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德尔斐的忧患之子>第68章 《忏情录》(23/11/06) (上)

  对于你仍爱着什么人这一点,你应当对此心怀羞愧

  《忏情录》The Record of Lust and Confession

  For shame deny that thou bear'st love to any

  Who for thy self art so unprovident.

  Grant if thou wilt,thou art beloved of many,

  But that thou none lov'st is most evident

  对于你仍爱着什么人这一点,你应当对此心怀羞愧

  因你的前程依然困顿迷茫

  尽管你为许多人所钟情倾心

  却未曾真正爱过谁

  ──莎士比亚.十四行诗

  (一)狄菲特伯爵领

  狄菲特伯爵领的王城内,鹅毛般的大雪,徐徐地自淡灰色的天空中飘落。

  因着下雪而潮湿、泥泞的街道上,方离开城堡的赛米尔与华利斯一人牵着一匹马,缓缓并行。

  愈来愈大的雪,渐渐沾湿他们的头发,斗篷与大衣。

  他们前进的速度因着恶劣的天气,愈发地慢。

  仆人们以及他们背的行李都湿了。

  除了仆人以外,队伍后头还有脚夫,正在帮他们用破烂不堪的车,载运好不容易向伯爵借来的十数车粮食。

  这个冬天,发生了战争,没有人是轻松的。

  “可是只要有了粮食,或许国内的农民们,就能坚持到秋天割麦子的时候。”华利斯是这么想的。

  随着他们远离城堡,那座堡垒的形影逐渐变小。

  一行人顺着满是小石子的破烂道路,步入上城区。

  此处是侍奉狄菲特伯爵的骑士、家臣与其家眷们居住的区域,领地内的神职人员与商人们也住在此地。

  农民每一季缴纳的税金供养着他们,因此这些中上阶级的人不需要耕种,可以居住得离城堡更近,以便随时听候伯爵的差遣。

  木制的轮子辗压过坑洞不平的道路,与车身的接缝处不断发出“喀拉喀拉”的刺耳恼人声响。

  凛冬已至。

  由于正在与马鲁穆王国交战的缘故,这一季,国王征收的战争税更重了,几乎把王国内所有的粮食搜刮一空,全国的粮食都交赴给正在行军的军队。

  这场战争已经持续了一年之久,尽管并非马鲁穆王国率先发兵,却也因着兵力的羸弱,各个侯爵领、伯爵领只能坚守,期盼着敌军自行收兵,却不能有效地反击。

  国王加重的赋税落到领主们的头上,领主再将税加到农民的头上。民众虽然无法忍受外国的入侵,却也没有余粮持续地上贡。

  许多领地的城堡门外,都高高挂着交不出税的人民的头颅。渐渐地,围绕苍蝇的头颅,插满了各个领地的城门附近。

  害怕被关押、刑求甚至是斩首的人们,开始了武装起义,即使拿着钉耙,也要与税吏携带的军队搏斗。

  农民起义军在斩杀军队后,冲进城堡,杀了领主,再代替领主守国门的情形,比比皆是。这个国家,似乎已危在旦夕,不容乐观。

  维特侯爵素来有“仁慈”的美名,不忍加税;尽管赛米尔认为,侯爵这明显是不想看见自己治下的农民,拿着锄头,杀进王城夺了鸟位。

  不论如何,冬季交粮的苦差事既然侯爵一人自行承担,让领内的家家户户留点余粮过圣诞,那么王城里自然就没了粮食。

  税务官还没离开诺托里伊札特,还在王城内享受款待时,赛米尔和华利斯就已经骑上马背,率众出发,朝边境线远行。

  他们来向邻国的领主,华利斯的舅舅,狄菲特伯爵借粮食。

  如果借不到粮食的话,在这个冬天里饿死的人,将会是他们自己,以及他们的家人。两人深切地知道这一点。

  在抵达狄菲特以后,他们有一场愉快的晚宴会,尽管桌上没有鸽子,也没有孔雀,埋头大吃的华利斯还是吃得很香。

  今年国中大旱,各地谷物都歉收,尽管不知道邻国的情形如何,总之自己是不好过的。

  已经很久没吃过一顿好的了。华利斯甚至喝了很多酒,尽管这些发酵葡萄汁的酒精成分没多少,华利斯也很开心了。

  这一趟旅程既远且艰,对所有人而言都很折腾,然而,赛米尔仍没有胃口,他吃不下餐盘里的粗麦面包。他连手套都还没脱下,根本没有开始用餐。

  赛米尔提到借粮的事,自然是言词恳切,彬彬有礼,极尽委婉。

  很多时候,伯爵总觉得赛米尔行容举止优雅,又具备如此高素养的外交辞令,更像是隔壁马鲁穆王国的人,倒不大像是本地人了。

  领主有意无意地说道:“年年都来借粮,你们何时还上?”

  去年份借的粮,其实已经还了本金;但是生出的利息,并没有还上。

  闻言,华利斯羞红了脸。他放下杯盏,忙向伯爵道歉,声称:“这是最后一次了,来年秋收,会连同去年份的,一起还上!”他的内心不大确定,可是明年的事,也只能明年再说。

  “真要还不上的时候,拿什么来偿?这事得打个契约。”

  伯爵仰头饮下一大杯发酵葡萄汁,如今城里的窖藏剩余的也不多了,今天倒有一大半,要被华利斯喝去。

  “抵押物,抵押物,明白吗?如若明年秋天,仍还不上去年与今年的债,你们伊札特得抵押个什么过来。”

  “只可惜,维特他老了,昏聩于治国!领内无所可图……除了你这位少领主。”

  说话间,领主的余光瞟向华利斯,“对了,华利斯,你是不是长高了?貌似比去年见到时,还高瘦呀,维特把你养得不错。”

  说话就说话,用餐时未曾擦拭的手,甚至冷不防碰触华利斯。这令他震颤,感觉强烈地不适。

  华利斯嘴唇紧抿,强自遏制着怒火。他们是来借粮食,却也不是不还,难道就该如此令人寻开心?

  或许不只是愤怒,更多的是受伤的自尊。身为一名曾经远赴宫廷,得到国王册封的骑士,还要被当成“抵押物”。赛米尔察觉了华利斯细微而隐忍的情绪变化。

  “比起去年,今年他确实长高了两、三公分。伯爵竟然能注意到,足见您对侄子的关爱。”

  赛米尔面带从容的微笑,在餐桌底下,将那只大手自华利斯的大腿上挪开。

  然而那只手却反握赛米尔细皮嫩肉的手,往他的手心里一顿厮磨。

  “喔,是吗?”领主心不在焉地回答道。对于如斯猥琐之人,华利斯的眉间仍蕴含着薄怒,显然并不承情;赛米尔却没有躲,任凭他拿捏。

  于是赛米尔那张清俊、白皙,犹如邻国人的脸庞,竟愈发地入领主的法眼。华利斯与他相比,不值一谈。

  ……

  犹记被伯爵触碰的恶心感受,如热铁烙肤般,华利斯不知道需要多久,才能疗伤,忘掉这一切;却不知道明年,是否自己又要再来一趟。

  但是,更让他感到惊讶的,是他看见了。

  伯爵那只放在桌子下,自以为不会被看见的手,竟来回摩娑赛米尔的大腿,隔着薄薄的裤子,直摸到大腿内侧,甚至是根部。

  直到那只手,几乎要沿着裆包的形状去搓揉,赛米尔才忙抓住那只手,却也只是与那只手十指相扣,与其说是欲拒还迎,不如说是不但不拒绝,反而还迎合了那人。

  “虽然赛米尔你并非是什么皇亲国戚,按理而言不值那么多;但是我也知道诺托里伊札特的辛苦。假若来年依然没有依照契约,偿还本金与利息的话,便将你交换到我的领地,作我的家臣,如此可好?”

  留宿于王城的翌日,契约签定了,用鹅毛笔蘸着浓稠的墨水,在羊皮纸上签字时,华利斯仍很难受。

  听见伯爵残酷的话语,华利斯怔怔地望向赛米尔。赛米尔却向他点头。

  “签、名。”他微张樱唇,无声向他道。

  华利斯颤抖着手,几乎想流泪。他是真的不知道,来年能不能把债还上,是否灾害又会横行于国内,可他还是签了字,龙飞凤舞的“华利斯.诺托里伊札特”在泛黄的纸页上,漆黑得刺目扎眼。

  当然是很难受的。

  艰困的世道下,任谁都同样痛苦。不如当说,假如今天赛米尔没有陪自己来的话,这一季的冬天能否借到粮食?这很难说。

  华利斯自知该忍,当忍。

  “伯爵的行为愈发猖狂。我曾见过那种贪婪的嘴脸,令人难受。”赛米尔低声道,他注意着街道上的行人,幸亏天气甚冷,外出的人并不多。

  他不想被人打小报告,从而被取消了借贷,却也无法忍受身旁人那死一般的沉默。

  他微微挪近步子,偎着华利斯取暖。华利斯依然沉寂,犹如发怒般,赛米尔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他轻搂住华利斯纤细的腰肢,犹恐华利斯以外的人,听见他在说什么,“我知道维特侯爵爱民如子,可是让少领主这样出来抛头露面,也并非好事。我很怕狄菲特伯爵,对你做出不好的事……”

  “抛头露面”、“做出不好的事”这些字眼甫传入华利斯耳中,便像是屈辱般。

  他本是一位上战场杀敌的战士,他本可以骑着战马,身着战甲,佩长剑参加那光荣的十字军,奉教皇之令远征耶路撒冷,令萨拉丁与他的穆斯林人血债血偿;却沦落到来这里摇尾乞怜,甚至被对方暗示肉偿。

  那人本是他的亲戚,一位有威严的长者,应当为他的人生担任指引的角色,而不是对他怀有这些非分之想。

  这是一个怎样的时代!讽刺啊!国王没有国王的样子,伯爵没有伯爵的样子。

  今年才十七岁的华利斯,血性仍是上头的,他没办法像赛米尔一样,为了签订一纸合约,即使被恶心的老头碰触也不还手;哪怕这是性命交关的合约。

  想起狄菲特伯爵在王城中说的那些话,华利斯气上心头,脸色倏然变得苍白。

  他紧咬着唇瓣,往结冰的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向赛米尔低声骂道:“怎样是不好的事?我看你很喜欢吧?你是不是很喜欢被摸,尤其是被摸老二?”

  “你向我承认也无妨的,毕竟谁都有那种时候,更何况你不告诉我的话,你还能告诉谁呢?”

  闻言,赛米尔霎时间变了色,怔怔地说不出话。

  他怀着歉疚的神色,默然无语,又自知理亏,便静静地退开两步,与华利斯保持着距离。

  赛米尔仍隐忍着,华利斯尚未解气,他明知道赛米尔对他有好感,却自恃着这一点,继续说道:

  “我知道你是‘故人’之子,可是凭什么我们要为了收留你,不惜与马鲁穆国开战呢?难道你不只诱惑过伯爵,还诱惑过国王吗?否则德尔斐王国,又为什么非得要为了你而背债……”

  “你难道以为这是特洛伊战争,而你是海伦本人吗?要是你能快点滚回去就好了。只要你一离开德尔斐,所有人肯定都能变得幸福!”

  原先,赛米尔还有种错觉,觉得自己帮诺托里伊札特借到了粮食,自己是有功的;可当华利斯一指责他,这话说得也并非全无道理,甚至可以说是正确的。

  赛米尔的感觉,便犹如自己的遮羞布被撕下一般,顿时变得无处可以躲藏。

  于是赛米尔低着头,默默然接受了指责。他抿着唇,像是有什么话欲分辩,可始终没回话。

  华利斯要他走,回到故乡马鲁穆王国吗?

  他当然能,他随时可以,可是他不想,也不敢;倘若一开始就能舒舒服服地留在马鲁穆,他又何必出逃到邻国呢?

  ……

  (二)尼贝龙根之歌

  回到暂居的客栈休息以后,那一晚,直到晚餐时分,赛米尔始终很沉默。

  仆人们并没有伺候他们吃饭。大家都累了,华利斯也很累,他不需要别人给他递水盆,洗手漱口,他可以自己来。

  对于下令让仆人们都回到房间休息这一点,赛米尔并没有异议。

  窗外仍在下大雪,仿佛这场雪永远也不会停止。

  室内尤其昏暗,但是没有钱去点更多的烛火,也没有这个必要。

  摇曳的灯光下,二人对坐。锐利的影子被烛光倒映在墙上,两个人的人影被低矮的餐桌相连在一起。

  赛米尔这几天来都吃不下饭,在替侯爵借粮这件事解决以后,心中总算是放下了一块大石头,于是这一餐反倒吃了不少,一下子沾着汤,吃掉三块面包。

  华利斯瞅着他,看不出他的情绪,只觉得他冷冷的,面无表情。他知道,赛米尔肯定生气了,于是开始寻思着如何与这位贵公子和解。

  只听赛米尔说了声:“这个天气,汤很快就变凉,快点喝干净。”

  华利斯才注意到,自己只顾着看赛米尔,碗里的肉汤快结冰了,汤里的油脂已经浮上表层。

  “喂……”华利斯才想说些什么,赛米尔便打断了他,说道:“我不喜欢这个天气,但是凛冬还会持续很久,恐怕还得三个月。”

  华利斯盯视着他姣好而俊美的脸容,启齿说道:“下午我冲撞了你,那些话虽然是发自真心,可也并不是故意说出来的。你知道我……”

  赛米尔听了,眉心微微一拧,像是对这话颇为难受,可也不愿意发作。他道:“这个时间澡堂里还有热水,我先去入浴了,你早点吃完也来洗吧,不然炉火要停了,不如不洗。”说完,就离开座位,迳自起身。

  寒冬的下雪天很暗沉,令人分不清窗外的时间与天色。

  吃罢晚餐,赛米尔收拾起残盏,便出了房门。

  华利斯木然地看着他,喝了一口酒,却觉得口中那酸溜溜的酒仿佛没有味道。

  赛米尔就像是在找借口开溜似的。

  他的态度令人感到疏离得过份,即使他依然表现得很谦和。

  华利斯不禁想,自己是不是说得太过分了?

  ──他会离开马鲁穆,一定有他的原因。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马鲁穆国的人一定要他回去?他究竟是马鲁穆王国的什么人?难不成是皇室的继承人?

  华利斯悠悠心想。

  关于这一点,他猜想了很多年,可始终没有从赛米尔,或者是父亲那里得到证实。可赛米尔若非马鲁穆的王储,他实在无法明白,何以马鲁穆国要以他为战争借口,对德尔斐发起战争。

  总不可能每一场仗的开始,都像是特洛伊战争那样毫无道理,说到底“海伦”就只是个幌子。

  ※

  然而直到睡前,华利斯想了很久,终究还是没有开口向赛米尔道歉。他曾试过开口,可是赛米尔好像并不接受他的道歉,漫不经心地闪躲着。

  “哈啊──”

  邻床的赛米尔穿着一袭玉白色的薄睡衣,两条洁白而笔直的长腿半掩在被子外,煞是好看。即使打了一个哈欠,看上去仍很秀气。

  赛米尔将看了三分之二的《尼贝龙根之歌》压上宫中女仆送他的书签,翻了个身,翻身向邻床,面露倦意地望向华利斯,“我想吹灯了,可以吗?”

  “……”

  华利斯也看向赛米尔。

  隔着橙红色的灯火,能看见赛米尔那宛如海水的碧色眼睛里,亦是星光熠熠的。

  夜里,正因着四周昏暗,因此赛米尔那细雪般发光的细致肌肤,亦被衬托得愈发地白。

  华利斯倏然想道,要是那人因着自己鲁莽的一席话,就因而离开诺托里伊札特的宫廷,当如何是好?

  华利斯尚未答复,赛米尔便轻轻道了声“晚安”,迳自吹灭了灯,显然仅仅是对同室之人尽告知的义务,并没有要征求他同意的意思。

  寝室内登时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只余赛米尔那一身雪白的肌肤,与邻国制的丝绸睡衣,还有一头奶白金色的长发,在黑暗中淡淡地散发出白润的光泽。

  “赛米尔,对不起,我不该对你说这些话。”

  “你也知道,倘若你离开诺托里伊札特,最放不下心的人就是我……”

  总算把这些话说出来,华利斯松了一口气。

  然而让他喘不过气的,则是赛米尔翻了个身,将头埋进被子下,对他装聋作哑。

  他最讨厌赛米尔的一点,无怪乎那人总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那人原谅他也好,不原谅他也好,总该交个底。

  可赛米尔总是这样的,看似与他并没有决裂,仍旧保持着无伤大雅的谈话,说的却总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无法碰触到双方的心底。

  就这么静静地看着赛米尔那宛如天使般的纤细身影,不知觉间,华利斯渐觉眼皮沉重。这几天忙活了不少事,又赶路,他也疲惫。

  (三)噩梦

  睡着以后,大半夜里,华利斯发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醒来以后,隔壁的床上空无一人,一封信也没有留下。

  起初,他不相信赛米尔会待他如此无情。

  ‘赛米尔!你人呢?你去哪里了!’

  他发了狂地寻找着赛米尔的形影,先是在那小得不过能容纳一人的房间里。

  而后是旅馆里,整个上城里,甚至是在整个狄菲特领里,他四处找寻,然而即使掘地三尺,把天整个都掀了,他仍一无所获。

  于是他发誓:若没有找到赛米尔,自己就绝不回去。即使伯爵来赶,父亲派人来催,都不回诺托里伊札特。

  可那人仍消失了。天涯海角,消失得无影无踪,无处可循。

  这令华利斯如堕冰窖。

  怎么办?该怎么办才好?

  没了赛米尔,自己这辈子,该怎么办?

  自己的生活该怎么办,才能继续过下去?

  ……

  回过神来,他才发现,自己的每一天,从起床开始,到日落结束,都是和赛米尔在一起度过的。

  圣诞节是,五旬日是,啤酒节是,仲夏节也是,日日皆是。

  他早已拥有得太多,却要等到失去他,才知道他对自己而言有多珍贵。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对你这么说的……别走啊。”

  懊悔的情绪顿时充斥他的内心。

  明明有那么多解释的机会,赛米尔也并没有对他恶言相向。

  要是他能在赛米尔走之前,老老实实地告诉他,自己其实是不想他走的,该有多好?

  说不定赛米尔也认为,只要自己一走,马鲁穆王国就会与德尔斐王国和谈。

  可若没有从德尔斐王国俘虏到千户、万户,劫掠大量钱财,甚至是割让法理领地勃艮地,马鲁穆又怎肯善罢甘休,鸣金收兵呢?

  说穿了,战争借口不过是战争借口,不论赛米尔有没有回到马鲁穆,马鲁穆都会继续攻打德尔斐,直到把德尔斐打穿,甚至是攻陷首都为止。

  华利斯知道的。他都知道的。

  如果自己不是个懦弱的胆小鬼,他大可当场掀桌,抽出身后仆从的切肉刀,将伯爵砍翻在地,干脆攻陷他的堡垒,兼并狄菲特领。

  可是没有带兵出来的他,不敢这么做。

  怕被国王出兵讨伐,怕下一秒自己就被城堡内的卫士制服,接着身首异处。

  自己分明是这样的,那又如何有资格,去斥责赛米尔,把罪过通通都推到他的身上?

  “赛米尔,对不起……我真的很喜欢你,求求你不要离开我,求求你,我只有你一个人了……我爱你,真的很爱你……”

  “请你不要抛弃我,请你像天主一样,时时刻刻陪伴在我的身侧……我想要你一辈子都不离开我。我想成为你的骑士,一辈子只守护你一个人……”华利斯嚎泣道。

  “华利斯,”

  “华利斯,怎么了?别哭啊。”

  直到有人摇醒了他。

  华利斯缓缓张开沉重的眼皮,一时间还未曾恢复清醒。

  只见赛米尔那张精致的白皙小脸,自模糊至清晰,渐渐映入眼帘。

  赛米尔用柔荑般的指尖拂去他的泪水,“你睡不习惯这里的床,作恶梦了?”

  方才,好似不过是一场大梦而已。

  看见赛米尔还在,华利斯大喜过望,一时也没思索,便紧紧搂住那温软的人儿,“赛米尔,你没走!”

  (四)梦醒

  赛米尔一愣。他当然也很想走,只是没这个胆子,毕竟马鲁穆王国现在的元帅是“那个人”,回国怕不是被剥了皮做成灯罩,供奉在相国的房里。

  他不习惯被那个人以外的男人这么抱,可华利斯也不会害他。

  赛米尔伏在他的心口上,听见他的心跳声,“你发恶梦了,才这般胡言乱语。”

  “……没这回事。”一想到自己都这么大一个人了,还发梦到要被邻床的人摇醒的程度,华利斯回过神来,才感到难为情。

  赛米尔被搂抱得喘不过气,但是一声不吭,还是温和地看着他。

  “唔,”赛米尔微微挣扎,推推华利斯,让这鲁莽的竖子能离他哪怕能远一点点也好,这才稍微能喘口气,“都几岁人了,发梦还鬼叫。倘若不是我与你同房,左右仆从莫不是都惊动了。你要说你是骑士大人,谁信?”

  “……”想到自己作恶梦鬼叫,还被赛米尔逮住,华利斯的羞耻感已窜升到最高点。可他一时间并没有放开怀中之人,只是默默别开脸。

  赛米尔看着他,眨了下纤长浓密的金色睫毛,并没有要嘲笑的意思,只问:“你梦到什么?为什么一直说对不起?”

  华利斯迟疑了一会儿,尽管内心纠结,最后仍直面心意,开口问道:“赛米尔,我问你,如果到了明年,我们国里还是歉收,还不上狄菲特的债,你会想离开吗?”

  听见这白痴问题,赛米尔几乎不必迟疑或者思考。倘若明年诺托里伊札特仍歉收,自己就是逃命到英国或西班牙,就算是任何没有姻亲关系的邻国,也铁定得跑路的。

  怎么可能让自己这名堂堂的马鲁穆王储,成为侯爵领的抵押物,以至于小小伯爵的家臣?

  赛米尔倒是没藏心眼,老老实实回答道:“会啊,怎么不会呢?”

  华利斯闻言,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死死捏住赛米尔纤细的手腕,拇指都能感觉到赛米尔的脉搏跳动,像是生怕这人立刻消失在他的眼前。

  “承担责任的人是我和爸爸!你怕什么?爸爸没说让你走,你何必走?你以为签了合约,我们就真的得履行吗?谁理狄菲特那个蹬鼻子上脸的老东西!”焦急之态尽显无遗。

  赛米尔挣扎了下,“别捏我!”从前他名义上的廷臣,那个人,亚历斯抱他的时候,也总爱这么握住他的手腕,这让赛米尔的神经很敏感,登时反抗起来。

  奶白色的皮肤已经被捏得发红,生疼,他抬起膝盖头用力蹬了华利斯,“别发疯!你发什么癫啊!”

  直至赛米尔失了态,华利斯才回过神来,立刻放开赛米尔。

  赛米尔忍住几乎要爬出房间的冲动,老实地滚回自己的床上,与邻床人分床而踞。

  见华利斯垂着眉,神色复杂,似是仍无法谅解他的回答。

  赛米尔强忍着被男子触碰所带来的恶心与不适,柔声安抚道:“别想这些,明日一大早,我们还得运粮回去。你快睡吧。”

  孰料华利斯却爬上他的床,死死欺到赛米尔身上,“我不知道等到明日一早,当我再睁眼的时候,你还在不在?当年你怎么来的,就打算怎么走吗?”

  他纤长的红褐色发丝,垂落在赛米尔的脸颊边,引得他一阵发痒,“啊啾……”微微地打了声喷嚏,还是那么优雅,唾沫甚至都用手掩住,不喷到对方脸上,“别靠这么近,你弄得我好痒。”

  华利斯盯视着赛米尔,抱住香软洁净的身子,“你会回去吗?答应我,你别回国。我需要你。”

  还记得那人做梦时说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赛米尔,我真的很喜欢你,求求你不要离开我,我只有你一个人了。我爱你,真的很爱你。”做梦的人怎么会说假话?

  华利斯在他耳畔的低语,令赛米尔变得局促,“天杀的,你是要我和你打合同么?我不是你的奴隶,爱待在哪里也不由你管。你再这么弄我,我现在就走,也不必等到天亮!”他急了,难得爆了句粗口。

  “外头的积雪有四十尺深,北风冷如玄冰,你现在就走,也不过是自杀而已。像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可能去做这种自寻死路的傻事?”华利斯毫不犹豫地戳破他的示威,一丝情面都不留。

  赛米尔别开脸,不再看他。他知道,这一觉是睡不成了,那人灼灼盯视的目光,令他难以呼吸。

  ‘以前都没注意到他的脖子这么细,好像一下就能掐断似的。’华利斯望着赛米尔裸露的,毫无防备对着自己的雪白脖颈,忽觉口里有些干燥,吞了口唾沫,却觉连口水都愈发地烫起来。

  华利斯几乎是差点伏首,张口含住脖颈上的一块肉,却听怀中那人说:“这几天我很累,你回你的床上,让我好好地睡一个晚上。我不会走的。”总算是服了软。

  华利斯心下高兴,嘴上仍嘟囔道:“小时候我们也这么睡。没差别的。”

  小时候跟现在能比?

  华利斯与小时候也不同了,除了长发及腰以外,身量那也是愈发地长,如同狄菲特老贼所说的一样,高瘦了。

  “那是小时候,而且城堡里没多余的房间安排给我。现在我们都已经十七岁了,哪里还能这么睡?”赛米尔呢喃道。

  “六年前,你才受封为侍从呢。时间过得好快,就像是昨天的事。那个时候你还是小孩子。”

  真要说起来,虽说成为侍从,学习武艺与读书,直到晋升为骑士的期间,本就需要五年到十年不等,但是因为待在家里就能受训练的缘故,成为侍从的事也就推迟了。

  其实华利斯自己都不怎么记得这期间到底过了几年,不想赛米尔居然还记得。

  仔细想想,赛米尔十岁上来到诺托里伊札特,成为廷臣。

  当时的自己,看他很是不顺眼,总觉得全庄园上下的人都爱他、仰慕他。

  跟他比起来,自己这个少领主竟变得好像什么都不是,总之不论仪表、品行、剑术,都天生不如赛米尔似的。

  可是转眼间,七年过去了……

  一个人能有多少个相知相处,在一起七年的朋友。而他居然已经与赛米尔认识了七年。

  他看着赛米尔的侧脸,赛米尔也斜瞥着他。

  虽然朝夕相处,一时间很难发觉,可终究是长大了。赛米尔的脸型从小时候的圆润,变成现在的瓜子脸,下颔清瘦,鼻尖小巧而精致,鼻梁也生得高挺了。

  不变的是那一对大而圆的,水汪汪的双眼。

  ‘他好像长得愈来愈标帜了?这是我的错觉么?’

  意识到自己的脑中竟有这样的想法,华利斯感到心口一滞。

  赛米尔往他腋下搔了搔,“咕叽咕叽。”

  “呓、”华利斯非常怕痒,浑身一抽,差点跌到床底下。

  “哈哈哈……”赛米尔忙拦住他,不让他滚到床底下,“你真的好可爱……”赛米尔见状,不由笑出声。

  华利斯脸上发热,其实他觉得赛米尔是更可爱的,可是又不敢说。两人靠得很近,赛米尔察觉到华利斯的体温逐渐升高,变得滚烫。

  赛米尔往旁挪了挪,在狭小的床上,给华利斯腾个位置出来,而后说:“再折腾下去要天亮了,你快睡罢。”说完就别过头去,背对着华利斯,想接着睡。

  华利斯却把脸贴在赛米尔背后,微声说道:“我问你一个问题,问完你可以拒绝我,但是不可以和我绝交。”

  “……”赛米尔是很烦这个人不回自己的床上,又不睡觉。嘴上仍耐心回答道:“你就问吧,干嘛神秘兮兮的?我什么时候说要跟你绝交?都是你整天到晚想跟我绝交。”

  “你确定?”华利斯问道。

  赛米尔有些別扭,翻过身来一看,却见华利斯的神情异常严肃。他本想躲着不表态,那人又用力捏他的手腕,赛米尔忙说:“好痛、得了得了,我向主发誓。你说吧!”

  华利斯方问道:“赛米尔,虽然这很奇怪,但是我想亲你。可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