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两片杏仁>第96章 望江南

  北方的风干燥、寒冷、坚硬,他已经吹够了。现在,他想要回到湿润的南方去,尽管那里一到雨季就会长满霉斑,但他思念那些霉与绿绒绒的青苔。他的姓氏里就带一个水。北方太干了,他想要水。

  而另外一个人则正沿着与他相反方向的路北上蒙古人的大都,他姓赵,是前朝皇室的后裔。尽管不属于距离最近的那一支。

  两个书生擦身而过,谁也没注意对方。

  汪元量在替忽必烈祭遍了山川岳牍之后,请求回他湿漉漉的带着烟雨白雾的江南家乡去。他一点也不留恋北人的首都。

  赵孟頫则跟着程钜夫选任江南贤能文士的脚步,准备去北人的大都,给自己这个前朝宗室的远支亲属搏一个出身与功名。这是他作为家中庶子的出头之路,是他母亲丘夫人对他的期望。他要养活母亲,还想要娶能诗善书画的管氏大小姐为妻。这一切都需要钱。而他的家庭已经为钱困苦了太久。

  管道生的父亲曾给他相过面,说他命里定有功名富贵,并直言只有在他谋取了功名之后才会考虑自己女儿与他的婚嫁问题。

  赵子昂刚到大都不久,住在为招揽南人贤德文士特设的招贤馆驿里。在那些更加狭窄逼仄的小街小巷里,普通客店内也都住满了想通过结识北方达官贵人而获得举荐的南方文士。有些人已经在大都盘桓了数个月,也没遇见命中的贵人。相比于这些人赵子昂是幸运的。

  在驿馆等待召见的日子里是无聊的,所以他觉得上街走走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他已经在进入大都的马车里窥见了这里弥漫的异国异族的风情,和他家乡的气味迥然相异,引起他想触摸这座北方大城真实血肉的好奇心。

  在他的家乡,有特别为番客胡商设置的番坊,宋朝奉行的是继承自唐的番汉隔离政策。他们欢迎番客胡商来做买卖发财,但却对番人与江南汉人之间的相互交流实施严防死守。无论这种交融是婚配上的还是宗教上的。

  除了番客与南人不得杂居以外,宋朝还在衣冠服饰上大做文章,禁止南人穿带有女真或契丹风味的衣服。这是一个看似开明,实则阴森封闭无比的江南帝国。

  当然,在这种禁断之下仍有少数漏网之鱼出现。比如娶了汉女的阿拉伯番商蒲家。但这个替宋朝掌管泉州市舶司的混血家族很快就叛变了。不仅屠杀了泉州城内数百想开城迎接张世杰军队的宋朝宗室,还将自家数百条阿拉伯三角帆远洋海船尽数的全献给了南下的元军。在背宋投元这件事上,蒲家丝毫没有犹豫过。

  而蒙古人的大都,没有番坊。相反,他们鼓励胡商番客与本地人混居,人们在穿衣上也是混乱的。只是番人与汉人两类人相看互厌,自觉的形成自己的聚集区。

  番人也分不同的种类,从他们的言谈举止上就能看出不同。

  蒙古人和突厥人粗而拙。他们直率、粗鄙、慷慨、好斗,绝大部分普通人即没有钱也没什么文化,他们对识文断字的汉人是从心里暗暗羡慕着的,尽管他们表面上也许不会表现出来。

  而缠着精致讲究的丝绸头巾的波斯人和阿拉伯人精明、富有、心口不一。他们为了赚钱也许会表面上逢迎恭维蒙古人、汉人或南人,让他们做冤大头花高好几倍的价钱买下他们手里的货。但是背过身去就会讥笑这些拜偶像的远东人的丑陋、蒙昧与肮脏。他们甚至连汉人用过的茶具都嫌脏。赵孟頫曾在茶楼看见一个裹着头巾的波斯人要求茶博士换掉前面汉人触碰过的茶壶。

  那个人应该是波斯人,赵孟頫在心里猜测。尽管到现在他也没法把波斯、阿拉伯与犹太分个清楚。听说带蓝帽子或裹着蓝头巾的就是术忽回回,而其他回回都是白帽子白头巾。这是茶楼伙计告诉赵孟頫的,小伙计说这些是他经过长期的观察得出的结论。

  该死!赵孟頫心想。为什么自己的家乡也是番坊遍地,怎的自己周围却没一个文人能通波斯番语呢?而这里通用的却是波斯语。通常,如果你在街上遇见的人不知道他是什么来处,或他不知你来自何处,对话就会用上波斯语。

  独处江南一偶之地的南人文士不知道,波斯语才是这个时代里整个欧亚大陆的通行用语。

  赵孟頫要伙计煎茶汤上来,并要了两碟小点。他看着点茶的年轻伙计,按《十六汤品》里点茶之法,将茶末撮入一只黑釉茶盏,再用盛放开水的有咀茶瓶向盏里注入沸水。小伙计一面往里注水一面以茶筅环回击拂,茶香袅袅,沁入赵子昂脾肺。

  这里点茶的方式和老家吴兴没任何的不同,能喝一口如此点出来的热茶,也算是缓解了些许的思乡之情了。

  赵子昂正沉浸在他的乡情暖梦里,想着自己在大都如果真能得着蒙古皇帝的知遇之恩有一份功名利禄,待功成名就之后衣锦穿罗体面还乡迎娶才女管道生做夫人。那该是怎样一种富贵与荣华。自己身为父亲妾室的生母丘夫人,一定会喜极而泣。儿子能功成名就,母亲一辈子就这一个盼望。现在,赵孟頫距离达成母亲的盼望已经近在咫尺,怎不叫作为一介书生的他心潮澎湃思绪起伏呢。

  当赵子昂在大都茶楼里畅想自己以后在这个异族建立的庞大帝国里的为官之路时,蒙古人的首都南门郊野外的一座路边草亭内,一群前宋宫内的女人们正为即将启程踏上南下归乡路的琴师道士汪元量摆酒践行。

  水云先生就要返回他久别的故乡,故宋的临安了,现在它已经叫杭州。谢太皇太后已经亡故,全太后则在大都正智寺削发为尼,德祐帝在得到了蒙古皇帝赏赐的一大笔金钱后带着自己娶的那位蒙古公主被打发去吐蕃特萨迦寺为僧,而汪水云一直恋着的王昭仪清惠也已经于年前亡故了。

  汪水云在北人的都城再无可以记挂的人和事,现在,是归家的时刻了。因为一切都已经结束,彻底的结束了。

  送别的宴席上,他醉了,大家全都醉了。泪合着酒浆的芳香,诗合着离乱的悲情,在大都郊外简陋破败的草亭中肆意的挥洒。六位前宋宫中为宫人的娇弱女子,向汪水云赠以六首情切依依的《望江南》。这些冰清玉洁的女子最终身老幽燕,零落成泥。

  最先举起酒杯为汪元量祝行的是华清淑,她吟道:

  “燕塞雪,片片大如拳。蓟上酒楼喧鼓吹,帝城车马走駢阗。羁馆独凄然。燕塞月,缺了又还圆。万里妾心愁更苦,十春和泪看婵娟。何日是归年?”

  吟罢,女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第二献酒祝福的女人叫梅顺淑:

  “风渐软,暖气满天涯。莫道穷阴春不透,今朝楼上见桃花。花外碾香车。围步帐,羯鼓杂琵琶。压酒燕妓骑细马,秋千高挂彩绳斜。知是阿谁家?”

  第三个祝福来自柳华淑:

  “何处笛?觉妾梦难谐。春色恼人眠不得,卷帘移步下香阶。呵冻卜金钗。人去也,毕竟信音乖。翠锁双蛾空婉转,雁行筝柱强安排。终是没情怀。”

  第四个是陶明淑:

  “秋夜永,月影上阑干。客枕梦回燕塞冷,角声吹彻五更寒。无语翠眉攒。天渐晚,把酒泪先弹。塞北江南千万里,别君容易见君难。何处是长安?”

  第五吴昭淑:

  “今夜永,说剑引杯长。坐拥地炉生石炭,灯前细雨好烧香。呵手理丝簧。君且住,烂醉又何妨。别后相思天万里,江南江北永相忘。真个断人肠。”

  最后第六个祝福他的是杨慧淑:

  “江北路,一望雪皑皑。万里打围鹰隼急,六军刁斗去还来。归客别金台。江北酒,一饮动千杯。客有黄金如粪土,薄情不肯赎奴回。挥泪洒黄埃。”

  六个女子吟罢送行词皆是泪水涟涟,那泪打湿了胸前衣襟。汪元量还可以离去,而她们呢?如果要走,她们又能去往何方?也许留下是她们无奈又最不坏的选择。毕竟她们不是男人。

  汪元量听这些小女子一个接一个的向他敬酒并赠以临别之词。他的心飞了,飞向那无尽的哀愁。他是薄情了,因为他不能为这些可怜的女人做什么,他赎不了她们。他连他的清惠都保护不了。他太过文弱。他的手指只能拨弄丝弦。

  秋儿啊,秋儿。汪元量在心里默念王清惠的小名。你玲珑可爱、聪慧灵秀。你曾在北上途中在汴梁夷山驿站的粉壁上题写《满江红.太液芙蓉》,引起无数猜测与争议。连文丞相都要为你续写两首。你的那首《太液芙蓉》我至今记得丝毫不差:

  “太液芙蓉浑不似,旧时颜色。曾记得,春风雨露,玉楼金阙。名播兰馨妃后里,晕潮莲脸君王侧。忽一声鼙鼓揭天来,繁华歇。龙虎散,风云突变灭。千古恨,凭谁说。对山河百二,泪盈襟血。客馆夜惊尘土梦,宫车晓碾关山月。问嫦娥,于我肯从容,同圆缺?”

  但现在你已经去了,我们的一朝繁华已烟消云散了。在别人的时代里,我没有了你,我自己也已经成了多余的人。我只能用尽自己的余生,去回忆你莲荷一样的容颜。你活在清晨的朝露里,活在夏日的蝉鸣中,活在梅雨季潮湿的苔藓中,活在已经开至焦败的残花中。你的形体已经消失,却永恒的存活在了我的心里。

  汪元量喝的太多,女人们的形象在他眼里开始变得模糊起来。似乎个个全幻化做他的王昭仪。他在醉里已经不记得有什么华清淑、梅顺淑、柳华淑、陶明淑、吴昭淑、杨慧淑了。他只记得那天他心里只有昭仪清惠。

  日后汪元量南返后所做《余将南归燕赵诸公子携妓把酒饯别醉中作把酒听歌行》中,写他南归时的情景。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只字没有提到那六位相送他的故宋宫人,却只写道“美人美人色可食,美人美人笑可爱。”

  也许他在刻意的逃避悲苦哀恸之情,也许他那天确实醉的厉害,已经不能记得当时送行的都有谁了。

  南归后,他组诗社,过潇湘,入蜀川,访旧友。最后于钱塘筑“湖山隐处”终老于江南山水间。

  而数年之后,有一姓李的公子来大都跑官,夜深人静时,他思乡之情缱绻,于是这李公子便站在客栈的门口吟道:“万里倦行役,秋来瘦几分。因看河北月,忽忆海东云。”

  声音刚落,便依稀听到邻家有小妇人失声而泣,不由让那李公子奇怪。

  第二天,这李公子便叩门过访,询问小妇人为何哭泣。那妇人忧伤地告诉他,她名杨慧淑,乃旧宋宫里人,当年与恭帝、太皇太后等人一同被掠入大都。

  李某说,他来这里同路的有位杭州人,在路途中吟诵了这首词,他觉得甚是感人,于是便记了下来。

  杨慧淑洒泪叹息道,这词是已故的宋庭王昭仪清惠赠给原宋宫乐师汪元量的词句。还告诉李某,她与王清惠情如姐妹,如今清惠已亡,自己流落此间,真乃世事无常。

  杨慧淑还讲起,当年元量南归,包括她在内的六个宫女曾经为元量设酒宴送行。一同送汪元量南归的除妇人自己外还有华清淑、梅顺淑、柳华淑、陶明淑、吴昭淑等五个宋宫人。每人均以一首《望江南》相赠汪元量。那些词或回忆或寄语,高谊雅怀,故国离情,慰藉无限情肠。这是他们这些人最后的离别之声。

  至此,汪元量们的时代落幕了,但属于赵孟頫们的时代才刚刚开启。踌躇满志的北上江南书生,眼下正坐在临街的茶肆窗棂前,观看楼下繁华美景。

  一个皮肤黑的象煤一样的侏儒,一瘸一拐的挪动着自己残废的腿,在偷偷靠近茶楼下卖蒸饼的摊子。雪白的冒着香喷喷的热蒸气的细白面蒸饼,逗的苏曼古鲁.苏苏的肚子里象是打雷一样“轰隆隆”的响。苏曼古鲁.苏苏从没感到食欲象今天一样如此强烈的攻击着他的胃肠,胃里弥漫的酸溜溜的疼痛已经折磨了他两天两夜。他现在眼里啥也看不见了,只看到那又白又香的白面蒸饼。自从他被当废物从流放南方的队伍里被遗弃后,吃的欲望就成了唯一折磨他的欲求了。然而今天他实在不幸运。就当他用黑黢黢的手指头胡乱抓了两个就不顾烫嘴往口中塞时,被摊子的主人发现了。摊主愤怒的抄起他的竹子扁担痛打偷窃的乞丐。苏曼古鲁.苏苏将自己蜷缩起来变成一个黑色的球儿,他很扛打,一边挨着打一边仍然不忘把白面蒸饼朝着嘴巴里猛塞一气。

  赵孟頫在茶楼上看着这奇特的一幕。他看见那个黑球球似的叫花子真的象一个球一样来回滚动,最后滚到了街市的中心。拿自己扁担揍那黑球的摊主追着打。突然又出现两条大狗,不知是从哪里窜出来的。两个畜生“旺、旺”狂吠着,吐出鲜红的长舌头,也对着那黑球一样的讨饭花子乱撕乱咬。那黑团团花子一开始还用自己的滚动战术在犬的齿爪和人的扁担之间企图躲避并冲出一条逃生的缝隙,但他渐渐的滚不动了。狗仍然在撕咬他的肢体,而他已经软弱无力的摊开身体,他已经没力气把自己抱成一个球了。

  脏兮兮又黑又臭又丑的苏曼古鲁.苏苏,在用最后一次偷窃的蒸饼填满了自己的肚皮后,就这样死了。看热闹的小老百姓围观了一阵,便觉得十分没趣的散了。一个腿有毛病的不知是哪家逃奴的黑皮肤乞丐的死,谁都不会关心。除了那个被他偷了俩蒸饼的摊主会抱怨自己今天的晦气,居然碰见这样一个偷他东西的脏叫花子。

  而赵子昂在二楼继续喝他的茶,刚才眼见的一切只让他一瞬间怜悯了一下,便滑过去了。毕竟这刚刚结束乱世的人间,以死亡为寻常事的悲痛日子还没有从人们心头完全被抹消尽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