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两片杏仁>第29章 宁风渡河

  古拉姆.巴拉塔什维利这位格鲁吉亚贵族的儿子,因女王鲁苏丹兵败于蒙古人,被掳至遥远的东方成为一名放马的马倌,至今已经是第十个年头了。

  想当年,蒙古人的大军攻入格鲁吉亚人的王都第比利斯时,古拉姆才不足六岁。当时执政的是女王鲁苏丹。她是格鲁吉亚的巴格拉季昂家族里诞生的第二位女王。而她的母亲,就是格鲁吉亚人历史上的第一女王,大名鼎鼎的巴格拉季昂家族的塔玛拉大帝。

  塔玛拉是巴格拉季昂家族中第一位女王,她格奥尔基三世的女儿,因而她被授予了“伟大者”这一尊号。由于巴格拉季昂家族声称自己是以色列大卫王的后裔,塔玛拉就得到了这个来源于希伯来语的名字。

  在伟大的塔玛拉女王治理下,格鲁吉亚很快成为高加索地区最强大的国家。据传说,这位女王精力无边,经常藉助阴茎模具取乐。据说她身边就没有几个男人可以满足她那旺盛的性欲。而不能满足她性欲的那些男人都被她从悬崖上推下去活活摔死。一生中被她这样弄死的男人多达二百余个。这位最强势的女王,在格鲁吉亚王国鼎盛时期,打败了亚美尼亚人,击溃阿塞拜疆人,战胜塞尔柱帝国,并功入波斯人的地区。将格鲁吉亚的势力扩张到波斯和黑海沿岸西南部。

  塔玛拉大帝的时代,是格鲁吉亚人最辉煌的时代。她去世后,格鲁吉亚正教会将其列为圣徒。

  而她的女儿,女王鲁苏丹,则不幸的生于蒙古人征服世界的时代。

  为了应付由绰尔马罕率领的蒙古西征大军,女王先是放弃了都城第比利斯仓促的逃往库夕城,然后又紧急的召回帮助东罗马帝国抵御撒拉逊人的三万名格鲁吉亚十字军。期望可以帮她阻挡蒙古人的铁蹄,但换来的却是全军覆没的惨烈结局。

  古拉姆至今还依稀记得自己年幼时被掳的一些细节。那是第比利斯燃烧的城墙,被打翻在地的灯台与珠宝盒,贵妇和宫中侍女们的哭泣与尖叫。小小的他被一个带着金属面甲的蒙古骑士拉上了他的马背,古拉姆看见自己的父母和姐姐横躺在血泊中,然后那位骑士带着年幼的他绝尘而去。

  他在各个主人之间被反复的转手,一个奴隶市场接着又一个奴隶市场。从高加索至撒马尔罕,再从阿姆河畔到了黄河边。他离他的祖国越来越遥远。他想念高加索常年积雪的山脉,而如今他再也看不见雪山。覆盖白雪的祁连山离他太远了,眼前只有放眼望去一马平川的广阔河滩和草地。

  这里地势平坦,水草丰美,最宜牧放马群。

  和古拉姆同在一起的唯一的“亲人”,只有一匹和他同样来自高加索山国格鲁吉亚的黑色骏马。这匹神骏无匹的黑马名字叫“布塞菲勒斯”,它与它血统上的直系祖先,那匹曾经载着亚历山大大帝东征的马其顿神驹同名。

  如今“布塞菲勒斯”已经做了群马的祖父,它的血脉已经繁殖出上百匹的儿孙。这些儿马子跑起来如风一样快,飘逸的长鬃象女人的秀发一样美丽。

  每当古拉姆.巴拉塔什维利提着奶桶在给母马挤奶时听到有娇憨的嘶鸣,他就知道,又有一匹身上带着亚历山大大帝神驹血统的小马,就要降生了。

  每天,都有路过的人来向他讨马奶喝,今天也一样。一个肤色白皙,蓝眼浓须的美男,来他简陋的帐篷里讨要一碗马奶。那个人神情疲惫,面带病容,似乎是经过了长途旅行的样子。他在古拉姆的帐篷里用粗糙的桦木碗喝着洁白的奶子。古拉姆从他的穿着能看出他是从波斯那边来的远客。

  洁白的奶水上凝结了一层薄薄的油皮,那个年轻男子用嘴唇慢慢的吸着那些油脂丰富的奶汁,他的吃相非常优雅,进食的时候不发出一丁点声音。

  他的这种样子让古拉姆想起了贵族的风度和做派,想起了格鲁吉亚的宫廷。曾记何时,他也是个贵族呢!只是现在却沦落于此地靠马奶来填饱自己的肚皮。

  旅人喝完了他给的马奶,却发现自己身上摸不出一个硬币。他窘迫的脸红了,抬手摘下了自己耳垂上悬挂着的一对坠子,把它们递给古拉姆。并抱歉的说今天实在没有钱了,这副耳坠子全做买他马奶喝的费用。

  古拉姆接过那副耳坠细看,那是一对黄金打底上面嵌着鸽血红宝石的耳环,如血一样鲜红的鸡心形红宝周围以碎钻相衬。奢华绚丽简直能耀瞎他的眼睛。古拉姆有些害怕了,他支吾着不肯收下这过于贵重的报偿。他的一碗马奶怎能值得了这么多的钱。但对方致意要用这对耳环付他的马奶钱,说什么也不肯再收回去。

  临走前,那人问古拉姆,附近可有能落脚的驿站或城镇?古拉姆想了想,告诉他最好的落脚点是现下被设为“西夏中兴等路行中书省”的省会首府“中兴府”。那里是唐古特人的故都,一个现在仍然有几万人聚集的不大不小的城市。自打被设了行省以后,当地的唐古特人便纷纷外迁,四方又有其他的人口迁入进去。蒙古人多,回回和汉人也有不少。汉人喜欢称中兴府为“宁夏”,取令“西夏安宁”之意。

  另外还有一座唐古特人称之为“额济纳”的大城,蒙古人称它为“喀拉浩特”,汉人则称之为“黑城”。此城位于额济纳河的北岸,城内设有驿站。黑水河注入居延海,形成一片颇具规模的水域,也因此造就了农业的兴盛。额济纳城的主要居民是唐古特人和回回,城市的标记物为城墙西北角高大的覆钵式佛塔,那些高塔离得老远就能看见。

  那远方来的旅人谢过了古拉姆转身要走。古拉姆唤到:“你等等。”然后他出了帐外,一会儿,赶着几匹洁净光亮毛色各异的骏马回来。古拉姆让那位旅客自己挑选一匹带走,作为他给了他那副昂贵的红宝石耳环做马奶钱的答谢。

  那位旅客见古拉姆如此热情的执意让他选马,推却不得,也就不客气了。他指了指其中一匹白色上带浅灰斑点的马,古拉姆立刻笑着给那马上了口里的嚼环,然后把马缰递到男人的手里。

  马蹄声渐渐的远去,古拉姆望着那个年轻男人健美的背影,看着他消失在逐渐暗下来的天色里。

  傍晚临近时,伯颜带着一匹白毛灰点子的强壮公马回到使团扎营露宿的地方。他告诉大家前面的路他已经打听好了,中兴府是他们最佳的落脚处。进了中兴府,就等于进入了合汗直辖的领土,从此一切危险都将不复存在了。

  阿什克岱发现伯颜耳垂上空了,问是怎么回事。伯颜把自己路遇放马的格鲁吉亚男孩并讨马奶吃的事情说了一遍。阿什克岱听了立即叫过了萨莱,在她耳边低声嘱咐了几句。萨莱转身离去,一会儿回来,手里捧着一副旧银耳环。阿什克岱叫伯颜把这副耳环赶紧戴上,以免时间长了耳朵上穿的耳眼会长死。伯颜依言戴了。然后大家各自去睡觉,明天早上好天一亮就启程奔中兴府去。

  中兴府作为唐古特人的大白高国的旧日都城,曾经一度繁荣过。宋人习惯称大白高国为“西夏”。这个夹在宋金之间的西北小国,从李元昊称帝建国到末帝李睍失国,一共历经十帝,享国一百八十九年。

  西夏的没落,最初是从他们的皇帝李纯佑接受了被铁木真击败的克烈部流亡者,脱斡林勒汗的儿子桑坤开始的。漠北的克烈部曾经与西夏十分友好,天庆十年克烈部被铁木真并吞,桑昆逃奔西夏。两年后,铁木真率军征讨西夏,掠夺西夏边界城市而去。夏桓宗李纯佑为击退外患,改兴庆府名为中兴府,取夏国中兴之意。

  应天元年铁木真建立大蒙古国,称成吉思合汗。成吉思合汗为了要攻灭宿敌金朝,势必要切断金夏联盟,所以西夏成为目标之一。隔年夏襄宗李安全夺位不久,成吉思合汗率大军攻破西夏要塞斡罗孩城,又因各路夏军奋力抵抗而退之。应天四年蒙古降服高昌维吾尔人,河西地区暴露在蒙古威胁之下。蒙古第三次征夏即自河西进入,出额济纳城,围攻斡罗孩关口。夏襄宗派其子李承祯率军抵抗失败,夏将高逸被俘而死。蒙古军又攻陷西壁讹答守备的斡罗孩城,直逼中兴府的最后防线克夷门。夏将嵬名令公率军伏击蒙古,最后仍被蒙古军击溃。中兴府被围困,夏襄宗遣使向大金皇帝卫绍王完颜永济求救,被拒绝。完颜永济还以邻国遭攻打为乐而坐视不救。最后夏襄宗对蒙古人纳女请和,贡献大量物资,并且附蒙伐金。

  夏襄宗附蒙伐金后,自己沉湎于酒色之中,整日不理朝政。皇建二年齐王李遵顼发动政变,废夏襄宗自立为帝,即夏神宗,史书称为状元皇帝。夏神宗不顾大臣反对,仍然坚持附蒙抗金政策,金宣宗则多次反击之。光定六年因西夏人不肯助成吉思合汗西征,次年成吉思合汗率军第四次攻夏。夏神宗以太子李德旺守中兴府,自己逃至西京灵州。李德旺最后派使者向蒙古求和终战。

  干定元年,夏神宗让位给太子李德旺,即夏献宗。夏献宗联金抗蒙,趁成吉思合汗西征时派使者联合漠北诸部落背刺蒙古,以巩固西夏的北疆。当时总管汉地的蒙古人木华黎之子孛鲁察觉西夏的异动,于干定二年率军从东面攻夏,陷银州,夏将塔海被俘。隔年成吉思合汗得胜返国,同时率军攻打沙洲。夏献宗不得不投降,蒙古人逐又撤军。

  保义元年,成吉思合汗以夏献宗没有履约为由,兵分东西向西夏夹攻。成吉思合汗率主力至斡罗孩城西进,攻陷额济纳城,又迂回进军宁夏银川西北贺兰山,击溃夏将阿沙干不,最后屯军甘肃酒泉北浑垂山。蒙古人的西路军由阿答赤率领,与忽都铁帖木儿、降将昔里林、察罕等人借道西州维吾尔,陆续攻陷沙州、肃州与甘州。但在围攻甘州时遭到守将和典也怯律顽强抵抗,最后成吉思合汗亲自攻陷,并且降服凉州守将斡扎篑。夏献宗因忧患而死,其侄南平王李睍继位,即夏末帝。

  同年八月,成吉思合汗穿越戈壁滩进军黄河九渡,攻占应理,后分兵攻陷夏州,主力包围灵州。夏末帝派嵬名令公率军救援,双方于结了冰的黄河面决战。而后嵬名令公与守将废太子李德任会合,最后城陷被杀。蒙古军包围中兴府,并分兵南下攻陷积石州、西宁等西夏领地,驻夏于六盘山。西夏只剩中兴府,保义二年,夏末帝在中兴府被围半年后投降蒙古,西夏亡。

  成吉思合汗此时已病死于六盘山,但密不发丧,以免西夏人反悔。拖雷按照成吉思合汗的遗嘱杀死夏末帝李睍。蒙古军攻陷中兴府后进行了屠城,西夏宫室和陵墓被捣毁,后经察罕劝谏而止,但城中所剩人口已然不多。

  第二天的正午时分,伯颜已经带着使团出现在中兴府高大的城门外。正午火辣辣的太阳晒着干燥的黄土城墙和地面,泛起一层白日里燥热的烟尘。

  伯颜骑着他的黑色坐骑艾斯德尔走在整个使节团队的最前方,后面跟着的是他新得到的那匹有亚历山大大帝神驹血统的白色灰斑点好马。他已经给它起了个名字“阿卜杜拉”即“神的奴仆”,这是叙利亚的基督徒男性常用的名字。

  阿卜杜拉是匹性子爆烈的公马,肌肉发达,四肢修长。到现在为止它和使团里的任何一匹牲口都合不来。除了伯颜可以靠近它外,其他人如果挨近它的身侧肯定会挨上一记猛踢。

  他们这个队列在穿过中兴府的夯土包砖城门时,引来了不少人的围观。因为这座没落的城市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迎接过一支象样的使团了。

  一些孩子围着他们的马又笑又跳,用各种语言嚷嚷着要糖吃。可惜伯颜身上根本没有糖。他回头求助似的看了一眼萨莱。萨莱笑着把自己雪白的小手伸进怀里,一会儿就象变魔术一样变出了一大把的糖果。她笑着把糖果洒向孩子们,孩子们立即就象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的蹲在地上捡糖果去了。

  伯颜红着脸向着萨莱一笑,感谢她替自己解了围。女人就是心思细腻,她们总是比男人多想一步,没有她们的相助男人该贻误了多少细节上的小事儿啊!

  在队伍后列,高大的骆驼驮着装满了朝贡敕书和货物的箱子。中兴府城里的人站在道路两边冲着那些沉甸甸的货箱指指点点。他们窃窃私语,猜测着这些穿着同当地人迥异的远方来客是从哪里来的朝贡者,他们又会给这个新建立的庞大帝国带来什么值钱的宝物。

  中兴府驿站的站户们殷勤的接待了这支从伊尔汗国来的使团。他们跑前跑后的给使团的成员们牵马卸货。然后又给他们打来洗脸净手的热水,并把饭菜端上桌。伯颜问起他们的牲口和货箱,一个本地提领模样的人立刻笑着上来回禀说一切都安排的妥妥的。

  伯颜随口问起这所驿站一共多少人驻扎。提领答说自合汗登基以来,对驿站又进行了扩充。现在从哈喇和林至上都和大都的驿路是有三条:帖里干道全程五十七站,木怜道全程三十八站,纳怜道全程二十四站。每一个驿站有站户三百至七百不等的人数。驿站站户单列户籍不与民户同籍。每十个站户编为一甲,甲首称牌头。提领则由官府委派,副使以下则于站户内选用,三岁为满。在大都与上都之间,因为“每岁车驾行幸、诸王百官往复,给驿频繁,与外郡不同”,故在提领之上,复设有驿令、驿丞等官。

  伯颜等人正净了手面要吃饭,忽然听到外面一阵慌乱的人声。有人高声大喊:“你们不要命了,赶在这里撒野?!”随后是一阵瓷器落在地上打碎的“噼里啪啦”声,似乎是有人掀了桌子。

  一个普通站户打扮的人急火火的跑进来报告说:“赵提领,您老人家赶紧看看去,那些回回又在闹了,把饭桌子给掫啦!”

  姓赵的驿站提领一拍脑门,说:“哎呀!我的奶奶!怎么又是这些不吃猪肉的祖宗闹起来了呢。难道你们没事先备好了牛羊肉?还是误给他们上了酒?”

  “都没有,您快看看去吧。”那站户哭丧着脸说:“他们不吃我们宰杀的羊,要弄活羊来由他们现杀,还要请清真寺里的掌教念过经后杀的才行。我只争论了两句,他们就把饭桌子给掀了,现在只有请您去给料理了。”

  提领看着那站户牌子头儿的一脸无奈,叹了口气,出去了。伯颜等自是好奇,哪里来的穆斯林如此大胆在这里大闹合汗的驿站。他们来在外头,顺着吵闹的声音寻去,果然见另外一间屋里头,桌子被掀翻在地,上面的杯盘碗筷等碎了一地,饭菜把本来很干净的地板弄的油腻不堪。几个站户正在那里和几个缠头巾的穆斯林理论。

  那几个穆斯林身上都穿着蓝色的绸缎长衣,衣服边缘是苏扎尼风格的刺绣装饰,一看就是从费尔干纳的马尔吉兰来的丝绸商人。驿站提领已经差人去城里最大的清真寺请掌教来,并还差人去牲口市场买活羊。得到了满足的几个穆斯林绸缎商,看起来气已经消了。

  伯颜等人回了房间,都对此事啧啧称奇。使团中的一个穆斯林问驿站牌子头说:“就连作为伊尔汗使臣的我们尚且还吃驿站提供的饮食,这些马尔吉兰来的丝绸商人怎么就如此的大胆,居然把合汗提供的饮食打翻在地上。费尔干纳人就这么的特殊吗?”

  牌头一脸的无奈,说:“你们不知道,自塔什干人艾哈迈德.努尔丁.费纳喀忒在今年的年初出任了上都的同知以后,这些从花拉子模故地来的商人就全都抖起来了。对驿站的饭食挑挑拣拣还在其次,每次除了虚报人数多要饭食之外,因为些微小事殴打站户与民人,故意瞒报所带财货以逃税,甚至谎报自己的货物被盗匪所夺欺诈官府索要赔偿,各种违法之事不一而足。总之不过就是依仗着他们有一个在朝堂上做理财大员的同乡,狗仗人势罢了。”

  这是“艾哈迈德.努尔丁.费纳喀忒”这个名字第一次出现在伯颜的耳中,这个飞扬跋扈的塔什干人,究竟是怎样一个权臣,他又有着何等样的本事?以至于被忽必烈合汗宠信至此?伯颜心里想到,自己进京以后恐怕还要和此人打很多的交到,所以对这人一定要多加小心才是。

  伯颜问驿站牌子头,艾哈迈德这个人以前是干什么的,究竟有何来头,能让合汗如此信任他。汉人牌头很不齿的告诉他,此人以前不过是忽必烈合汗的第二哈顿察必家的陪嫁奴隶,只是因着他的口齿伶俐能言善辩和善于替主子理财的经济能力,才被合汗耀升为上都行省的同知。此人做得高官以后贼性不改,一味敛财,被朝中正直廉洁的人士所排斥,唯独合汗因为连年征战急需扩充税收的来源,才任凭此人胡作非为而不加阻止。

  伯颜听了一笑,对左右人等说,果然替主子打理财政的人都要背上骂名。左右人皆微笑不语。大家都明白老百姓有不怨昏君怨佞臣的秉性。此等事无论发生在哪里,背负骂名的都肯定是负责替政府收税的大臣。合汗自是可以把自己撇的干干净净。以后如果要换人,只需把贪赃枉法的罪名全推给理财权臣就好。待那时自是可以杀了此等遭天下人恨透了的奸臣,然后皆大欢喜。合汗无罪,其他大臣高兴,百姓也欢喜,唯一倒霉的就是被选中负责打理帝国财政的那一个可怜虫而已。而那些“廉洁派”的大臣们,平日里唱唱高调,在关键时刻却根本没能力担起替整个帝国理财开源的能力。他们站在最安全的地方,看着位于最危险位置上的那个人,对着他吹毛求疵。而他们自己呢,则在心里暗暗庆幸没有被合汗选中去承担那个要背负天下骂名的重担。当然他们即以“廉洁”自称和被称,也就几乎可以肯定他们是不通理财经济之术的,对税收和财政毫无概念。

  伯颜想到此处,禁不住反而有点可怜起那个被人臭骂的艾哈迈德来。这个贪婪的家伙,也许正是因为早已参透了自己将来可能得到的悲惨下场,才会在自己尚还活着有机会贪污一把的时候,放纵自己的贪欲大肆聚敛。权臣早已预知自己最终的结局,所以做起事来才如此肆无忌惮和张狂,因为他知道如果不趁活着的时候好好的爽上一回,等死期到了那可就一切都晚了。

  至于一个穆斯林的宗教操守,那是他面对安拉时同自己的主之间单独的秘密,与合汗无关,更与那些因嫉妒而咒骂他的大臣们更无关。

  正说着谈着,不知不觉已经入夜了。伯颜吩咐伺候的人给掌上灯来。此地睡的是土炕,因昼夜温差极大,站户询问要不要烧炕,伯颜回了不要,只要站户多烧些热水来供一行人洗漱干净了好上炕睡觉。

  中兴府的夜晚清冷寂静,伯颜被一团黑暗裹着入了梦乡。梦里他的魂魄飞回了自己在法尔斯封地的家宅中,他的灵魂轻轻的漂浮在半空,看着自己的一双稚儿。他看到做哥哥的纳海把刚刚出世不久的弟弟达尼艾勒抱着在庭院里玩耍,他的两妻两妾悠然的坐在软垫上手中绣着绣活儿。一只印度蓝孔雀在院子里池塘边优雅的踱步,而池中睡莲在晚风中暗暗放香。

  这一觉睡得深沉绵长,中间梦境不断。一会儿梦到在家中与妻妾儿子同乐,一会儿又梦见自己在宫廷中与俺巴海在床榻之上缠绵。待第二天天色微明,随着公鸡打鸣报晓的叫声在炕上醒来时,伯颜发现自己两腿中间有一片粘湿。他左右看了看,其他人仍然在沉睡当中没有醒来。伯颜用牙齿咬住了被子好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然后他再度的用手抚慰自己的下身,微微喘息让自己的欲望倾泻在床褥上。在尽情释放之后是一种带着舒适感的疲惫,伯颜拉起被子来盖过头顶,他合起眼,又睡了一觉。

  这一觉睡了不长的时间,但是没有任何的梦。等伯颜睁开眼睛的时候,正午的金色阳光已经透过糊着高丽纸的木头窗棂撒满了室内。伯颜起身穿衣,发现同屋的人都已经出去了。他问一个站户同伴们都去哪里了?那站户告诉说,今天是波斯人的瑙鲁兹节,城里热闹的很。大家都在跳火、摆七鲜桌和看达瓦孜。不仅波斯人和突厥人在庆祝这个节,很多汉人、蒙古人和唐古特人也跟着一起热闹和玩耍。

  伯颜心里想,一定是阿什克岱心疼他连日来吃不好也睡不安,所以特意没有叫自己起来,就是为了让自己能多睡一会儿。他穿好了自己的衣服,对驿站的站户说自己要出去走走,然后他出了驿站朝着城市的中心去了。

  伯颜并无心凑瑙鲁兹节的热闹,他想先去城里的主教座堂拜会主教。在来时的路上,伯颜已经了解到现在担任亚述教会唐古特教区和汪古教区主教的是维吾尔人苏玛尔。伯颜心里思索着要去苏玛尔主教的府邸拜会,听听主教的教导。

  苏玛尔的主教府邸内堆满了为越冬准备的粮食、腌菜和风干的肉类。因为在寒冷干燥的河西,虽然现在已经到了立春的时节,但离真正摆脱严寒还需过好几个月。腌制的食品可以保存的长久,所以他们特意在主教府内开凿了一个大型的地窖,窖藏的物资至少可以支撑数个月的耗费。

  主教府内烧着炭火盆,屋子里暖融融的。

  苏玛尔身穿一件宽大的黑色细羊绒长袍,头缠黑巾,衬托的他的皮肤更加白皙细腻。他尊贵的右手中指上带着象征主教权利的黄金权戒,肩搭一条黑色小披肩,手中优雅的持着一杯茶。

  伯颜的手里也是一杯热的茶,陪着主教轻声闲谈,茶香袅袅沁人心脾。伯颜以前在波斯不怎么饮茶,波斯宫廷里更喜欢各种加了冰的果汁雪冻。现在在河西的主教府邸里头一次细细的品味茶水的芳香,让伯颜瞬时间就爱上了这芳香的植物叶片所呈现的滋味。

  在伯颜与苏玛尔身边,一个长着精致秀丽的小脸的男孩正在烧热茶炉煎茶。这小僮子的姿态专注无比,似乎烹煎一碗好茶如同艺术。伯颜看着那僮子先把一块干燥的团茶茶饼在文火上微烤了片刻,然后他用小锤将团茶敲碎后放置于臼中用杵研碎成粉末,再烧热了煎茶的锅子,向里面注入开水,待茶汤滚沸后向里面加入精盐、豆蔻和胡椒,然后分一、二、三次朝着滚沸的汤中注入冷水,最终煎制成一碗汤色金黄香气扑鼻的茶汤。

  盛放茶汤的黑釉瓷碗,乌黑油亮的釉层上散落着星星点点的金色彩粒,如同油脂般闪烁发亮,汉儿语言里称此种釉色的碗为“油滴盏”。

  伯颜一边喝着茶水,一边听主教苏玛尔讲述教会在河西开教设教区的诸种艰辛,以及和异教的恩怨纠葛,不禁为传教士们披荆斩棘不畏艰险的传播正道的勇气所折服。心里深深的敬佩他们。

  那个负责烹茶的秀美男童,伺候好二人的茶水后就静静的坐在一边听两个大人叙谈。他一声不吭的,显得是那么的乖觉。

  谈话当中,伯颜忽然问苏玛尔主教,对新登基并且以汉法称帝的合汗做何看法。主教沉吟半晌,终是无语。也许,他觉得这位合汗的性格与其一连串的动作太过复杂古怪,让人难以理解。合汗最先始似乎还是因循他祖父鼓励“因俗而治”的做法,让各个不同的部落和教团于内部用自己本来的习惯法进行自治。但登基称帝以后又大肆的尊孔、立太学和祭祀山川岳渎,似乎有把汉儿风俗强推给穆斯林和基督徒的企图。现在的河西诸路也在到处修孔庙和官学,这让信奉唯一的真主安拉的穆斯林和也里可温觉得非常的不安。

  “就在上个月。”主教说道:“本地刚刚修复了一所孔庙,中兴府府尹和达鲁花赤强迫所有人不分哪个教派的都必须派一位代表参加新庙修复后的第一次祭孔大典。我们也是无奈,只得顺从。有人愤怒,有人嚎啕大哭,但全没有用。这些蒙古人以前在他们的成吉思合汗时,并未强迫所有人都信奉萨满,但现在却与以前大不同了。”

  伯颜呷了一口碗中的热茶,眉头下意识的拧在了一起。新合汗登基后又称帝,并且以汉儿的法度建国号与年号,本来没什么不好,在汉地随汉俗也符合“因俗而治”的惯例。但是现在,强迫穆斯林和基督徒参拜孔庙并对着偶像下跪,就太过分了些。伯颜想了想,就说,如果合汗一味地在穆斯林和基督教社区里强推汉法,恐怕将来会激起民变惹出大祸来。

  “哪里还用的着等将来!”忽然,那个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听他们对谈的烹茶小僮一头插进话来说:“就说上个月那次强制性的祭孔刚过,就有一个愤怒的穆斯林好汉,在一个夜间,把那令所有信仰造物主正道的人蒙受羞辱的偶像庙里的泥胎砸了个稀烂。真真的是一条汉子,有胆气!替咱出了口恶气呢!”

  “你一个小孩子家还是少谈论这种事儿吧!那砸毁孔庙泥塑的穆斯林是何下场咱们又不是不知道!这里终究是他们的人居多数。”主教斥责那小僮道。

  “但是。”主教的话锋一转,又忧心忡忡的说:“如果一味推行下去,恐怕以后这种事情会越来越多。可光靠一时的激愤与勇气,也是成就不了大事的!”

  伯颜放下手里的茶碗,笑吟吟的看着那男孩雪白粉嫩的小脸儿,对他说:“你人小胆气却不小,想来将来可是要干一番大事业的吧?”

  那僮子把脸一扭,撅着小嘴儿赌气似的说:“我能做什么,我是个连自由身都没有的人,还能怎样?左右不过是受别人的气,替别人做事当差罢了。”

  主教听了对伯颜说道:“你别小看了这孩子,他可还是个贵族呢!要不是金帐汗国连年骚扰伊尔汗的边境,把他从亚美尼亚的宫廷里给掳了出来,贩卖到这里,这孩子说不定将来就是一名亚美尼亚的勇猛骑士。骑着高大神骏的阿克哈塔克马,手持恰西克名刀,驰骋在高加索和呼罗珊的战场上的就是他!”

  那男孩被主教如此揶揄了一番,自己也觉得没趣,低下头去看着茶炉子里通红的炭火,一语不发。不过在他倔强的小脸上,明显还是一脸不服气的神气。

  伯颜听了那孩子的悲苦身世,禁不住的怜惜他。这个清秀倔强的小男孩令伯颜想起了六岁就失去了家庭入宫为奴的自己。伯颜忽然有一种想带着他走的冲动。他想带着这孩子和自己一起上路。既然阿什克岱已经有了萨莱,那伯颜就再找一个伴侣。这孩子和自己正好有着类似的身世,从此以后伯颜和他凑成一双,难道不比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更好吗?

  想到此处,伯颜被一种激情所推动着向主教大人开口。他说他想要带这个孩子走,如果他自己愿意的话,请求主教大人宽宏,让这孩子随他一起离开。他将带他去见大世面,让这孩子以后能成就一番惊天动地的伟大事业。

  主教默然不语了很长时间,然后他转过头去对着那个被掳的亚美尼亚贵族男孩,问他自己是否愿意跟着眼前的这位大人走?那男孩的眼睛里似乎闪耀着一团火一样,他用他稚嫩的带着微微颤抖的童音郑重的回答说,是的!我愿意!我愿此生追随伯颜大人,直至天涯海角!

  主教叹了口气,说,我就知道,米昔塔尔.爱里瓦捏兹是不会甘愿留居于此地做一个无名的普通人的,毕竟他的血管里,流动着的是贵族骑士的血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