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野草>第14章

  【“云轻,我想看看你生活过的地方。”】

  房间里,方才气喘吁吁野兽一般滚在一起的人理好衣裳重新坐近。

  矮桌上的文房四宝被方才的动作震颤,毛笔滚落在地溅起墨点,桌上卷宗有些也沾染了点状墨迹,像一幅画卷。

  苏常善坐在桌前,脸还有些红,但已经恢复不少,心绪也平静下来,垂头收拾桌上狼藉。

  梁劲风不满,凑上去松松搂住了他的腰,将头放在他肩头。

  “你那徒弟真是个太监?怎么壮的跟头牛似的。”

  苏常善失笑,微微侧头:“不然?他天天在外跑,自然壮实。”

  过了一会儿,苏常善才后知后觉梁劲风在吃醋,心里不禁泛起些甜来。

  他将桌上的书卷归于一处,笔搁在笔架上,语气淡淡:“你不相信,我叫他进来脱了裤子给你看?”

  梁劲风一愣,随即被自己的脑补恶心的一哆嗦,连忙摇头。

  “我看他干嘛……”他瞧着苏常善笑倒在桌上,明白过来自己挨了戏弄,“你让他做什么他都愿意?脱裤子也行?”

  苏常善乐得更厉害了,笑道:“我是他师傅,自然得听我的话。怎么样,看不看?”

  梁劲风瞧他高兴,也乐了,双手一伸把人拽进怀里,手就往裤腰探去。

  苏常善连忙求饶,按住他的手:“好了好了,我逗你玩的,别闹了。”

  梁劲风这才哼笑一声,改为怀着他的腰。

  “我不看他,我只看你的。”

  “……滚蛋!”

  苏常善脸上飞快染上一层红,不自在地清清嗓子。

  过了一会儿,他重新归于平静,淡淡道:“今天怎么突然来内侍省找我,发生什么事了?”

  梁劲风没马上回答,只是脸上突然挂上了意味不明的笑。

  苏常善侧过头看他,见状心头一跳,直觉不对。

  等他心里前前后后把什么可能性都想了一遍,脸色变换多次之后,梁劲风才笑着开口。

  “之前你不是同我说,我们是演戏?”

  苏常善一哽,手抓了下梁劲风的袖口。

  这么多天,他对于梁劲风的亲昵行为持默许态度,却从来没给过一个正儿八经的态度。

  小乌龟还缩在壳里逃避抉择,疯狗却找上了门,叼着龟壳狂甩,势要把缩在壳里的乌龟甩出来。

  “我当时同你说,不要后悔。”梁劲风低下头,高挺的鼻梁在苏常善颈窝嗅了嗅。

  苏常善一缩脖子,听见梁劲风的轻笑。

  “我们演的好,陛下信以为真。前几日我同陛下说,自己这么多年还未曾好好逛逛这京城,你猜陛下怎么说?”

  苏常善呼吸一滞,侧转身子与梁劲风对视。

  “他说……”

  梁劲风一笑,接着他的话头道:“他说,苏公公自小在京城长大,熟识得很,便由他带你去四处逛逛吧。”

  布满薄茧的大手由下至上扣住苏常善的胸膛,宛如把蝴蝶钉在墙壁上一样把他钉在怀里。

  苏常善的脑子乱作一团,神色茫然。

  自己这是,被皇帝毫不犹豫地卖了?

  正当他理不出个头绪,定不出个章法时,梁劲风的声音从头顶幽幽传来。

  “云轻,之后的几天,你便要住在我将军府了。”

  ***

  京城很大,留有记忆的地方却很少。

  苏常善年少时入宫,之后出来的机会少之又少。就算有,也是陪着太后,或是替太后办事。

  什么“苏公公对京城熟得很”都是皇帝把他推给梁劲风用的,冠冕堂皇的借口罢了。

  说要带梁劲风在京城中逛,一时之间,苏常善还真不知道去哪。

  他被迫不及待的梁劲风拉着坐上马车,恍恍惚惚就到了将军府。

  吃了饭,进了房间,坐在床上,他还是没有缓过神。

  梁劲风端着茶壶进来,贴着他坐下,顺手勾了他鼻头一下。

  “想什么呢?真吓傻了?”

  他方才不知道干什么去了,手指冰凉。

  苏常善被他一扫,凉得一精神。

  “没……”他侧头,看着贴在身边的人,“我只是在想带你逛什么。”

  “我是生在京城,可五六岁就进了宫,之后出来的机会也少,我也不知道带你看什么。”

  梁劲风没说话,起身倒了一杯热茶放在苏常善手里,要他暖手。

  “勾栏瓦舍我不感兴趣,酒楼餐馆没家里厨子做的好吃。京城虽大,建的奢华,可终究是少数人才享受得了。不像西北,虽然物资匮乏,可百姓都亲热如一家,那才是热闹。”

  他坐回苏常善身边,左臂一伸揽住他的腰,亲昵道:“我只是想你陪我逛逛,随便什么都行。”

  苏常善似乎还在犹豫,垂着头,睫毛轻颤。

  梁劲风笑了笑,凑上去在他脸颊亲吻。

  “云轻,我想看看你生活过的地方。”

  ***

  皇宫会孕育出娇嫩的鲜花,贫瘠的土地会钻出顽强的野草。

  苏常善带着梁劲风去看收养了自己半年的慈济堂。

  官府出钱重新修葺后,这里条件比曾经好得多,能够帮助的人也多了起来。只是这些被帮助的人里,有多少是真正需要帮助的人就不得而知了。

  慈济堂门房大气,入门牌匾是皇帝亲笔,好彰显他的天子之气。

  两人坐在慈济堂对面的茶棚里,看着人来人往的慈济堂。

  穿着破布衣裳的孩子冻得手脚通红,依旧拿着扫帚在院子里勤奋打扫,好证明自己有价值,能够在这里生活。

  素面朝天的妇人脸色青黄,被指指点点,眼中盈着泪也不敢说话,坐在木盆前垂头洗着衣裳。

  挺着大肚子的大汉不知从哪里搞来了酒,递给了慈济堂的管事,然后两人便哥俩好地勾肩搭背离去。

  “当时我爹娘都死了,我无处可去,就来了这。”苏常善面带微笑,神色平静地看着这一切,“那时的慈济堂房子很破,四处漏风。十几个人挤在一间小屋子里,什么味道都有,屋子里臭烘烘,甚至有虫蝇嗡嗡,根本睡不着。”

  茶棚简陋,如今秋天已过,入了初冬,寒风逐渐起来。

  他穿着红袍,披着米白斗篷,围着雪白的狐狸毛围脖,坐在棚子里与周围格格不入。

  桌上茶点冰凉,他伸手掰下一小块,吃到嘴里都是便宜材料的味道。

  “后来呢,有没有好一些?”梁劲风问。

  “怎么会好,只会更差罢了。”苏常善摇摇头,苦笑道:“慈济堂里和宫中没什么两样,有人在就会有心机争斗,我那时的年纪,只能当他们玩弄手段的棋子。”

  说着,他突然想起来十年前两人相识的场面,含笑道:“知道十年前我为什么给你鸣不平吗?”

  梁劲风迟疑道:“你看不惯?”

  慈济堂里,干活的小孩被洗衣的妇人拉去,从衣襟中摸出一块便宜的饴糖。

  小孩子兴高采烈吃了糖,和妇人并排坐在一起,笑着不知道在说什么。

  苏常善痴痴看了一会儿,缓缓道:“是看不惯。从前的慈济堂,小孩就是打白工的。辛辛苦苦干完了活,该分到的食物却进了那些好吃懒做会攀附关系的人嘴里。”

  梁劲风皱皱眉,不禁握紧拳头。

  苏常善发凉的手搭在他拳头上,安抚地拍了拍。

  “所以我后来拼了命地往上爬,这才有能力给你出头不是?”他反手牵起梁劲风的手,拉着人走出茶棚:“走吧,看看我后来生活过的地方。”

  ***

  野草枯黄,夹在石板路间。

  两人越走越远,直到石板路消失,变成土路,眼前终于出现了一个幽深的巷口。

  巷子的两边是土砖盖起的房子,表面坑坑洼洼夹杂着植物纤维,像是随时会崩裂瓦解。

  而巷子里,好多穿着破烂的小孩子团团坐在一起,或者是分食一个干硬的馒头,或是干些能带回来做的手工活,之后能换钱。

  巷子最前面一间房开着一扇窗户,窗户外拉着一条招揽生意的招牌,随风飘动。上面的字时间久了有些不清楚,依稀可见是“于老太包子铺”。

  到了傍晚时分,包子铺里传出香味,仿佛蒸笼的水汽弥漫眼前。

  苏常善要了一笼包子,包子不大,每个只有掌心大小。

  不过算起来,一个包子也不贵,正符合这片区域穷人偶尔开开荤吃的需求。

  杂粮皮的包子摸起来滚烫,包装的草纸没一会儿就被蒸湿。

  苏常善自己拿了一个,又递给梁劲风一个,将剩下的包子扔给了巷子里眼巴巴望着的小孩。

  十几个孩子为了几个包子争抢打闹起来,仿佛吃不到嘴里就能要了命。

  “很不可思议吧,为了一个包子就能打的头破血流?”苏常善笑道,“可这包子在当年就是做梦也吃不到。我天天闻着这个味道,饿得泛酸水。“

  “这家店在这里很久了?”梁劲风一口下去,包子就没剩多少了,颤颤巍巍露出里面粉条萝卜肉的馅料,看着倒是扎实。

  苏常善不像他那般吃相夸张,小口咬着吃,热腾腾带着肉香的蒸汽打在脸上,在冷风里吃得知足。

  “我来这的时候就有了,店主是一个老太太,人很好。”苏常善鼓动几下脸颊,将东西咽了下去:“她见我总站在她铺子面前发呆,就让我帮她叫卖。我招揽来二十个人,她就分给我一个包子,香得差点把舌头吞了。”

  苏常善说起这些时,全程带着笑,语气平淡,好像在提起什么美好的回忆。

  梁劲风却听得严肃,心脏隐隐发疼。

  “后来我找到机会进宫,拿了卖身的银子来买了十多个包子,非要把自己吃吐不可。到最后边吃边哭,实在吃不下,便把包子分了出去,之后就再也没来过了。”

  时光易逝,世事变迁。当年躲在巷子里避寒的乞儿早已没有熟脸,恐怕不是另寻出路就是死了。

  倒是这家包子铺仍在这里,只不过老板换了人,大概是老妇的孩子。

  两人吃完了包子,苏常善没再看巷子,转身要走。

  梁劲风从背后圈住他,把人紧紧箍在怀里,不肯松手。

  “做什么,心疼我了?”苏常善轻笑:“你跟我比又能好到哪里去,我可没在几岁大的时候撞上过狼群。”

  梁劲风的鼻尖沿着苏常善的耳后往下蹭,一直蹭到狐狸毛围脖里。寒气顺着动作钻了进去,冰得苏常善一个哆嗦,赶紧把人抖落开。

  “冷死了,快回去了。”他轻声道。

  于是暮色中,一黑一白两道身影紧紧贴着离去。他们穿着华贵,厚披风,毛围脖,一副富贵人家姿态。

  巷口的孩子们好奇地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手头紧紧攥着抢来的包子。

  几个关系好的孩子窃窃私语。

  “他们这种有钱人来这干什么,为什么突然给我们吃的?”

  “不知道,可能是突然大发善心?”

  “要是有钱人发一发善心就能给我们送来一顿包子,那我希望全天下都是有钱人。”

  “你不如许愿城里的人家招工,要你这个年龄的小孩。”

  他们不知道,这两个人跟他们是同样的出身,也不知道他们经历过什么。

  只是无根的野草长出了一茬又一茬,就像蒲公英的绒毛被吹起,不知会落在何处。

  作者有话说:

  吕思天:ok,我懂,我只是你们play的一环,这是我的命运我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