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两片杏仁>第22章 赫拉特

  当赫拉特城的棕红色砂石岩城墙浮现在哈里河右岸的一片葱翠绿洲中时,天狼星暗淡的白光正好指向了昏礼时刻。这是一座聚集着几十万人口的恢弘大城。哈里河距城门五十里蜿蜒而过。充沛的水量灌溉了城外大片的棉花田和麦田。城内上百座花园、果园被由波斯人称为“坎纳兹”的地下引水暗渠,利用兴都库什山脉西、南两麓支脉的高山融冰与雪水,经过山麓漏入砾石层内的伏流作为水源灌溉着。

  成吉思合汗的第四子拖雷的大军曾经扫荡过这里,使这座巍峨的大城损失了一万名以上的人口。但是赫拉特人在拖雷的大军撤离后再度反叛,招致了平叛者燕只吉歹纳颜更残酷的,长达整整七天的报复性屠杀。在此次浩劫之后,赫拉特曾衰落到城中只剩下七十余户人家。但是作为阿富汗斯坦西北部最繁荣的绿洲城邦,距离喀布尔仅仅六百里路程的中亚名城,赫拉特有着顽强到不可思议的恢复能力。仅仅一代人过后,她又再度成为一个镶嵌在伊尔汗国边境处的璀璨名贵的珍珠。以她怡人的芳香,吸引着四方来客投奔至她的脚下。

  那些旅途疲惫、风尘仆仆的马队和骆驼队,满载着四面八方的珍奇宝物与奇闻异事,犹如蜜蜂投奔花丛,又恰似饥渴的牡鹿寻找溪水,带着他们的财富和欲望涌进了这座美人的胸膛。

  阿拉丁.穆罕默德.沙的花拉子模帝国被成吉思合汗的大军毁灭之后,这里成为伊尔汗国距首都大不里士东部最远的一座重要商业堡垒。城外不远处雄伟奇丽的雪山,城前奔流不息的宽阔河流,城中如红宝石与祖母绿一样点缀的花园果圃,共同构成了一个令人心醉神迷的梦幻世界。

  伯颜一行的出使队伍因为人员庞杂,特别设置了两名领队。熟悉路途与年长并在穆斯林当中享有德望的伊玛目赛义德.鲁哈丁是整个团队的引路向导兼宗教领袖。凡一切启程、休息、导向、礼拜等事皆由鲁哈丁做主。而伯颜作为伊尔汗俺巴海特派的怯薛领队,则负责管理保存伊尔汗向忽必烈合汗贡上的文书、珍宝和使节的印信纹章等物。

  当这只披着星光的使节团队从赫拉特城高大的城门洞中穿过进入内城时,他们心中最急切的愿望就是赶快找一家全城最舒适的澡堂,舒舒服服的洗上一个汗蒸浴,再让熟练的按摩师给自己用香精油按摩疲惫的身体放松一下。在浴室朦胧的白色蒸气中,一边听着歌僮吟唱波斯语的爱情小曲儿,一边喝上一杯加了糖和碎冰的玫瑰水饮料,那真的是要多惬意就有多惬意。

  罕哈丽丽浴场与赫拉特最大的清真寺贾米清真寺只一街之隔,是最好的落脚处。周围旅社、仓库和饭店等设施一应俱全。而且它还紧邻着赫拉特城中最大的集市哈里里大巴扎。

  “巴扎”,波斯语意为:“出售或生产售卖商品的地方”。

  穆斯林的昏礼过后至第二天晨礼之间的时间,是哈里里大巴扎最热闹的夜市时间。

  伊玛目鲁哈丁,带着心里极度渴望洗上一个痛快澡的一行人,先奔着罕哈丽丽浴场去了。

  他们渴望在洗浴清洁身体之后再做穆斯林一天五番拜中不可缺的昏礼。礼过了拜功之后,他们可以放心的吃喝与休息。如果有兴趣的话,他们还可以悠闲的去巴扎上逛上那么一圈,看看有什么乐子可寻没有。

  因为作为伊尔汗使团的他们给的钱够多,浴场老板服务的格外殷勤和谄媚。把一个豪华的大理石包间给了他们。还特意分配了伺候沐浴的歌僮和按摩师。

  这时,一个帕坦人的小男孩正击打着的手中的铃鼓,合着另一位青年乐师手中弹拨的巴里巴特琴,吟唱着一首法尔斯诗人萨迪的爱情诗歌。

  “你把我骗进了井里,又割断了那井绳。

  爱情总是让我受到伤害,我却对此无法自执。

  你是否记得,当年你我好的就象,

  一枚果核里的两片杏仁... ...。”

  伯颜做在浴凳上,一个按摩师正往他已经清洁过的身上涂抹香油。伯颜斜眼看着小男孩白嫩俊俏楚楚可怜的小脸,不禁想起自己不久前还在俺巴海汗的面前操琴吟诗。这个男孩的吟唱撕开了他内心刚刚愈合的伤口。他一口把手中金杯里的冰冻玫瑰汁喝完,转身趴在按摩用的木质矮榻上,不愿意再看见那惹人怜惜的小脸。但是身子虽然背对,那忧伤入了骨髓的歌调与词韵却一个劲儿的往耳朵里灌。伯颜索性一埋头闭上眼,假装自己已经睡死过去一样,让那按摩师肆意的在他身上忙活着。

  一起洗澡的其他人见伯颜这副模样,都觉得好笑。他们交头接耳,冲着伯颜的后背指指点点。只有阿什克岱知道伯颜是因为心里苦才会如此做态。阿什克岱放下手中的葡萄汁,心里轻叹了一下,心想等会儿做完入夜前最后一次礼拜后,带着伯颜去巴扎散散心。

  不知道是何时,琴师和乐手都停止了演奏,那小小的歌僮则坐在原地默默的候着。小歌僮碧绿柔媚的眼睛一直盯着伯颜看,哪怕只能看到一个裸着的背影。

  伯颜让按摩师给自己放松了肌肉后,就进了热水池子去泡着。大理石包间中央的热水泡浴池砌成十二瓣莲花形,外面嵌满了金碧辉煌的马赛克陶片,池中央有小股喷泉徐徐的向外喷洒水花。池内水清澈温香,还有色泽艳丽的小鱼在澡池中来回游动着。这些锦缎一样的小生命见有人类的身体下到水中,都摇着自己的鱼尾聚拢过来,用它们柔嫩的小嘴吸吮着伯颜刚刚清洗过的肉体,弄的伯颜的身体痒痒的但是又怪舒服的。

  一只柔软白皙的孩子的手,悄悄的从后面过来,按揉着伯颜结实的肩膀。伯颜还没反应过来是谁,这手就灵巧的向下摸了过去,向一条滑腻的小蛇,沿着伯颜的肩、锁骨摸到了胸膛上。两个细柔雪白的手指,揉捏着胸口处那颗敏感的乳头。

  伯颜吃这手一摸,惊得豁然转身,却对上了一双清澈碧绿的孩童的眼睛。原来挑逗伯颜身体的,竟然是那个吟唱萨迪爱情诗的帕坦歌僮。

  小歌僮满脸的天真无邪,水灵灵的眸子里闪现出的全是单纯与无辜。但手上却不老实,以极其熟练老道的手法揉捏的伯颜浑身酥麻气喘连连。

  伯颜的脸红了,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他一把打掉那只在他身体上图谋不轨的小手,然后趴出泡澡的浴池,想要去找件衣服穿上,或者哪怕有条浴巾遮体也好。因为这包间里毕竟不是只有他一个人。一个成年男子居然被个孩子给摸了,这实在让伯颜感到羞耻。

  伯颜腰间围了条干净浴巾,然后他偷偷环顾了周围,发现只有阿什克岱在看着他这里,其他人都在各自自顾自的休息。有人吃水果,有人聊天,那几个犹太人则聚在一处掷骰子玩牌。伯颜这才心里稍定了些。

  这时,正和几个穆斯林聊天的伊玛目赛义德.鲁哈丁起了身,嘴里说着“大家都起来起来,别享乐的时间一长就把礼昏礼拜功的正经事给忘了。我看你们都泡够了也歇够了吧?”

  于是浴室里的众人纷纷起身,穿衣的穿衣,带帽的带帽,然后向浴场老板交了余下一半洗浴钱,出来去往隔着一条街的那所本城最大最宏伟的贾米清真寺。因为赫拉特没有犹太人的会堂,所以几名犹太人决定随穆斯林去清真寺礼拜。伯颜和阿什克岱在订好的客栈做了礼拜后决定去巴扎上走走。

  伯颜和阿什克岱手牵着手,经过一条条曲里拐弯的巷子,在巴扎上一个个拥挤的摊位间漫无目的的闲逛着。那些色泽艳丽的水果,串成一串的各色鲜花,堆成小山样的香料粉末,在夜晚的灯光与烛火下混合成一片颜色与香味的迷离之境。拥挤、人潮涌动,有叫卖声,有还价声。时不时还有女人身上的香水味飘过。或者一条漂亮的头巾一闪一张娇美俏脸从人的眼前掠过。

  在这浮动着的盛宴里,俗世的乐与欲饱满,如天堂在人间投下的一个倒影。而几十年前那场几乎毁灭了整个赫拉特的大屠杀,似乎已经是昨世发生的事,被全然的盖过并遗忘了。

  伯颜正流连于那些琳琅满目的货品之间,忽然感到后面有人轻轻的拽自己的袍角,回身看去,却是那个在浴场里卖唱的帕坦男孩,这小孩不知怎么居然一路盯了伯颜和阿什克岱两个人的稍,暗暗的一路跟了来。小男孩揪住伯颜袍子的下摆,用可怜巴巴的大眼睛看着伯颜,急切的说:“是我,老爷!老爷!你就买了我这一夜吧!我不贵,一个晚上就一个银迪尔罕... ...。”

  伯颜从自己的衣襟里掏出钱袋,从里面拿出一个银的迪尔罕,塞进那孩子的洁白柔软的小手里。说:“我给你这一个银的迪尔罕,你回家去吧。”

  “那不行!”小男孩焦急的使劲儿摇头说:“我们帕坦人是光明磊落的部族,绝不干白拿别人钱的事儿。再说我早就没有家了,妓院就是我家!”

  看着他一脸认真的样子,雪白的小脸蛋因为激动而泛起如苹果花一样的红晕,伯颜禁不住心里一阵酸楚。这孩子的可怜样儿,多象伯颜自己小的时候啊!那时候他在伊尔汗的宫廷里,不也是一个可怜无助任人蹂躏的孤儿吗。他和眼前这孩子一样没有家,只能拿自己寄居的场所为家,他和他一样寄人篱下。

  伯颜蹲下身子,用平齐的目光温柔的看着小歌僮的眼睛,对他笑了笑,说:“那好,我买你这一夜,领我去你的那家妓院,我今晚就陪着你玩,我们玩一夜也好!”

  “真的?!”小歌僮脸上露出艳丽的笑容,他说:“那就跟我来!”

  说罢,他扯着伯颜的衣服下摆,在前面快乐的蹦蹦跳跳的走着。伯颜在后面,阿什克岱紧跟着他俩。他们穿街过巷,走过一条又一条曲折逼仄的狭窄小巷,来在一座从镂刻木花窗里透出昏暗烛光的两层建筑前。这里,想必就是这个歌僮小倌所寄居的那所妓院了。

  小男孩领着伯颜和阿什克岱两个进了妓院大门,昏黄的烛火下,是一条不算宽的走廊,两厢是一个个用帘幕遮住的隔间。从里面不时地传出来饮酒碰杯声、吃喝调笑声和呻吟做爱声。

  男孩领着伯颜去见了妓院的老鸨,一个满脸褶子的老女人。那老妇抱着胳膊,目光冷淡的看着被男孩拉过来的伯颜。

  “一个银迪尔罕一夜,白天要的话另外加钱。”老妇人冷冷的说。

  伯颜正要掏出自己的钱包,却被阿什克岱出手拦了下来。阿什克岱拿出了自己的钱袋,从里面掏出十四枚迪尔罕银币,拍在老鸨面前的桌子上,说:“七个白天加七个夜晚,这孩子我们全包了,多了再补给你,少了不用你退钱。”

  鸡皮白发的老妇,用自己干巴巴的手指捏起一枚银币,用嘴吹了下放在耳边听了个响,然后又把硬币放进嘴里咬了咬,确定这钱是足银铸成的不是伪币以后,立刻喜笑颜开与刚才的冷淡判若两人。她笑嘻嘻的请两位客人二楼精致雅间去坐,并说会另外叫人送酒水上来。

  夜里的轻风柔软的拂过,从窗户外透进一阵阵茉莉花的幽香。有人给两位客人送来葡萄酒和茴香酒,还有一碟子哈尔瓦芝麻糕。伯颜和阿什克岱坐在缀着流苏的丝绸软垫上,看着帕坦男孩给他的塔尔琴调紧琴弦。

  做歌僮的男孩本名叫伊兹玛特汗,但是入了这一行以后老鸨嫌他本来的名字太过阳刚显不出精致婉约的风韵,就给他改名为“雅斯米纳”,波斯语意为“茉莉花”之意。伊兹玛特汗为了吃这一行的饭自然无法不接受。不过私底下恨死了那妓院老板。

  “男孩做这一行不会太久的。”伯颜喝了一口加冰的葡萄酒,用同情关爱的眼神看着伊兹玛特汗说:“男孩干这一行做到十四岁也就到头了。再干不下去啦!”说完伯颜叹了口气。阿什克岱看了伯颜的脸孔一眼,嘴角挑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

  伊兹玛特汗则垂目低头调整那把塔尔琴的琴弦,他没有看到坐在自己对面的两个成年男人之间暧昧的眼神交换。

  “调好了。老爷试试看还趁手么。”伊兹玛特汗恭敬的把那把由他本人调过弦的长颈梨形琴身的琴递给伯颜。伯颜接过随意拨弄了两下试了试音准,然后又自己给琴颈上的钮子松了松。

  “我是不喜欢把弦上的太紧,抱歉。”伯颜冲着伊兹玛特汗亲切的一笑,仿佛是长兄对弟弟怜爱的笑。伊兹玛特汗被伯颜的温情弄的也是小脸一热。为了掩饰自己的窘迫他对伯颜说:“弹奏上一曲吧,老爷。您弹奏完了,我来演奏,然后是穆哈伊老爷。我们轮转着这样一圈可好?”

  “好!”还没待伯颜做答,阿什克岱就抚掌说好。“我很久都没有欣赏过我们这位狮子一样勇猛的骑士的琴艺了呢,今晚一定要伯颜先弹奏一曲才行。”阿什克岱说完拿起自己面前的酒壶,给伯颜的杯子里又满满的斟上了一杯酒,说:“你且先喝了我这一杯,然后我们挨个来一遍。我出个主题。今夜乃爱情之夜,弹唱的都要以爱情为题,大家觉得如何。如不反对就饮了这一杯。”

  伯颜听了应声说好,然后把面前酒杯里的酒浆一饮而尽,并把已经喝空的酒杯杯子底朝外展现给另外两个人看。伊兹玛特汗也很高兴,一口喝空了自己面前的杯子,同样把杯底展示给另外两个人。阿什克岱也照着同样做了。

  伯颜觉得自己脸上有点儿热,应该是刚才那杯酒喝的急促了所至。不过他现在心情大好。他说:“我来起头唱这第一首,你们且听着来。今天我不唱大家都熟悉的那些爱情的曲子,什么贾米啊、萨迪啊的诗大家都听得太多了,我今天唱个被人提及很少的曲儿,不过也要应得景,这首也是关于爱情的。”

  说罢伯颜把塔尔横抱于怀中,弹奏出了一个“达斯特加赫”的前奏,他用了“纳瓦伊”这个旋律型。波斯人喜欢把一个全音劈开成四个等分音来用,所以“达斯特加赫”的曲调在一个八度里划分二十二至三十六个音分,显得特别的细腻,适合用来演奏爱情相关的主题。

  伯颜演奏过了前奏开始唱到歌词,他唱的却不是波斯曲子,而是突厥人的《巴哈蒂沙》。这首钦察突厥人的爱情歌曲,曲调悲悯哀伤,内容是一个美人巴哈蒂沙被迫嫁给一个老男人的故事。这首歌子流传主要在钦察人之间,所以波斯人对它所知不多。阿富汗斯坦流行各种波斯小曲,故这种朴实中带着些许粗粝感的突厥歌谣多不受人的欢迎。

  但是伯颜却能把这首本来调子粗朴的歌唱的深情饱满,他用怡丽繁复的拖尾音花唱作为每一个对句结尾的装饰,把原本单纯朴素的突厥民谣唱出了波斯宫廷的味道。让另外两个人都入了迷。

  “你是伊尔布莱的女儿,巴哈蒂沙。

  你有婀娜纤细的腰身,巴哈蒂沙。

  即使走在八十位美人之间,你也是群芳中最耀眼的那颗晨星,巴哈蒂沙。

  你如今心痛如绞,忧郁满怀。

  人们都说,可爱的巴哈蒂沙啊,真是我们的骄傲!

  可偏偏有两个嫂子要来做媒,将你许配了他人。

  去吧!迷人的巴哈蒂沙!

  我听人说,巴哈蒂沙啊,巴哈蒂沙。

  娶你的男人已是风烛残年,八十有五,巴哈蒂沙啊!

  当我听到巴哈蒂沙已经远去,我在那大山上的蛇窟旁。

  伏地捧土,泣不成声!

  我嚎啕痛哭,我的挚爱巴哈蒂沙!

  我嚎啕痛哭,我的挚爱巴哈蒂沙!”

  伯颜成年以后,嗓子就不再那么的脆嫩,他的音域变得低了,而且嗓音里总带着一点沙哑的质感。这种嗓音质感特别适合吟唱悲歌。他因为喝了酒而被烛光和灯火映照的泛红的脸旁随着琴声和自己的歌唱显得似乎是醉了。完全沉浸在自己制造的爱情里忘了周围的一切。

  直到最后一个音符落下,伯颜拿起酒壶,又自斟满了一杯酒,一饮而尽。然后他瞧着阿什克岱,说:“该你了。”

  阿什克岱默默的接了伯颜递上来的塔尔,两眼扫视了坐于自己两边的伯颜和伊兹玛特汗二人。然后他说:“今夜,是良辰美景,更有挚友和美僮伴随左右相坐,刚才伯颜唱的是美人被逼嫁给老男人的悲歌。我就再给这首歌续上另一首似悲还喜的歌吧,你们且听我唱来。”

  说完,阿什克岱轻轻的弹动琴弦,唱了一支源自艾尔.安达鲁斯的犹太人的爱情歌曲《你是哪里来的美人》。

  他唱到:

  “一个摩尔人,他骑着骏马归来。

  马后驮着一个,以色列人的美少年。

  少年做了摩尔人多少年的家仆,他已经忘记了祖辈的语言。

  他一次次在窗口眺望着远方,因为那里有他的亲眷家人。

  那个摩尔人的俊美骑士,他再一次从胜利的战场上归来。

  这次马后驮着的美人,是那美少年的姐姐。”

  阿什克岱唱完后,笑着说:“姐弟重聚终究是喜,但是重聚却是在战败被掳之后于敌人的家中重逢,同为被掳者共做胜利者的奴仆,这就又是悲剧了。这一喜和一悲,究竟哪个比重占得更大些,就是每个人各自不同了。我唱完了,献丑了呢。”

  琴被交到了伊兹玛特汗的手上,稚嫩美丽的歌僮接过琴来,这小孩又故意的把那被伯颜调过的弦重新拧紧了,然后这孩子看了看伯颜,说:“两位爷一位唱了悲歌,一位唱的是即喜且悲之歌。但这些都是关于俗世男女之爱,我自不能再唱一个重复的了,所以我献丑,唱一首关于神人之间爱情的宗教歌曲吧!愿神对我们人类的爱我们永远不忘!这首歌本来是黎凡特那里犹太人的敬主之歌,但是其中的内容,并无不合伊斯兰或基督徒之处,我拿来一唱,也无妨碍。二位老爷且听了。”

  言罢,伊兹玛特汗也把琴横抱于怀里,用他脆嫩的童音唱起了那首描述神对人类之爱的歌。

  “我们的主啊!你创造了我们。

  你令我们四肢百骸,无不舒畅。

  主啊!你是我们的主宰。

  我们每天见到金色的朝阳。

  我们每天都纪念我们的主。”

  伯颜听着这悦耳的童音,唱出对安拉的虔诚之爱,不由的觉得忧伤裹住了自己的心。他想着自己也曾经如伊兹玛特汗一样,而现在的自己也依旧是个贱口奴婢。只是在这个存身于花街柳巷里苟活孩子的眼中,他居然也和阿什克岱一样,都是包下了他整夜的老爷,此情此景,真是比梦还更不真实。

  伯颜与伊兹玛特汗,在赫拉特城共同度过了七个白昼加七个黑夜。小小的伊兹玛特汗,在床上蜷缩成一团,小小的身体如一只小猫。小男孩脱去自己的衣服,向伯颜展示他那雪白的小身体。伯颜抱住他,把他紧紧地搂住。听他讲述赫拉特城的故事。从苏达.巴哈杜尔率领蒙古人的军队两万突然出现于赫拉特城下,赫拉特总督艾敏.马利克不战而降。到谢姆斯.埃德.丁率阿富汗军队夺占该城。终至托雷率蒙古大军再次围城。战斗中谢姆斯阵亡,赫拉特居民打开城门。蒙古人入城后,守军惨遭屠杀。

  历历血腥往事在目,赫拉特宛如一位妓院中的美人,一个又一个的征服者欺凌了她,糟蹋了她。她如一朵残败的鲜花,一次又一次的倒在污秽的床榻上,她默默的忍受着,等着那些蹂躏她的暴君在满足了自己的欲望以后离开她的床。每一次强奸过后,她都迅速的收拾起自己的眼泪,等着下一个强暴者的出现。美丽的赫拉特,命运凄惨的赫拉特。这座吸引了无数征服者贪欲的目光的中亚名城,就象婊子的肉身一样脏。

  他们之间就这样相互搂着,身体紧紧地贴在一起。伯颜想到自己的罪,他曾经杀过那么多的人。他自己是那些蒙古人当中的一个,他有一半的蒙古血统。这些都是他永远不能够撇清的。而且他还爱上了一个男人,或者说他把他更多的爱给了男人。成吉思合汗的《大扎撒》里说同性媾和可耻,必须绑在木桩上用箭射死。《圣经》里也说同性媾和者罪不可赦,所以造物主才会从天上降下硫磺火雨焚毁索多玛城。

  但是,这就是爱啊!因爱而媾和,可耻吗?这些复杂而纠缠的问题虽然一次次的拷问着伯颜的灵魂,但是每一次都是爱的欢愉占据了上峰。他无法不随从自己身体的感受,一次次的沉沦。有爱,但是又有罪,怎么可能呢?基督明明说第一条诫命就是要去爱!最后的诫命也是叫我们彼此相爱!如果爱的先知尔萨.麦西哈出生在今世,他会被那些执行教法的冷酷的法官们判罪,用石块活活砸死吗?!先知尔萨啊!你可以赦免那在安息日与男人通奸的淫妇,也可以赦免曾经和七个男人同居过的撒玛丽亚妇人,为什么就不能赦免我呢?是因为我比那妇人更淫荡更卑贱么?上主白白的爱了不配得到爱的犯罪的人类,这是尔萨昭示的真理。他曾说,你敲门,必给你开,你乞求,必叫你能得着。我的主啊,你即爱其他的罪人,又怎可能独独不爱我呢?

  他渐渐的昏睡了过去,即使睡了以后,还有一滴透明的水从他眼中滴落。伊兹玛特汗轻轻的亲吻那粘在他浓密纤长的睫毛的上的泪滴。而他睡着,并不知道那个唱情歌卖身的僮子在他睡着时吻了他。他只在梦中,觉得有一个特别温暖的爱,把他包裹在洁白而柔软的光里。

  离开赫拉特时,伯颜摸出一大把的金第纳尔要给卖唱的歌僮,没想到伊兹玛特汗死活也不肯收下。那孩子端着一张非常认真的小脸,对给与了自己七昼夜快乐的伯颜说道:“我们帕坦人是先知圣王苏莱曼的后裔,我们的祖先阿富汗尼王子是苏莱曼十二个玄孙之一,当亚述人的大军破以色列国时,他带领我们的祖先来到这里,并以自己的名字给这片土地命名。所以我们的出身高贵,从不白受他人的恩惠,我们不是那贪图便宜的小人!因此这钱我不能收。但是,假如有那么一天,你还会回到赫拉特来,你我还能相见的话,我一定用我的歌声为你接风洗尘!祝福你,好人!愿安拉的恩典常在你的身上!”

  然后他们吻别,伯颜他们一行上了路。前方有慢慢的风沙等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