苏菲托钵僧盘查的并不严厉。斡伊巴斯比顺利的混出了大都的城门。他走后大约两个星期,合汗严查过境苏菲的命令才下达给守卫大都城防的军官。而此时,斡伊巴斯比已经丢了赫尔克与缠头白巾,换上一身蓝布长袍和一顶蓝底黑边的“卡巴”小圆帽,以一位犹太拉比的形象,走上了去往大不里士的驿道。

  “喂!兄弟!能给路过的有经人一碗水解渴么?”

  法伊姆.阿富兹勒正坐着在扎维耶里躲避秋日下午的酷热,毒日头晒的人蔫哒哒的,象没有水分的干树叶子。这是契丹境内最后一个扎维耶了,过了这个扎维耶,就进入了伊尔汗国的疆域。

  法伊姆伸出头去,看见一个穿蓝布长袍胡子拉碴的犹太人,头上歪歪的戴着顶“卡巴”,站在毒日头底下,身上背着个破褡裢,脚上没鞋。脏而皴裂的脚丫子上全是尘土。

  “愿安拉与您同在呢!”法伊姆答说。然后他给那个犹太人端来一碗散发着土腥气的浑浊的水。

  “真不是不给您干净好水,实在是半年都没怎么下过雨了呢。”法伊姆说:“安拉至知。愿它和它的使者们谅解我们的难处。”

  犹太佬将法伊姆给的那碗水一饮而尽,然后砸吧砸吧嘴,说:“有吃的没有?我已经一天没吃饭了,肚皮空空,前胸贴着后背。”

  法伊姆两只手一摊,说:“吃的真没有。不过今天晚上可能会有人带些吃的过来。您不介意的话,留宿在这里也许是个不错的主意。晚上可以用粗粮填饱您的肚皮。不过可别吃的太撑涨坏了肚子。”

  对面的犹太人听了裂开嘴哈哈大笑,露出口腔里的几枚残缺不全的黄牙。

  “谢谢您的好意,愿安拉的祝福长临在于您及您的兄弟们的身上!我今晚就住这儿了。”犹太人说。

  当晚的饭食是粗而硬的烤饼子。因为实在是太干太硬了,所以牙不好的人的必须把饼在水里泡到软了才敢拿牙去啃它。犹太佬吃的津津有味,好象这就是世界上最后一顿晚餐。

  法伊姆.阿富兹勒、塔齐维尔.哈立德、哈比布拉.哈菲兹和萨穆勒.塔扎几个德尔维什也都围坐在火堆边,就着水啃麦面饼子。他们全都穿着粗羊毛的袍子,袍子外面是补丁摞补丁的百衲衣。苦行苏菲的德尔维什们以身无长物和赤贫为荣。在他们的传说里,被称作是“爱的先知”的尔萨.麦西哈.伊本.麦尔彦过的就是这样的生活。浪迹天涯、居无定所、无妻无子、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白天里他们托钵行乞,夜晚投宿在扎维耶里。或者干脆就露宿在星空下。

  今夜星空璀璨,不见月亮。破衣服全当被来盖。明日早起后,大家就各奔东西,永不相见。缘分是叶片上的露水,在夜间凝结,在天明消散。

  法伊姆吃过后就躺下。但是那个准备睡在他边上的犹太佬却开启了要聊天的架势。他说他是从大都来的,见过大世面的人。他有一肚子的故事,想讲给有缘人听。

  法伊姆打了个哈哈。表示他对大都不感兴趣,他想睡觉。

  “我在大都做过乌斯达和沙里班达,你懂不?”犹太佬吹开了牛逼。

  “算了吧你,沙里班达指的是斡脱商们的头儿,能穷成您老这样儿?”法伊姆边捻动手中的米斯巴哈念珠,边以嘲弄的口气回敬企图吹嘘自己过往经历的骗子。

  “哎... ...。”对方长叹了一声,说:“安拉慈悯哦。我是遇上了事儿才沦落至这种境地的。”

  他盯着法伊姆看了一会儿,然后说:“心中有话,不讲不痛快。出了此地界以后,再也不会回大都了。所以,想找个愿意听我讲故事的人。”

  法伊姆歪头看着他,目光似乎在暗示说,讲吧!我豁出去今夜不睡觉了,听听你的故事!

  对方在拉开话匣子之前,先吟诗一首。以阿巴斯王朝著名歌手伊本.奈迪姆的寓言诗《哀歌》作为自己故事的开篇词。

  “听啊,哀声从极远之地而来。

  春秋已过,夏令已完,我们还未得救。

  我要为山岭哭泣悲哀,为旷野的草场扬声哀号。

  因为都已干焦,甚至无人经过。

  人也听不到畜生的鸣叫。

  空中的飞鸟和地上的野兽都已远逃。

  但愿我的头为水,我的泪为泉。

  我好为我所爱着的昼夜哭泣。”

  序言诗之后,才是真正的故事。这一夜,谁都没有睡,这奇怪的犹太佬的故事,把所有人都叫醒了。大家听他说了一整夜。这些故事,真真假假的,太离奇,叫人不相信。但细节处又是如此的惊心动魄,叫人不愿意不信。故事里的人,一个个都跟活了似的,从说故事的人嘴巴里一个接着一个跳出来。大家都被故事给迷住了。

  但是,他讲的太多。他从艾哈迈德.努尔丁讲到巴林.伯颜,从巴林.伯颜讲到忽必烈合汗。从忽必烈合汗讲到努尔,从努尔讲到宰娜布。最终他讲到他自己。他为什么要舍弃在大都的沙里班达和乌斯达的身份逃难至此地。他为什么永远都不能再回去大都。毒药与血淋淋的终局。他小心翼翼的隐去了自己曾经是个萨满,又曾经是个德尔维什。他不说自己其实是假扮的拉比,他没做过乌斯达更不是斡脱商们的沙里班达。更不提自己的故乡在金帐汗国的钦察草原。

  他故事里的一切,除了关于他自己的那部分是假的以外,关于别人的都是真的。

  但即使是真的,在听者心中也会用他们自己的方式去理解。于是,一百个再传的转述者口中转述出一百个不同的故事,然后是再传的再传,那就有千万种的说法。

  每一个听故事的人,都在自己脑海里再编出一个故事。每个都是不同的。

  而我们又能去信谁说的呢?即使是写在纸张上的,即使是宫廷史官纪录下的,难道就一定是真的么?

  当冬季笼罩了伊尔汗国的都城大不里士,大清真寺内终于等来了来自景德镇的四十多件定烧青花瓷器。

  而波斯史家拉施德丁则正在伊尔汗的支持下四处搜罗资料,他要开写一部关于世界史的巨著。

  关于艾哈迈德被杀事,却另外有一番记载。

  这位出生于哈马丹的,皈依了伊斯兰苏菲派的前犹太人,是伊尔汗俺巴海的宫廷御医,后来又成为合赞汗的大维齐尔。

  他是《史集》的作者,受合赞汗与完者都汗的委托,撰写一本世界历史全书。

  为了编写这部宏伟的巨著,拉施德丁召集了一个集各国各族文士精英于一体的史学编辑小组,其成员有契丹的学者、克什米尔的喇嘛、蒙古的高官、法兰克人的天主教士、波斯人的教法学家。

  他们共同努力,编辑出一本西至英格兰,东至契丹的世界史。这一尝试比欧洲人超前了五百年。

  《史集》的内容共分做四大卷,它们分别是:蒙古史、世界史、世界地理志和五族谱。

  其中的五族谱一卷,记录了当时世界的五大民族谱系。这些内容涉及面极其之广,它囊括了当时已知文明世界上的所有种族,分为以色列人世系、阿拉伯人世系、突厥蒙古人世系、法兰克人世系和契丹秦尼人世系五大族系。

  在《史集》中专有一处题为“记埃米尔艾哈迈德.努尔丁.费纳喀忒其人,及其死于高平章之手”。

  拉施德丁写到:

  “埃米尔艾哈迈德作了合汗的宰相。全部政事都掌握在他的手中。察必哈敦生活于自己父亲的家中时,埃米尔艾哈迈德就同他们亲近。契丹人的埃米尔们由于嫉妒而仇视。真金对他也没有好感。契丹人埃米尔们由于嫉妒和很早以来的仇恨,便动手谋害了他。在此前,埃米尔艾哈迈德光荣地履行宰相职责约二十五年。”

  在拉施德丁的笔下,艾哈迈德.努尔丁被刺杀后,虽然两名主犯均被处以极刑。但是乱事却并没有要结束的意思,而是一件接着一件的袭来。

  艾哈迈德的被追究责任让朝中的穆斯林大臣惊恐失措,恐怕合汗的震怒会降临在所有的信徒头上。

  真金等人欲借艾哈迈德倒台之际,实施他们的仇教反教计划。他们的最终目的是把穆斯林全部逐出朝廷。他们甚至得到了叙利亚基督教徒穆哈伊的支持。但是曾被艾哈迈德诬陷过的巴林.伯颜却对此报复行为嗤之以鼻。

  伯颜明言是穆斯林给帝国带来的财富、知识与技术。这是无法被他人替代的。真金不解,但是穆哈伊明知道驱逐穆斯林会给帝国财政和知识界蒙受巨大损失,仍然一意孤行。因为他无法不记得是穆斯林毁了他的故乡安提约基雅,让他成为了一个流亡者。

  在真金的窜拽下,忽必烈开始排斥穆斯林,从宰羊法上找茬。这导致大批穆斯林不得不离开帝国的国境,他们带走了财富、知识与技能。

  伯颜怒斥合汗真金等人的宗教歧视,但面对穆哈伊时他却骂不出口。

  帝国果然如伯颜所言说的那样,因歧视穆斯林的恶法而遭到经济下滑几近崩溃的恶果。

  忽必烈内心惶恐,私下召伯颜入宫叙谈,伯颜挑明了儒臣与穆斯林之间不过是争夺宗教地位,没有谁真心高尚,包括唱廉政调调的真金,也不过是为儒林争取国教地位而已。

  这同蒙哥汗时的佛道大辩论的性质一样,不过是争权夺利的一种罢了。有争钱的,有争权的,就有争夺人灵魂的。

  合汗大可以把自己的灵魂交给他们,但可惜他们对于财政的确毫无建树。他们既不能带来异域的珍宝,也不能给合汗献上最精准的历法。穆斯林在天文、医药、数学、工程等众知识领域里,几乎无不超越于那些儒生、道士与和尚之上,让他们嫉妒到发狂。

  他们知道穆斯林人少,所以才敢如此落井下石。但是想想当这群人真的占领了你的朝廷时他们能给你带来什么?什么也没有!

  忽必烈沉默了,他知道伯颜说的确确实实是真的。他是靠着穆斯林献上的投石机和希腊火击败宋人,他的天文历法和十几件司天台仪器是穆斯林造了献给他的,他的回回药物院里穆斯林引进了芳香剂、甘油剂、挥发剂等新药,他能喝到阿剌吉酒是因为穆斯林贡献了在东方没人会造的玻璃蒸馏器,他的朝廷能烧造有青蓝艳丽花纹的瓷器是因为穆斯林带来了钴和钴料发色的技术,他的朝臣追捧的纳什失织金锦是穆斯林传入的,他后宫里女人最喜欢的玫瑰水是穆斯林贩卖来的,他的儿子们喜欢喝的舍里白浓缩果子露还是穆斯林传进来的。

  他没有办法拒绝,那么多好的诱人的佳美之物全是靠穆斯林才能得到的。他终于明白数百年前的那个大唐,为什么在自己的末路时刻会疯狂屠杀穆斯林了,因为那时的人和现在的一样,他们眼看着穆斯林带来这些让人眼花缭乱的珍宝,用这些奇珍赚走了帝国的真金白银,而这些东西帝国却连仿造的次品都造不出来!人在这种情形下,真的会被气疯的!为什么就是穆斯林有!为什么!!

  伯颜不想再说太多了,他知道自己的合汗已经在深思。他会明白的。当然他永远不会明白为什么穆斯林能造那些奇技淫巧的珍货但儒生和尚就造不出来。伯颜自己当然是明白的。因为当穆斯林在学习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伊本.西纳和伊本.鲁西德的著作时,儒生们在背诵孔孟的作品。当穆斯林在用角尺和圆规做几何试题时,儒生在填词作诗。当穆斯林在用速算密写符号伊斯替非文做数学题时,儒生们在挤破脑袋图谋做官的机会。一个会熟练的使用八到十二种语言读写的人,和一个一生中一门外语都不通的人,那个更聪明点?一个能环绕整个非洲航行并穿越地中海和波斯湾的人,和一个只走过从自己老家到首都去赶考的路程的人哪个见识更广博些?闭塞者因为知道的太少导致傲慢,傻子因为能力不足而导致干不出太大的坏事。但如果你要因此就真的以为这等人就是善良的,那你就是真正的傻子。

  忽必烈尽管知道的不够多见识不够广博,但是忽必烈并不傻,这点因果,他还是能够弄明白的。儒生嫌穆斯林碍眼,因为这些人和他们争夺一口锅里的饭食。但是,你是也里可温,你对那些占据了高位的穆斯林不眼红吗?忽必烈反问伯颜。为什么你却不眼红?告诉我原因!别说是因为你品格高尚!朕不信!伯颜笑了,淡淡的。我?我是个奴婢,我的身体都是别人的所有物,我在此世一无所有,因为我什么都不曾有过,也不可能有,所以也就没什么可眼红的。

  安童、真金会眼红嫉妒,是因为他们认为踢走了那些穆斯林,自己可以拥有更多的权利。但其实他们也是蠢的,因为只要真金还没当上合汗,他就仍然一无所有。至于安童,他的脑子的确不太好使,但是他因天真懵懂而快乐,因黑白分明的道德判断而自鸣得意沾沾自喜。我到有些嫉妒他的这种天赋。我知道自己是个罪人,我不能否认这点。但是看到一个因为太傲慢而自称无罪的人,我还是觉得他蠢的可爱。安童如果聪明的话,他就会明白他不需要去宽恕别人,他应当求别人先宽恕他才对。不过如果他聪明到能弄懂这些的话,他就不会单纯而快乐了,因为当一个人发觉有罪的人首先是自己时,他就成熟了。我们人类的始祖阿丹先生和哈娃太太,就是因为成熟了且懂得了这个,从而永远失去了留住在伊甸园里的快乐。我不希望安童也出离他脑子里的乐园。

  伯颜与合汗在夜空中对话,声音却回荡在拉施德丁的脑子里。然后化作笔尖头的墨汁,染黑了以巴格达砖抛光过的小羊皮纸。

  这些是真实世界里发生过的对答,还是仅仅是拉施德丁的臆想。谁能弄清呢?写作者可以自行构建他自己心中的历史与世界。他可以用他自己的思维去揣测遥远的外邦人。那些曾经发生过的,以扭曲的方式被展现于纸张之上。犹如月亮的影子倒映在池沼中,散发出腐败的芳香。

  但有一点,是明确的。那就是真主无求于人类,而人类有求于真主。哪怕他是一位帝王,在面对主的审判时,也一定会浑身颤抖着乞求造物主的饶恕。

  天亮了,扎维耶里的德尔维什们拿起自己乞讨用的破碗,离开这简陋的栖身之所各奔东西去了。

  斡伊巴斯比.德尔维什大踏步的走上了去往伊尔汗国大不里士的路。当他进入波斯人的国境后,他立即扔了那顶犹太人的卡巴,他的头发胡子已经老长,象一个从山洞或沙漠中隐修出来的疯子,但他的眼睛神采飞扬,因为他干过惊天动地的大事,却能暂时的逃脱那惩罚之手。他洋洋自得,奔着那高大的城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