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两片杏仁>第36章 文心雕龙

  至元四年,注定是我生命里最不平凡的一年。这一年里合汗忽然把我在中书省的官位从左丞相提拔为右丞相。大元以右为尊,所以就是说我忽然间就成为了整个中书省名义上的一把手。另外我原本的文散官光禄大夫和我在第三怯薛的怯里马赤身份不变。

  我朝施行的是一省六部制,与前代的三省六部制有所不同。前代朝廷三省相互牵制,分割了中书省的权利,而大元则是只设置中书省,导致权利全部集中于中书省一个机构中。所以在我朝中书省省臣特别的重要。进入此机构就等于进入了这个庞大帝国的心脏。

  大元朝施行的是名义上的群相制,中书省设置了中书令,下有左右丞相,再下有左右丞和平章政事。中书令原则上是由皇太子担任的,但中书令并无实际权力,这个官位只是让未来将要承袭皇位的太子能有一个提前了解并熟悉政务的机会。真正掌握权力并具有执行政务之能力的是丞相,如丞相缺位则由左右丞执行权力,如左右丞也空缺则平章政事就是实际执行中书省权力的人。

  大元朝虽设置了群相制度,但是以右为尊,所以右丞相是中书省实权最高人物,在右丞相的领导之下,形成了一种一相主持之下的群相制度。

  在我之前,担任右丞相的是我妻子的兄长,札剌亦儿氏的安童,安童是汉人口中的“权皇帝”木华黎的玄孙。安童在中统初年年龄只十三岁时,就担任了由木华黎家族世袭的第三怯薛的宿卫长,到至元二年时他担任了中书右丞相的职务,那时的他年仅十六。

  安童是勋臣之后,又与世祖有椒房之亲,他的家庭承袭了木华黎家良好的家风,重视教育,自幼读书,特别是看重以忠孝持家侍君。安童接受的是完备的汉式儒家教育,读的是经史子集,这种教育把儒家的忠义孝悌等观念深深的刻在了安童年轻的心灵里。他是蒙古人进入中原后第一代受汉儒教化的结果。他果然也不负教养他的人的期望,把自己活成了一个汉化儒臣的典范。

  他本着儒家仁政的道理,反对杀戮,当年合汗战胜了自己的七弟阿里不哥时,曾获阿里不哥党徒千余人,合汗欲尽杀之,安童劝阻合汗道:“两主争国,对方安知有陛下?且甫定神器,不推旷荡之恩,顾奋私憾杀无罪人,何以安反恻?”此等平和仁爱令当年的合汗赞赏叹服。

  安童出任中书右丞相前,是汉臣史天泽任右相,但在山东益都世侯李璮叛乱后,合汗开始对汉人世侯感到不信任了。但安童仍然推荐了汉人谋士崔斌与怀州河内名儒许衡入朝。为了迎请大儒许衡,安童还亲自至旅舍拜访请教。

  安童的行仁政与礼贤下士的姿态,很对汉地士人胃口,所以渐渐的在他和同样接受了汉儒教育的合汗之子真金的周围,形成了一个汉儒化的小圈子。他们与传统的遵守关外旧俗的蒙古旧式勋贵们不和,和精于理财经济之学的回回官员也同样的不和。

  蒙古的旧勋贵集团大部分散封在关外之地,分为西道诸王和东道诸王两个系统。他们本身并不把合汗在汉地设置的官员看在眼里,只是觉得行汉制应该仅限于关内之地,否则就妨碍了他们在自己封邑内原有的权利。如果合汗仅满足于在汉地行汉法,对于他们来说并无实质性的损害,只是平时发一发牢骚,揶揄合汗放弃了所谓“祖宗成法”。

  与汉儒派争斗最为激烈的是理财能臣们,他们大多数是来自布哈拉、撒马尔罕等地的说波斯语的东伊朗穆斯林。这些穆斯林把结构精细的伊朗化税收体制原封不动的带了进来,并把一种名叫“伊斯替非”的密写速算符号带入了大元朝廷的税收账册之中。“伊斯替非”,这种以波斯字母为载体,具有加密性质的速算符号,立刻赢得了合汗的重视。同时波斯语则成为了大元帝国居首位的外交与科技语言。合汗命特设回回国子监,教授波斯文、阿拉伯文和伊斯替非文。并命令秘书监每年携带重金往中亚和西亚,求购珍本善册的阿拉伯语和波斯语图书。

  回回们自然而然的以费尔干纳人艾哈迈德.努尔丁.费纳喀忒为中心,团结起来与汉臣和蒙古旧勋贵们抗衡。他们以心思缜密、口才出众、精通财政与商业并能熟练掌握多国语言而令前两个集团嫉妒不已。在激烈的御前庭辩中,这些穆斯林总能在合汗面前大放异彩,他们用传承自古希腊人的三段论辩论术,以完美的无懈可击的辩才和快速敏捷的心算数学技能,使得那些想要令他们在合汗面前出丑的反理财派大臣最终自暴己丑。的确,一个没有学习过古希腊雄辩术和缺乏基础的数学知识的“儒臣”和那些头脑空空的蒙古旧贵族,要想攻击理财派回回的话,也只有在“贪污”和“受贿”这两条上下功夫了。因为理财派穆斯林的受宠,甚至带动了这样的风气,已经开始有一些汉人学子,进入回回国子监学习阿拉伯语、波斯语和伊斯替非文,入回回国子监的汉人学子甚至有为自己起了穆斯林经名者,比如“张阿卜杜拉”、“李易普拉辛”这类汉回合璧的名字,在回回国子监的汉人学生里就很常见。

  华夏中原学子竟然入回回学,习胡人番语,取穆斯林经名,这还了得?对于中原大儒们来说,把根本不识字的蒙古文盲们教育成儒家子弟,并不是什么难事,因为这些蒙古人的大脑如同白纸,你可以在上面随意作画。但是想要把身上汇集了希腊、罗马、印度、波斯和阿拉伯多种文明结晶,精通多国语言的穆斯林回回教化成儒家子弟,却是难上加难。尽管外表上奉承敷衍,但穆斯林回回人内心始终鄙视蒙古人和汉人不洁的饮食与生活习俗,要想让他们脱离洁净的伊斯兰正道,门也没有。

  伯颜自从第一天进中书省理事,就陷身于蒙、汉、回三角阵的撕斗之中。但伯颜也发现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就是蒙和汉站一条阵线撕回回的时候很多,但是蒙回结盟的次数很少,汉回结盟更是根本没有过。而那些不愿意依附艾哈迈德.努尔丁.费纳喀忒的回回,则在省臣中最为孤立,形同被遗弃的流亡者。

  今天开会搞联席圆议,讨论国家财政开支问题,果然不出伯颜的所料,这又成了艾哈迈德展示个人口才的主场。一干蒙汉大臣,被他的滔滔不绝口若悬河说的一个个大眼瞪小眼完全无法回击一句。只有安童仗着自己木华黎后裔的身份,硬压艾哈迈德一头,让他解释关于有人上奏合汗的理财派贪污受贿问题。伯颜听了安童的质问不由得心里连连叹息,看来蒙汉皆无人能从理论上辩倒艾哈迈德,所以才会抬出“贪污受贿”这个又老又烂的问题来为难理财派。诚然,理财派确有贪污的罪责,但是谁又能保证反理财派的人全都干干净净呢?其实不过就是贪多贪少的问题,反理财派也许贪的的确少些,但也仅此罢了。若真追究起来,只怕两派谁也不干净。

  现今难在处处要用钱,钱却不好来。大都的工程尚未彻底竣工,北方还要疏通隋唐时代留下的旧运河河道。另外塞外诸王需要安抚他们的岁赏。还有给吐蕃和河西喇嘛们的供养钱。黄河泛滥导致庄稼歉收,有些地方颗粒无收。蒙古地方又遇暴雪,大批逃难者需要救济,如此等等,朝廷已经不堪重负,急切的需要开源节流。

  节流相对容易些,合汗今年已经取消了在民间选宫娥秀女充实后宫的活动。另外由察必哈顿带头,奖励宫中女官和侍女们用就废弓弦和旧羊毛纺织以抵消一部分需要购买的织品和绣品。斡脱商大规模从印度与波斯采买珍珠宝石的中买宝货也暂停了。一切资金都要用在刀刃上。

  按照合汗的旨意,因暴雪往中原地区逃难的蒙古灾民,从当中选出一部分身强体壮、头脑灵光、容貌端正的,大约有一万名,充入卫军之中。剩下的那些允许他们以自卖为奴的方式找一口饭吃。一时间人市上充满了从蒙古草原逃难出来的身上插着草标自卖的难民,导致奴隶价格大跌。但就算是卖身做奴,那些老的、病的、残的也没有人愿意买他们,于是朝廷下令再播出一大笔钱,把老弱病残送入济养所赡养起来。

  今天朝堂上辩的最激烈的,就是关于开辟新财源该如何行事。艾哈迈德要求施行临时紧急财政措施,把盐、铁、茶、酒、丝等全部设为国家垄断专卖。民间私商若想参与专卖货品,需要出高价竞标专卖特许状。用竞标特许状的方式应该可以在较短的时间里筹集一大笔资金用于救灾、开河与岁赏。

  艾哈迈德的意见立刻遭到政敌的猛烈攻击。对方认为这种用国家专卖来利出一孔的桑弘羊式做法无外乎与民争利,损害的是百姓民生。以仁政标榜自身的儒臣无论如何不能苟同这种弊政。

  今天的联席圆议有合汗坐堂听群臣辩论。因为有合汗在,大家更是唇枪舌剑辩的激烈,合汗把自己已经发福的肥大身体塞在一张酸枝木的宽大圈椅里,一手支头,听着激烈嘈杂的辩论声。理财集团与汉儒集团各说各的理,但又都无法说服对方。一时间陷入僵持状态中。

  伯颜始终在自己的座位上静听各方高见,并没有自己发言。这时间合汗忽然转过头来面向伯颜,问他为什么一直不语,是不是有什么意见?如果有,尽管说。

  伯颜沉吟了一刻,朗声开口说:

  “如今钱的问题是一切的根本。从开源上来说,农田的出产是有不可逾越的上线的,再加上今年水旱灾害,必然农业歉收,所以想从农税上来钱,几乎是不可能的了。不过幸好本朝自立国时,盐税就是税收的重头,十成税有五六成可以从盐税里得到。另外再加上艾哈迈德所建议的暂时对铁、茶、丝等设以专卖,从这些专卖里得的钱也够应付眼下的局势了。但是,最为重要的是,我想提醒各位,专卖不能成为常设,一旦对专卖形成依赖,必然扼杀民间工商活力,专卖只能是暂时的救急措施,形势过去后当立即废除。另外伯颜认为,可以令无官职的乡绅纳粟补官,把一些无实权的散官官职售卖给地主乡绅,以稍解燃眉之急。还有,筹集得到的金钱,要按支出的重要性进行安排,救灾和给军户们以及支撑军户的贴户们补齐军饷和薪水为最首要支出,其他一切都要排在这两项之后考虑。给与诸王与喇嘛的岁赏和供养钱,能减则减,可通告诸王和喇嘛,民众受灾所以减少岁赏供养,这本也是一种救民于水火的大慈悲行为,相信诸王与出家人能够理解合汗的苦衷。”

  “还有一条伯颜阁下。”这时左丞相耶律铸提醒伯颜道:“账册上的数目一定要核实准确才行,以防一些人趁机苛扣税收及善款,发国难财。”

  “阁下说的是。”伯颜说:“所以要派遣能够同时通汉文和伊斯替非字并懂算学的文官监督税关,及时把所得税数目上报朝廷,而且从税关至中央的经手人越少越好,这样既可以及时发现数目是否对当,也可以在出现问题后最容易看出问题出在哪个环节哪个人身上。”

  忽必烈合汗听完伯颜和耶律铸的上奏后,缓缓地环视了周围的每一个参加御前庭辩的大臣一圈。然后他问:

  “你们还有什么要陈奏的没有,如果有请当场陈述,如果大家对伯颜的论断都没有什么不满意的,那今天的庭辩就到此为止了。还有人要说什么吗?”

  众大臣你看我我看你,稍微沉默了片刻,有一人发言了,是被安童推荐入中书省的汉臣崔斌,他以恭敬的口吻一字一句的说道:

  “依据臣等所知道的,以前的税册,都是由各个行中书省的税务宣课提举司,将各路、府、州、县的税册账簿核算后,再交到中书省,让中书平章政事艾哈迈德阁下过目、审批和经管的。但是朝廷里众大臣们对艾哈迈德阁下是否有贪殁地方上缴的税款以自肥的问题,一直争论不休。这本就有损于艾哈迈德阁下为臣子的声誉。现今,要实行新的赋税制度,也是艾哈迈德平章阁下的建议,并伯颜丞相也没有反对,只对其一些细节提出了修正的意见。所以,臣请查看以往的税册,借此机会验证一下平章阁下的忠诚度与清廉,如果平章阁下毫无污点,我们才能同意由平章阁下做新税政的执行人。否则,应请陛下另选清廉官僚执行新税政策。”

  崔斌的陈词被很多大臣暗暗叫好。今日既有皇帝在此,就应该趁着此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好好查一查艾哈迈德的账目。伯颜见众臣子附和崔斌者如此之多,于是揍请合汗,派遣怯薛内侍往户部的库府中调取以往几年的税收账册以查看。伯颜并特意要求将汉文和伊斯替非文书写的账册同时调出,以便两者可以对应参照,看有无做了手脚之处。

  谁想,合汗却不准奏。合汗不准奏的理由是,如今时间急得很,因为朝廷等钱急用,哪有功夫等你们先验查过某人是否忠诚清廉而后再谈要不要用他这种事,要等你们检验过他再用,只怕黄花菜也凉了。至于要查艾哈迈德之账目有无造假写花帐,这一切都等筹钱救灾活动完了以后再说。

  提议要查艾哈迈德账目是否清廉的那些人,如安童、崔斌等,也包括了伯颜本人。被合汗的一番话语给顶了回来。大家全都是弄了一个烧鸡窝脖。正尴尬间,合汗大手一挥宣布,今日散会!众人皆是无比的沮丧,面上无光,只有艾哈迈德一个人神采奕奕的下了朝堂。

  出了廷臣皇帝议事的大明殿,伯颜觉得象是囚犯脱离了监狱一样长舒了一口气。他做了个深呼吸,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这时安童从边上上来与伯颜说话。他这一来,伯颜身边顿时热闹的挤满了一群的人。个个都是大臣。现在伯颜也是右丞相了,伯颜、安童两个蒙古右丞相,加史天泽一个汉人左丞相,还有一个契丹人的左丞相耶律铸,另外再加被安童举荐上来的儒臣许衡、崔斌等人,居然都斗不过艾哈迈德一个人的口舌和势力,这简直是羞辱之极的事了。

  安童面色阴沉,一看就是心情压抑不快的很。但是他虽然年轻却有忍耐力与城府,故此隐忍而不发作。大儒许衡和崔斌也和安童一样压抑而面有怒色,但显然又无处发泄。许衡最近感染了风寒,嗓子总是有痰,说话不能急,往往是刚说了两句就会咳喘,他手中捧着朝臣上朝必用的带盖子的小金痰盂,这玩应儿是为了朝臣在对奏时吐痰方便用的,伯颜手里自然也有同样的一个。只是伯颜身体强健很少感冒,这东西很少能在他这里派上用场。

  一堆人聚在一处,纷纷数落艾哈迈德极其党羽的不是。伯颜听他们议论纷纷,自己并不言语。他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得上汉法派的一员,也许真实的自己到现在为止也还是个哪边也不靠的无党派人士。但是忽必烈合汗对艾哈迈德的宠溺在今天的御前庭辩上显露无疑。伯颜知道争宠是无聊且毫无意义的事,但管理钱财的平章阁下今天当着朝中众臣的面是如此嚣张的炫耀着合汗对他的特别恩宠,这简直就是在抽打汉法派的脸。伯颜内心知道艾哈迈德这人能从察必哈顿陪嫁奴隶上升到如此高位,必是手里有那两把刷子的,不然也不至于被合汗如此信任和提拔。

  崔斌性情最直率,所以他敢在忽必烈合汗面前直接提出核对以往税收账目这件事。此时的崔斌来在伯颜和安童两个人之间,向着他俩一拱手,道了声好,然后就问伯颜道:“新升任右丞相大喜啊,今天庭辩右丞相感觉如何?”

  伯颜看着崔斌端正严肃的脸,崔斌比许衡年轻了十几岁,脸上明显生命活力洋溢的多。伯颜朝着崔斌微笑了一下,说:“今天的天气甚好,大都少有温和明媚的天气,朝堂上的辩论也很精彩,象这天气一样洋溢着充沛的活力,你说是吧,仲文。”

  伯颜故意不叫崔斌的名,也不称呼他的官称,却称呼他的字,明显就是亲近的意思。崔斌并没有接受伯颜故意的亲近,他追着说:“右丞相今天怎就不能再使一把力气,只差这一下的力量,就能让贪污犯现形了。可惜,丞相就是没尽全力... ...。”

  “听见没有,安童。”伯颜故意转向安童,笑着说道:“你今天为何没有尽自己的全力把贪污犯贼子艾哈迈德逼上自显原形的绝路?你可辜负了支持你的汉法儒臣们的一片真情意。崔左丞今天要问责于你。你怎么回答?”

  安童被伯颜的调笑式转嫁矛盾的手法气的不行。他自幼家教及严,幼时连偶尔玩耍都是奢侈,大部分时间在读书习字里消磨掉了。虽然现在也只十来岁的年纪,但是却满肚子的忠义孝悌,没有半点青年人的活泼。以至于他完全不能理解世界上还有善意的玩笑这种事情。所以他毫不留情的回敬了伯颜:“廉洁之士受冷遇,做丞相的就应该学古谏臣之不畏死,直言敢谏。我未能如此已经深感羞耻了。你还能嬉笑自如?你真是愧对了升你为右丞相的合汗。”

  伯颜也不恼,因为他深知他这个舅子哥是什么脾气秉性,安童的倔和硬好有一比,恰似大都的民间俚语里的形容,那是“哏萝卜、独头蒜、一面埋、不翻篇儿”。你要他学比干刨心,他都会干的。而这正是他永远无法斗得过聪敏过人的机会主义者艾哈迈德的重要原因。艾哈迈德唯一要守的底线,就是自己不能吃亏。而安童为了正义和清洁的名声,愿意牺牲自己的一切。

  伯颜心疼安童。安童是被他自幼成长的环境给毁了的典型。他的家教给了他毫无弹性的性格,最后只能象一根翠竹一样折断了自己。安童不能理解玩笑是什么,就象他永远不能理解伯颜为什么愿意对最卑鄙龌龊的敌人也报以优美的言辞和甜蜜的微笑。安童出身的木华黎家族,虽为黄金家族的世仆阶层,但到了他这一代人,已经完全忘记了作为奴仆的卑微是什么滋味。安童象一个自尊心极高的汉人士大夫一样长大,他的心灵里已经不能忍受哪怕一丝丝的对敌人的迎合与友好。虽然这友好本来就是用来迷惑仇敌使其麻痹大意自坠罗网的。

  “就因为你和崔左丞只有直言敢谏这一种牌打,所以我们才干不过他们。”伯颜轻轻的对安童说:“你要忍得一时才行。而且要表面跟他客气,暗地里做手脚查他。你就是因为不会做阴事儿,才叫艾哈迈德那种人把你们都看了一个通透。你在他眼里无秘密可言,而他的一切对你来说全是秘密。你这样,怎么能不输?!你为什么就不能明的不行来暗的呢?现在朝廷正急钱用,怎可能在这个大关节上去彻查艾哈迈德的贪污和做花帐?待等到这个用钱的大难处过了,再慢慢的给贪污犯梳理辫子也不迟。倒时候定要把他贪了多少查得清清楚楚的。你可放心,这种投机分子和阿谀奉承他的党羽并无什么恒心与凝聚力,因为他们不过是因为钱才走到了一起。只要艾哈迈德失了势,以前阿附他的那些死党就会第一个跳出来揭发他的罪行。”

  安童听着伯颜的一番话,眼都直了,他激烈的反驳伯颜:“你说清流谏臣无用,要扳倒艾哈迈德得来阴的,还要表面上笑嘻嘻,暗地里用刀子。但是,如此一来,正直的廉臣岂不成为了笑话?!你的建议,无非是一个阴险狡诈的小人打倒了另一个阴险狡诈的小人而已!如果是这样的朝堂,正人君子该立于何处?!”

  许衡和崔斌听他们两个极力压低声音轻声争论,插不进嘴来。许衡只是叹息,崔斌却若有所悟的思考着什么。他们边说边走,此时已经接近大明门了。

  伯颜的侍僮米昔塔尔,给他牵过了阿卜杜拉,伯颜和侍僮翻身上马,安童也上了马,伯颜回身对许衡、崔斌一手抚胸行了个礼道别,二人逐打马而行。那些其他的朝臣们,蒙古色目皆骑马,汉人契丹人有的骑马有的乘轿,纷纷回自己的府邸去。

  日头已经进了正午,是该用中饭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