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花与刀:劫囚案>第3章 三

  “哟,花爷。”

  还隔着一段距离,李福远远地看见了那辆早已看熟悉了的车子和大冷天里握着把折扇的人,连忙就站了起来,吐掉嘴里叼着的小草根,直了直身子。

  “花爷您今天还亲自来呀?”

  花怀锦没答话,抬眼冲人露去个春风似的笑,又将视线递向了另一边。

  李福面上没说什么,只是默默跟着看了一眼,心里是很同情这个得罪了花怀锦的小子。

  这几日他都没有排班,但也听说了,已经连着七八天了,花怀锦每日都要命人拉上一车好吃好喝的,亲自送到城门口来。

  而每次彻骨刀也都是同样直直地走到了车子边上,一丝不苟地检查着车上的东西;而花怀锦在旁边站着,脸上挂着一层薄笑,时不时凉凉地问上几句。

  倒是修大佛的工匠们平白得了好处。

  李福漫无边际地想着,见花怀锦也不搭理他,便又重新蹲了下去,从路边儿薅了根草根儿,叼在了嘴里。

  隔着一段距离,他眯着眼睛,看着花怀锦一身丝绸衣裳毫不在意地靠在了脏兮兮的树干上,歪斜斜地站着,面上挂着的笑容像是在与姑娘调笑,倒是不恼怒的,而彻骨刀面无表情地照旧当旁边没人一般,只动手拆查着车上的东西。

  小刀也同样是不恼怒的。

  离远了站着,听不清花怀锦说的都是些讽刺挖苦的话,看着倒像是熟人叙旧一般亲亲热热的。

  花怀锦连着几日出城,那天李福在赌桌上还听守城的哥几个提起来。那几个当日都不当班,只觉奇怪,引得李福忍不住将眼见着的事情当谈资吹嘘起来,赌桌上的吹嘘里又有几分夸大,甚至将当时的气氛渲染得极其火热,花爷跟攒刀处的小子险些动起手来。

  “多亏了我……”

  赌桌上的谈资,一般是如此结尾。

  但李福心里知道,花怀锦那日本就没打算动手,或许当时花爷就打算再戏耍那小子几日,如同得了好玩的,单单是耍弄着,也是想看看那小子几时认输松手。

  可偏偏彻骨刀也每次都不放他的车子车夫直接出城。

  原先花怀锦这张脸便是城中各处皆奉行的自由通令,一般守城门的若是打眼看了是花爷要出去,哪怕是全城禁严的时候也是不加阻拦的;只是这自由通令在彻骨刀眼里却是完完全全相反的。

  无论是钟离不动声色的怀疑,还是基于自己的判断,彻骨刀猜测这件事一定与此人有干系,虽不知有何牵扯。

  而前日晚上刚全城搜查,花怀锦送车子至东郊大佛处虽是常有之事,但那日他却亲自将车夫送至城门口。

  彻骨刀站在城门下阴影中远远望着那薄太阳底下握着把折扇的身影,只觉得周身都自动自觉地警惕起来,如同看到了烽火狼烟的警报。

  他仔细盘查过了车子,又盘查了车夫,是的的确确什么线索也没有找到;也只得暗自疑心究竟是自己猜测错了,还是花怀锦另有打算。

  但他没想到花怀锦会那么闲极无聊,一连七八天了,每日都命个车夫带着一车酒菜从东城门出城去。

  “哎,小刀儿,累不累?”花怀锦一身好衣裳,却毫不讲究地靠在城门口的大树干上。

  他冲着彻骨刀抬了抬眼皮,嘴角边勾着一个饶有兴趣的笑来,“今天的酒菜香不香?酒是梨花酒,要不要尝一口?”

  彻骨刀也终于忍不住转头看了花怀锦一眼,心中也终于泛起一丝烦躁,只觉得此人许是真与此事毫无干系,性格纨绔又闲极了,拿他来取乐。

  “您是不是不敢晌午时候不排班了呀?”花怀锦晃着扇子,声音里是明晃晃的笑意,“怕若是正巧换了人的那天,我运了你们要抓的人出去?”

  这话说准了彻骨刀这些天的心理。他倒是不累的,别说每日上午在城门下当值,埋伏抓犯人的时候,一连几天蹲在破庙里面他也呆得住;只是对花怀锦的怀疑若有似无,被他吊在这里又疑心是否找错了方向。

  花怀锦见小刀掀开了笼屉的木盖子,一把合着的扇子便又压在了人手背上。

  他的笑这会儿有点假,是商人用惯了的带点狡诈的笑容,“其实哪里至于这样呢,是吧?我可以明明白白地跟你说,这件事从一开始就与我毫无干系。”

  彻骨刀手上的动作并没有停下来。他的耳朵微微动了动,这情景让花怀锦看了去,知他是在认真地听自己说话。

  这极具动物性的习惯几乎无法遮掩,每当彻骨刀十分警觉起来的时候,那双有点尖角的耳朵总会有极细微的动弹。

  “真的与我无关。”花怀锦正色道,“我只是见你不懂事儿气不过,想耍你而已。当然,也想给钟离找些麻烦。”

  他一句话说得既义正言辞又无辜,若是不知情的,听了还以为他才是伸张正义的那个。

  彻骨刀没有搭理他,耳朵仍是竖着的,听见这话只觉好气好笑,却没有减去半分怀疑。

  花怀锦往左右都轻轻瞟了一眼,才靠近了一些,几乎是贴紧了彻骨刀的耳朵,压低声音像是怕别人偷听了去:

  “但那天晚上,确实有人来找过我。”

  这话是对着一名捕快的坦白,可从花怀锦嘴里说出来,却像是平常谈天一样事不关己。

  彻骨刀快速地瞥了花怀锦一眼,没有任何表示。

  他只是略微有些惊讶。两人靠到如此近的时候,小刀才发现花怀锦是同他差不多身高的,若是站得再直一些,怕是比他还要高上那么一点。

  这人平日里总是一副站不直的样子,歪斜软绵地靠在什么别处——或是姑娘温香软玉般的身体,或是脏兮兮的树干——这才导致小刀一直有着错觉,只觉得花怀锦要比自己矮上一些。

  他脑子里转着这些,耳朵里却没漏过花怀锦的任何一句话。

  “那天晚上确实是我把人藏了起来。”花怀锦的眼睛稍稍眯起来了一些,再次打量了一番彻骨刀的表情。

  后者没有惊讶,也没有了然,仍是一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

  他与钟离都对花怀锦抱了几分的怀疑,只是又总觉得若是这件事情真与花怀锦有些关系,似是也并非不可能,毕竟这可是重罪,一件非同寻常的大事,以花怀锦的身份……

  但若与花怀锦毫无干系,他只是来添乱作妖的,仿佛都没有任何违和。

  见着攒刀处全城搜捕,一时玩乐心乍起,来了场彩云遮月将人弄到府里来;出城门被人例行检查一番,喜怒无常的纨绔性子使然,连续八日派车出城门来骚扰。似乎也像是他会做出来的事情。

  “但我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花怀锦这时接着说。他皱了皱眉,似乎带着几分困惑,“你们是为何要捉他?我不信贩卖私盐这种小事,还用得着钟离出手。”

  彻骨刀不能回答他。当然,即便是能回答,他也不想答花怀锦的任何话。

  “之后我就将他放走了,自生自灭。你们攒刀处……”花爷稍微站远了一些,语气里还带着十足的戏谑,“总能抓到的,对吧?”

  “也就是说,你觉得他还在城内?而不是已经跑出城去了?”

  身侧突然传来声音,花怀锦似是吓了一跳。

  他转过头去,脸上表情很是生动地一变,提高了音量,十分不耐烦,“呸!我哪知道?你他妈的这小崽子就光知道查我,查查查,没见着他查其他人,说不定早给放跑了!”

  钟离习惯了花怀锦阴晴不定的态度,冷静的表情分毫未变,直走到彻骨刀面前,瞅了他两眼,“这是怎么回事?”

  “你这小崽子是个哑巴你还不知道?你问他有什么用!”

  花怀锦在一旁骂骂咧咧的,气头上还顺手猛拍了一把身旁车夫的肩膀,拍得人猝不及防,趔趄了一下。

  “这小子查我!”

  钟离没转身,只用余光瞟了瞟一旁仿佛愤愤不平的花怀锦。

  花爷连续八日准时出现在城门口找茬儿,这事儿钟离能不知道?难得的是花怀锦的脸皮,明明是自己先行寻衅滋事,可每每对上攒刀处,却总冲着钟离理直气壮的,仿佛平民被官欺一样要他处置。

  “花爷。”钟离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对着花怀锦,“小刀做事认真仔细,许是冲撞了花爷,我替他向您赔个不是。”

  “那行啊。”花怀锦勾出来个笑,更带上了几分蛮不讲理的傲气,“那钟大人下个令呗。我花怀锦再出城门,谁也不许查!”

  “这就有些没道理了吧?花爷。”钟离没受他的态度影响,依旧是平常处事的样子,“虽说小刀怠慢了花爷,但出城本就没有不查的道理,况且最近攒刀处准备捉……”

  “你是说我是在运送你们的逃犯?”花怀锦深吸了一口气,音量再度提高,“我去你妈的!我这给皇上建大佛,送些酒菜点心给天天啃干粮的手下;若是耽搁了工期,那我就说是你的错!”

  钟离也是十分无奈,“花爷,您这身份,不更该以身作则?跟泼皮无赖似的,可不合适吧?”

  他话里柔和,却凉凉地刺了根针。花怀锦瞥了一眼,“哗”的一声捻开了扇子,轻轻扇着,“你们这检查,不检查该检查的,这不耽误事儿吗?”

  “只这一会儿,想来是没什么大碍。”

  “只这一会儿,说不定就有工匠饿死在那里了呢?”

  花怀锦若是不讲理起来,便是一副当今皇上也劝不动的架势。他说完也没话了,只是站在那里,一脸无所谓地望着钟离。

  钟离治不了他,只得摆了摆手,放着花怀锦的泼皮话在那里晾着,转头低声与小刀问道,“查完了吗?”

  彻骨刀轻轻摇了摇头,指了指后面的两坛子酒和一笼屉。

  钟离走了过去,围着车子绕了一圈,又抬起头来,冲着城门的吩咐了一句,“往后花爷再出城,不用查那么仔细,动作也快点,免得建大佛的工匠吃不着这一口饭,喝不着这一口酒,给饿死了。”

  “就是。”

  花怀锦在一旁合上了扇子,往前了一点,拍了拍钟离的肩膀,亲切道,“还是钟大人信我。”

  钟离没作声。他又快步走过去,低头看着城内路边上的雪泥地,轻轻抬眼环视了一圈,“若是谁不想干了,跟钟某说一声;但若在城门干一日,就好好干一日,整日里晒着太阳偷懒,别把犯人放跑了。”

  他用脚蹭了蹭地上,将那里的脚印抚平,也未在多说些什么。刚刚钟离来之前一直在路边蹲着聊闲的哥几个颇有些心虚地挺了挺胸,目不斜视。

  钟离又看了看城门口的,问了几句情况,便往自己的马那边去了。他还要视差其他三面的城门,没多少时间耽搁。

  只是跟彻骨刀擦肩而过的时候,钟离压低了声音,极快速地吩咐了一句,“照样查,甭理他!”

  彻骨刀听得清楚,禁不住抿了下嘴,偷眼望了望钟离。

  钟离面无表情,像是什么都没说过一样,跟花怀锦对视的时候,淡然地招呼了一句,“花爷,耽搁您时间了,对不住。”

  花怀锦笑了一声,摆了摆手,颇为大度,“钟捕头一路走好。”

  他眼见着钟离的背影远了去,又转过来朝着小刀这边走过来,“你头儿都发话了,怎么样?听话了吧?”

  彻骨刀没搭理他,只是走到车子旁边,快速地撩开了酒桶盖子。

  “只听他话?是不是?”花怀锦瞟了小刀一眼,又挑了挑眉,“那挺好的,隔天我就跟圣上说声,现在攒刀处的人养的,只听钟大人的话。”

  彻骨刀深吸了一口气,把几个盖子都掀开看了看,又转过头来,示意花怀锦可以走了。

  花怀锦转过去拍了拍车夫的肩膀,“走吧,大人都给放行了。”

  车夫喏喏地应了一声,重新抬起车子来。这些天来虽然花怀锦养着的车夫多,但也每个都来了两趟了,各个都对主子跟守城门的结下的恩怨也十分清楚。

  这车夫也自然是不例外,拿了鞭子坐在了马匹后面。这些天他也来了两趟,赶着车子熟门熟路,很快便出了城门。

  城门出去的一小段路程还有些因着落雪融化而湿凉的气息,左右分立着的小树林在冬日里也掉光了叶子,只剩下枯枝暗哑哑地立在那儿,一辆单薄的马车在道路中间慢悠悠地往前走着,远看颇有几分凄凉。

  花怀锦并未急着要走,反而是站在了彻骨刀的身旁,也远远望着自家车马,语调里分明是忍着几分调笑的意思,“钟捕头都发话了,明儿起我就真不折腾了吧,毕竟人我也已经送出去了。”

  彻骨刀只是冷淡地瞥了他一眼,并未作任何反应。

  他看着花怀锦的侧影,轻轻牵动了嘴角,似是要笑。片刻后,彻骨刀又移开了视线,去看地上处于阴影处而没化的积雪。

  花怀锦刚刚所坦白的话,彻骨刀不知钟离是只听见了最后一句,还是也同样听到了之前的那些。彻骨刀猜想他应该没有听见,只有自己确实听到了花怀锦前面那些故作笃定的坦白。

  只是这坦白也着实不足取信。

  花怀锦所说的的话是在提醒他,隐藏逃犯和送走逃犯是两码事。

  可这两码事,是不是花怀锦做的,也都与他此刻所采取的行为似是毫无干系。无论是真的参与进去也好,纯粹闲着无聊戏耍他们也好,花怀锦都有可能是做得出来的。

  商人的话总是不足取信。彻骨刀在心里有点无所谓地想道。

  他那双深黑色的眼睛还在盯着地上薄薄的积雪,脑子里又回想起了刚刚花怀锦对待钟离的态度。

  在花府门前对立的那天晚上,彻骨刀还以为花怀锦一直都是这种样子的。喜怒无常,胡搅蛮缠,尤其是对着攒刀处更是极易怒极暴躁,可这些天花怀锦对他的态度又是分明不同的。

  商人就是这样子的。这简直是如同天性一般。

  面对的人不同,花怀锦所拿出的态度便是不同的。他确确实实是怠慢得罪了花怀锦,可后者却没有直接暴怒起来,反而是饶有兴趣地接连戏耍着他来取乐。

  那是因为花怀锦知道,直面对着他发火是没有一点用处的,钟离才是那个能改变他行为的人。

  这么看来,花怀锦对待钟离的态度也有七八分是装出来的,甚至十分都是装出来的。他并不像是表面上看上去那么看不惯钟离。

  这个人看上去似乎每件事每句话都是随着性子,想一出是一出。可彻骨刀却总觉得花怀锦的每个行为,每一句话,都自有其目的。

  只是无论怎样,无论花怀锦先前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彻骨刀都十分相信,他刚刚这句并不是真的。

  那犯人不可能刚刚被他运出城去的,毕竟钟离没让他放过花怀锦,他也不可能放过花怀锦。该检查的,还是都检查过的。

  “要不然这样,我明儿还来;我明儿叫那天晚上的姑娘们都来,把人给混进去,运出城。”

  听了这话,彻骨刀实在没忍住,转头看了花怀锦好长一会儿,终于是有些无奈地转回头去,叹了口气。只是不再搭理花怀锦。

  后者颇能得几分趣味似的望着他,嗓子里憋着笑,声音都有点颤,却是十分真诚地发问,“哟,学会叹气了?是不是爷再来两次,还能教会你说话?”

  彻骨刀的耳朵动了动;他抬头望了自顾自笑得正开心的人一眼,眉头却是也皱了起来。

  花怀锦在彻骨刀旁边站着,却不安分,老是动来动去的,这时正好是在小刀的东面。

  他顿了顿,正准备接着逗弄几句,却见彻骨刀的视线穿过了自己,皱着眉凝视着渐行渐远的车子。

  花怀锦的眼神有一瞬间的变化。他极刻意拽了彻骨刀的领口,将他拉近了一些,挑起眉来,恶声问道,“看什么呢?我他妈的正跟你说话呢!”

  彻骨刀瞥了花怀锦一眼,又有些发愣地转过去了视线。

  花怀锦也皱了皱眉,只是看着彻骨刀的表情,也忍不住就回了头。

  彻骨刀的表情带着一丝不解。那是一种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却还一时未能明确觉察的样子。

  车子已经行过了两边分立的小树林,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几乎让人无法看清的黑点子。那黑点子有些歪歪斜斜地远去了,而彻骨刀紧紧地盯着它,皱眉思考着。

  没等他得出结论,那黑点却突然停住了,像是被施加了定身法一样,一动不动。而后十分突然的,那颗黑点又乱窜了起来,横冲直撞,绝不是一个正常的模样。

  马匹失控了!

  ……出事了!

  彻骨刀脑子里闪过这句话的时候,身体已经本能地冲了出去。他余光瞟见了花怀锦的表情也似是猛然一变,却没工夫再细想许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