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吗?
花怀锦是何人?哪怕是孤僻如彻骨刀,被钟离带回人类世界的这几年,也在大街小巷里听过这人的不少传说。
整日里只知喝花酒赏歌妓、喜怒无常、浪荡形骸,乃是当今天下第一富商;可撇开这些呢?他还是当朝皇帝起义之初便拜了把子的兄弟,无官无职的并肩王爷。
那分明该是最传奇的一个身份,近些年却逐渐被人提得少了。可被人提得再少,上至八旬老翁,下至三岁儿童,总归是多少听过这个故事的。
初来乍到人间的小狼崽子甚至也是听过。那时他被钟离牵着手带回了攒刀处,每日只躲在院子角落的石堆里不愿意出来,终于有一日被钟离强领了出门。
城里繁华的街道上人来人往,让小刀觉得十分不舒服,便挣开了钟离的手,不顾他的呼喊声自个儿溜了。
钟离找遍了来路与去路,只觉这小孩儿许是又跑回了山林野地里,却不料想在人群最密集处瞥见了彻骨刀小小的身影。
那时花怀锦的传奇故事还没人忘。彻骨刀蹲在街头茶水铺子前说书人的一侧,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紧紧盯着说书人手上的动作,正专心致志在听故事。
故事里的当朝皇帝与花怀锦还俱是不过二十多的年纪。两年前皇帝占南朝旧都,梦中得神谕,斩一条红龙起义;最为困顿窘迫的时候,也只有花怀锦一人愿倾囊相助。
那时的花怀锦刚刚继承家业,“少有灵气、经商才能远超旁人”,白水河边救下起义前被冤为杀人凶犯而流亡将死的未来天子一命。
白水河畔一见知交,倾盖如故,彻夜长谈;及至天亮时候,竟已歃血为盟,于河边结为异姓兄弟。
那时的花怀锦,在说书人口中的传奇故事里,大约也跟当朝皇帝一起,算作少年英雄一般的人物,几番惊心的生几番动魄的死,难说有几分真再有几分假。
戏文中总是给主人公加诸了太多的身份,太多的传奇,真真假假也只有当事人才能知晓。
而钟离认识这二人的时候,已是旧王朝大势去了,起义军摧枯拉朽,即将打响最后胜利的时候。
论说钟离也算不上打下如今江山的旧部,到了改朝换代的时候,他也才跟了起义军一年。
而那时候,钟离见到的花怀锦便已经有些现在形貌的影子。整日里并不见他做什么,事情全都交给手下人,自己便只管饮酒作乐,是妥妥准备好了去享荣华富贵的。
至今说书故事里总有两个主流的版本,一说是那年头花怀锦还是少年英雄的,愤慨于前朝皇帝卑劣的盗国行径与荒唐世风,嫉恶如仇;是真心想要协助自己看中的君主建立新朝代的。
而他如今作风则被持此观点的说书人摇头感叹,“温香软玉毁英雄”。
民间流传的另一说,则是评判花怀锦从头到尾都只不过是个奸猾聪明的商人,一眼便看中了当今圣上将来或许能带给他的名与利;是个拿全数身家去押宝最后赌对了的赢家而已。
至于花怀锦最初真实的目的,钟离毕竟也是猜不着。他与花怀锦在那一年里接触颇多,交情却似有若无。
钟离世家出身正派习武,本就对于商人并无天然的好感;况且花怀锦又是那般德行,惹得他也是能躲就躲便是。
只有几次,花怀锦许是缺人陪着喝酒,便拉上钟离在凉如水的夜色里举杯对饮。那时花怀锦喝醉了也偶尔会指点一番江山,只是醉里的话也说得云里雾里,不着其意。
钟离当时也的确听人说过的:早年时候,花怀锦几乎是起义军唯一的军师。
他趁着酒醉问过花怀锦,后者对此身份也不否认,只轻笑说,他生来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商人。
这边倒,那边卖,与人谈条件,讲好处,巧言簧舌,仿佛与起义军合作推翻旧朝会有天大的好处而无一点风险,若是有一点,也全是他们自己担着,断断不会坑害了愿出手相助的“友人”。
但那怎么可能呢?
有些其他势力的起义军,他就跟人讲些慷慨的话来,仿佛只是愤慨于当今乱朝,愿一同推其翻倒,并未曾想建立新朝,反倒是愿意拥护对方建立“圣明的朝廷”。
谁又知道后来他会将人推至最前,让他们吸引了主线的火力,好借以保存自己的实力伺机偷袭朝廷军队。
有些旧朝的王侯将相,他便跟人谈“巢将覆,何不趁早振翅高飞”,谈趋利避害,谈平分天下。
那些心动了的旧朝臣子哪想到覆巢之下,谁敢再挑拣出来背叛了旧主得以保全自己的完卵供自己所用呢。
他跟有情义的人讲旧朝国姓爷家的灭门惨剧,说是为其报仇,仿佛自己是江家旧人似的;跟守旧派便捏造自家主公的身份,随随便便就给当今圣上编排出来一个与旧朝前皇帝共度一春宵的母亲来;又跟信神佛的讲了苍龙入梦,第二天自家主公果然是斩了一条红龙,望见了苍龙翱翔在天。
最后到底是得了一家独赢,损人利己,标准的奸商做派。
但无论如何,……信吗?
钟离问出的这句话,不单单是因着一逃了的囚犯说了那几句话,不单单是因着那具尸体被划烂了的脸与花怀锦毫无必要的谎言。
那是他这几日,甚至入冬以来,再甚至秋日将临以前……更久以前,久到这么些年来已经不知何时盘旋起来的念头。
这个问句一直在他心底深处,时不时便冒出来惹人猜疑。钟离没跟任何人讲,也不能跟任何人讲。
他本就是谨慎的人,更何况惹其猜忌的是花怀锦。
于是钟离也只能跟小刀随口问上那么一句,仿佛毫不在意一般。毕竟彻骨刀是跟自己一同听到了明确证言的那个,能理解他的猜忌从何而来。
虽然小刀也只会以为钟离的猜疑从那日逼问出的证言而来,无从知晓钟离一早便心生疑窦,那疑窦甚至难与人说根据缘由。
那日午后,只等到钟离着实没了耐性,才终于见着一人影晃晃悠悠地往攒刀处的院门里进来了。
即使大梦一场直至日头从东偏到了西,那身影还似是未睡足,脚底下软绵绵的,走路也慢吞吞的,跨了攒刀处的大门,便往底墙的一角走了过去。
作为皇帝亲设的独立办案机关,攒刀处的设置称得上是五脏俱全;底墙两角各自建起的房间,一是用作临时查审犯人,另一则是称为仵作坊,专门检验攒刀处独立收入的案件尸体。
而攒刀处的大仵作却是钟离从不知名处挖掘而来,独自力荐力保上任的,至今已有五年时间。
这位仵作先生说来也是离谱,五年间从未有过准时抵达攒刀处的时候,永远都得三催四请,而由他口中说出的话也从不动摇半分,哪怕现场绝不可能出现他所讲的情况,这位也只会事不关己地懒散说句“那的确离奇”,也不愿改变自己的半点说法。
此人这么种性格,即便手段再高明,也只有攒刀处头子钟离可以忍得下。
钟离与花怀锦在世人的心目中或许也正代表了完全相反的两类性格:花怀锦从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做事似乎只凭好恶;钟离则恰恰相反。只要他在攒刀处一天,攒刀处便没有一个人会在自己不适合的位置做事。
也只有钟离这样子的,才能使得颇惹争议的攒刀处周旋在城内各个部门之间,没惹来一边倒的非议。
“我还以为,你要再睡上一日才肯来。”
仵作坊内空间不大,除了中间放置尸体的石头台子,也只有一张桌一把椅。而钟离已经坐在了椅子上面。
他手里握着杯清茶,抬眼望了望推门而入的那人。
后来的便不能坐在椅子上了。仵作先生全然不当攒刀处的头子在责备自己,只说道,“并不是值得赶早的事情。”
“如果我没听错,您是在讲一件紧迫突发的案件并不需要赶时间。”钟离冷淡地说道。
“如果需要赶时间,大人肯定就不会叫我来了。”
说话的语气有点像是泼皮无赖,并不以己为耻。他边这样说着,边走到了尸体旁边,先是解下了腰间绑着的小酒壶,慢慢拧开了盖子。
也算是个人才。钟离挑了挑眼眉。
普天之下,既有花怀锦这样乍喜乍怒的,便有午舟这样从来波澜不惊的。这样温吞的性子,在攒刀处这样一处总在处理突发事件的部门里五年都未曾变过。
而午舟这名姓,一听便是随口编来的假名字。他若是要应聘捉贼的,或许会当场给出“追凶”这样的名字。
但钟离不在乎,这人的来头,以及这人的名姓真假。
只要他肯做事。
仵作先生不紧不慢地喝了口酒,才终于肯认真地打量了死者一眼,“叫我的来人说了,尸体状况十分清楚,况且又是在小刀眼前行凶的,被袭时间再确定不过。不需要着急。”
但也不需要你再睡两个钟头才来。钟离的眼神里表达出了这么个意思。
他将杯子里的茶给喝了,才抬了抬下巴,示意午舟去看死者的脸上。
仵作只瞥了一眼,便用手指去沿着下颌处按了,丝毫不介意尸体脸上的恐怖景象,细细触摸着,不一会儿便看了眼钟离,“既然有工夫将人脸糟蹋成这般样子,为何不直接揭了这假人面?”
“他没有时间。”钟离死死地盯着尸体面目全非的脸皮,“若真是敷了一层人面,须是等尸体凉透了才好揭开。”
“那既然是杀了人之后立刻划的,为何不直接割了脑袋带走?”
午舟毫不讲究地用手握着死者的脖子,来回拨弄了几下子:“这手法纯熟,是杀人杀惯了的。这样的人,用长刀割了人头也非是难事。”
“杀人的,与毁了尸体面容的,并不是同一人。”
钟离平静地告知道。
“那我猜测,大人必定是知晓其中一件事为谁所为。”午舟仍是那副不紧不慢的调子,开始着手拆剥死者身上衣物。
钟离没作声。
午舟也并不坚持要问。他慢慢解开死者衣物后,便皱起了眉,用手指轻轻抚摸着死者身上的一些伤疤,终于是回过头来,直直地看了钟离:
“那大人您请我来,是想验证什么呢?”
钟离也终于嘴边勾起一丝笑容来。他放下了茶杯,沉声道,“你猜。”
仵作先生叹了口气,轻轻摇了头,“我从未见过死者生前的样子,又怎能知晓他是否是您要找的那个人?那天夜里捉到的人,可是只有你跟小刀见过。”
钟离看了他半晌,也终于站起身来,走了过去。他低头瞥着死者身上的旧伤疤,低声探寻道,“刑讯伤?”
午舟点了点头,示意钟离将人身体翻了过来,一点一点地慢慢查看着,边看边言道,“的确像是大人您的手笔。”
钟离停下了围着石台转的脚步,顿了口气,“还能看出些什么?”
“死者习武。”
“那他便不是单纯的马车夫。”
“除非花爷雇了个落魄的武术高手来给他赶马车。”午舟撇了撇嘴,“别说不可能,那人——”
他抬起刚刚触摸过尸体的手指,毫不介意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有毛病。”
钟离瞥他一眼,轻笑了一声,“睡了一觉,梦见了不少消息?”
“来的路上在街旁吃茶面,已经到处都传疯了,说是有人胆大妄为,许是效仿前朝半妖,杀了花爷的车夫,想拦路打劫朝廷犒赏。”
“夏七所劫的是和亲公主;花怀锦所送出城的不过是几笼屉的酒菜。”钟离用手指敲了敲石台子,问道,“你能看出来死者生前功夫特点吗?”
“那得容我猜想一番。”
仵作先生是又下了手,从脖颈处开始,一点一点地往下摸索着轻按,若不是已确认眼前的是死了的,钟离总觉得这手法像是在猥亵清白姑娘。
“筋肉状况是不好判断了,但也残留着一些痕迹;骨骼倒是能说明很多问题。”午舟忽然停住了话头,看着钟离,乍然笑道,“大人不打算告知我点前情提要?在下可是睡了几个白日,对于发生了什么还并不知情。”
他倒是悠闲又不在乎地直接用手抓了酒瓶,对嘴儿饮下去两口,用破烂的袖子擦了把嘴,“那天夜里的事情我倒是知晓一些,也只是你带着几个亲信去捉了个人,关了小黑屋,审他的时候也只有小刀在旁。”
“你这话便是指此人是那夜的逃犯。”
钟离说这话的时候,瞟了一眼死者面目全非的容貌。
“我只能说,死者面上一定是贴过人皮的。”午舟伸手拨弄着死者头发,“糟蹋成这个样子,旁人或许看不出,但你知道,我原先做过这个的。”
“他身上有审讯伤。”
“而且像极了你的手笔。”午舟终于收住了笑,冲着钟离问道,“你为何要审他呢?若真像你这几日大肆张扬的,只是逃了个‘贩私盐的’。”
钟离不答话。他又坐了回去,给自己倒了杯茶,静静地看着午舟。
仵作便接着摊开手来,“你这样说,秦家的小子回来,可饶不了你的。”
“这个我知道。”
“这种涉及不到朝廷或是乱党的案子,再大的也该是牙门接;现在还有秦家小子不在城里的藉口在,这几天你派人几乎是接手了各个城门关卡,还惹了花怀锦跟小刀置气,就非要将手伸到别人的案子里面去,捉个‘贩私盐的’?”
午舟见钟离还不答话,也知他这会儿脑子里有自己的考量,便也不再提这些,放下了酒壶,边摆弄尸体,边换了话,“这具尸体脸上敷人皮,身上刑讯伤应是七八日以前,刚好对得上你那日带小刀捉人;武术功底不低,轻功了得,确实若是被他得了空子逃出去,也只能全城搜捕。”
“这些都对得上。”钟离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又一点点地沉了下去,连带着声音也有些沉甸甸的。
“七八成是你要的那个。”午舟想了想,遗憾道,“只一点,现在人死了没活气儿,叫了小刀也嗅不出究竟是不是那日你们捉的人了吧?”
“他赶到的时候人已经死了好一会儿了。”
“死了好一会儿了?那你不觉得凶嫌留在现场刻意跟小刀打上这么一场,这里面有古怪?”午舟说着又皱了眉,“但本来……若是有小刀在,他曾接触过的人,哪怕贴了层假面,嗅也是嗅得出的。”
“花怀锦——”
钟离刚开了口,午舟的眼睛便猛然一亮,毫不避讳地称赞道,“聪明,真是聪明。他虽是不了解小刀,但必定不会傻到第一日便在鹰犬眼皮底下送人的,他在试探,那日他一定是观察了小刀的反应,刻意用‘犒赏工匠’做掩护也是这么个目的——那么多酒菜香气,日日都不同,足够扰乱小刀的嗅觉了。”
“若是能确定这便是那名逃犯的话。”钟离冷冷地补充了一句。
午舟看了两眼,“那你觉得会有人将一名普通的车夫敷了人皮再费那么大周折运送出城?况且这车夫又恰好于七八日以前身负了出自攒刀处钟大人手笔的刑讯伤痕?”
钟离弯腰,仔细辨了尸体身上的伤疤,只是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忽然起了身,拍了拍仵作的肩膀,“给我写份具体的报告。”
“那您是不打算告诉我为何要如此特别地对待一个贩私盐的了。”午舟似是漠不关心,又的确是在提醒钟离的,“虽然在下不是消息灵通之人,但秦家小子不日便要回城了,到时您会跟他坦白吗?”
“跟他坦白什么呢?”
钟离刚走到了那道窄小的门口,忽然回过头来,深深望了仵作先生一眼:
“坦白地告诉他,我擅自调动他的人来布下重重关卡,并非是跟他作对,而是因为这名犯人的的确确身份特殊又不便声张,于是只得借了最近的私盐案子加以掩饰?”
午舟心下了然,却头也没抬,丝毫没听见似的,抬起尸体的脚来,细细查看着尸体脚踝处,又抬起另一只手,手指划过了那遭受酷刑而留下的伤疤,问道:
“他说了什么吗?”
“花怀锦。”
钟离只留下了这三个字,便重重地关了那间小屋子的房门,留下午舟一个人跟尸体作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