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八荒六族那些事【完结】>第117章 【时涯之卷】疯癫

  五日之后三军休整完毕,再度与敌军展开对峙。自那天做过一个梦之后,时涯整日就觉得精神恍惚,看人都重影,他心道自己是不是没有睡好,所以才会出现这么多不适的症状,可转头一想,他只是戴上面具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普通人,又不是真的肉体凡胎,有没有睡好觉对他来说关系不大。他身为神王,自然能从天地灵气中汲取力量来让自己保持清醒,可是那种神情恍惚的感觉不像是假的,实在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现在没有时间让他去探寻究竟发生了什么,大敌当前,都休整好的两方大军对上有事一番恶战,他身为主帅,自然要身先士卒,振奋将士的士气——更不用说还有一个讨人嫌的永昌侯在旁边看着他,无论如何他也得亲自上阵,让他彻底闭嘴。

  变故,也是在湖城交战的时候发生的。

  在战场上奋勇杀敌的时涯不知为何忽然变得头晕目眩,他看不清自己的战友,也看不清敌人,眼前一团团黑漆漆的东西使他被迫停止了进攻。他耳边好像有无数只苍蝇在叫,嗡嗡地吵得他头疼不已。而就在这时候,一支冷箭射中了他的后心,那箭矢上似乎还淬了毒箭,他中了箭之后便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最终从马上跌落。

  主帅失去了战斗力,使得士气大乱,湖城一战,最后终是以惨败收场。

  虽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但时涯号称不败战神,在大齐百姓的心中已然有了极高的地位,如今由他担任主帅的湖城一战惨败,无疑是将他在大齐百姓心中的形象打击得粉碎。时涯一瞬间从大齐的守护神变成了千古罪人,皇帝直接将他召回永安兴师问罪,时涯这一路上都浑浑噩噩的,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见过谁,那些人又和他说过什么话。

  只记得在他的车马驶入永安的那一刻,他听见临街百姓铺天盖地的怒骂声,他坐在马车里稍微隔绝了一些声音,但是臭鸡蛋烂菜叶什么的还是能从窗户外面扔进来,其中一枚臭鸡蛋直截了当地砸中了他的脑袋,他愤怒地掀开帘子,脸上的面具已经有了裂痕,甚至手中已经出现了一小团火苗,他真的很想直接把这些人全都杀了,这样就不会再有那么多的烦心事。

  可是他没有这么做……因为他看到了一个小女孩,她梳着两个麻花辫,脸上长着娇俏的小雀斑,缩在娘亲的身后,一脸很怕他的样子。

  他看着她,没能下得去手。

  湖城一战,意料之外的损失惨重,造成几万士兵埋骨湖城,按例,他身为主帅属于严重失职,应该被处死。但是他有宁怀钦给的免死金牌,皇帝没办法将他赐死,只好将他关进了天牢,终身监禁。

  时涯像是一滩烂泥一样躺在潮湿的牢房中,身下的干草也散发出难闻的气味,换在以往他肯定嫌弃得跳脚,但现在他已经不在乎了。

  他在天牢中一关就是半年,送来的那些饭菜,他起初还会吃一点,后来就越发没有胃口,就连水也不想喝。或许是因为他躺得太安详,巡逻的士兵觉得他可能是死了,而皇帝也交代过他是万万不能死了,他们怕自己掉了脑袋,赶紧打开牢门进来查看。

  年轻的士兵探了探他的鼻息,道:“大哥,他的呼吸声好弱啊,不会真的要死了吧?”

  年长的士兵道:“不是说他修过仙,懂得仙术,所以格外能活吗?没道理只是在这天牢里住了半个月就要死啊!”

  “大哥,你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哪里是人能待的?”年轻的士兵道,“他从前能活,那是因为一直都在养尊处优,吃得好喝得好,活得久也是自然的。可他现在下了大狱,一朝从天堂跌入尘埃,成为了全大齐的罪人,这种落差可不是一般地大。人要是受了打击,那是很容易就死了的。”

  “你说的也有道理。”年长的士兵也走进了牢房里,随便踢了踢时涯的脚,“反正有不少兄弟可以作证,咱们每天都给他送水送饭,他自己不吃,最后硬是把自己饿死了,咱们也没办法。”

  年轻的士兵指着时涯脸上的面具,道:“大哥,我看他这面具似乎做得不错,应该挺值钱吧?”

  “看着确实不是凡品。”年长的士兵道,“说起来,时涯被武帝册封为国师开始,这两百年一直戴着面具,谁也不知道他究竟长什么样子,惯会装神弄鬼。”

  年轻的士兵道:“大哥,现在外面不是说,国师是平州派来的奸细吗?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湖城一战他会惨败,以及他为什么一直向着平州,临到牧云世子入京之前都在劝陛下以和为贵了……不过,他潜伏在永安这么久,如今被关起来,为何也不见平州的人来救他?”

  “你难道没听过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故事吗?”年长的士兵道,“他在永安潜伏,虽然是平州的卧底,但在永安多年,难保他不会生出什么异心。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身上有太多不确定的地方,这种人已经没有了利用价值,当然会被无情地抛弃。”

  年轻的士兵一直盯着时涯脸上的白银面具,道:“他戴着这副面具就是为了隐藏自己的真容,将来回到平州,也不会有人认出他就是国师吧。哼……真是够奸诈的,居然藏得这么深,幸好永昌侯发现了,不然咱们肯定被蒙在鼓里。”

  年长的士兵道:“你是看上他的面具了吧?”

  “嘿嘿。”年轻的士兵道,“反正他已经落在我们手里,而且也快要死了,我就是拿走他的面具又能怎么样呢?正好也让其他人看看,这个凶手到底长什么样子!”

  “那你就将他的面具摘下来吧。”

  “好。”年轻的士兵搓了搓手,一双手绕到了时涯的脑后,想要将系在后脑勺上的绳子解开,谁知他刚刚解开绳子,还没来得及将面具摘下来,时涯忽然睁开了眼睛,眼神阴鸷如同修罗一样:“你想干什么?”

  年轻的士兵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道:“你没死啊!既然你没死就赶紧起来把饭吃了,陛下吩咐了,你不能死,不然我们是要遭殃的。”

  时涯坐了起来,解开了绳子的面具从他脸上掉落,年轻的士兵伸出手想把面具拿过来,被时涯抓住了手腕,然后向反方向一扣,只听咔嚓一声,那士兵的手竟然被扭断了!

  “你干什么!”另一个士兵瞬间戒备起来,“想造反吗?我告诉你,我们已经记住了你的长相,你就算跑出去也会被抓回来,劝你还是快点放弃吧!”

  方才他们两人的对话,时涯也听到了一些。他将面具拿到旁边,嗤笑道:“我戴上面具,扮作国师来到永安是为了害你们?呵,真是天大的笑话……你们可能不知道,只有我戴着面具,你们才是安全的。”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牢房中爆发出刺眼的光芒,被抓着手腕的年轻士兵第一个被那刺眼的白光吞噬,他的神力被面具压抑得太久,一不小心就没控制住自己的力量,不过眨眼的功夫,整座天牢就被夷为平地,废墟之上,只有时涯依旧站立。

  他重新将面具戴回脸上,想要回去九重天接受惩罚。一滴雨水落在了他脸上,像是一双挽留的手,拉住了他想要离开的步伐。

  像是有什么感应似的,时涯转瞬间来到了勤政殿,站在大殿门口,他看到永昌侯狼狈地跪在金殿上,不断地向皇帝磕头认错:“是臣无能!求陛下饶恕,求陛下饶恕!”

  皇帝抄起砚台砸在了他的脸上,怒道:“你这个没用的东西!你不是说,除掉了时涯,以你的能力也能轻松取胜吗?”

  时涯轻声道:“除掉?”

  勤政殿中的人纷纷看向殿外,他们看到了一身血污,形如修罗的时涯。

  御史大夫道:“你敢越狱!”

  另一高官道:“来人,把他给我抓起来!”

  时涯嗤笑道:“来人?来什么人啊?”

  这时他们才发现,守在殿外的侍卫已经全都昏倒在地,而他们竟然完全没有发现。

  “国师……国师!”永昌侯顾不得流血的额头,连滚带爬地来到时涯脚下,抓着他的衣裳,道,“国师,你神通广大,肯定有办法的!”

  时涯道:“发生什么了?”

  “仗打输了,牧云军长驱直入,已经快到东川了。平西侯带着援军在东川拼死抵抗,折损了两万大军,父子六人战死五个,这才勉强挡住了帝君的进攻。”永昌侯道,“可是这样下去不行的,如果这最后一道关卡再被突破的话,牧云军就将直入永安,到时候所有人就都危险了。”

  “我是说,你对我做了什么?”时涯道,“说,放;不说,杀!”

  他现在这副样子,没有人会怀疑他做不出杀人的事。永昌侯抓着最后一根,道:“是陛下给我的命令,让我在你的饮食中下药……霜金叶有剧毒,号称神仙吃了都得玩完,而陛下给你服用的,是经过大量提纯的霜金叶汁芽。如果你直接被毒死了那是最好,如果侥幸活了下来,你也会因为打了败仗而被问责,至于我,我会得到统帅之职,代替你讨伐平州。”

  时涯冷笑了一声,看着依旧高高在上的皇帝,道:“陛下,我究竟是何德何能,需要你枉顾几十万将士和百姓的死活,就为了把我从高处拉下来啊!”

  或许,他们认为一点点的损伤换来他跌落神坛是值得的,只是没想到,一次失败之后,迎接他们的就是一次又一次的失败,直至最后落得平西侯父子皆战死,牧云军即将攻入永安的局面。

  是他们轻敌了。牧云人个个身强体壮,铜皮铁骨,能一个顶三个,本就是打仗的一把好手。这百年来学会了排兵布阵和兵法谋略,更是如虎添翼。反观大齐这边,有一个贪功冒进的永昌侯拖后腿,为了一点蝇头小利而失去对长远的判断,实乃愚不可及。

  皇帝道:“朕知道你有办法的,你能不能,去把牧云军解决了?只要你能做到,朕保证释放你,并将你官复原职,甚至……甚至颁布罪己诏。”

  时涯默不作声,大殿之上也没人敢发出声音,连呼吸都很轻。那一双双殷切的目光中,并没有对他的敬畏,只有对生的渴望。

  他想到了宁怀钦,想到了被抓回永安时,在街头看到的那个小女孩的脸。终于,他松了口:“最后一次,我再信你们最后一次。”

  他再度领军出征,用短短半月的时间就平定了北方的平州叛军,率军返朝的那一天,皇帝颁布罪己诏,亲手为他洗清了冤屈,自此,皇室失信,时涯成为了大齐百姓心中唯一的信仰。

  然而,时涯心中的伤痛不是一纸罪己诏就能抚平的,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夜夜都做噩梦,梦到的都是那天五花大绑地被带回永安,那些永安百姓脸上又惊又惧的神情,这些人的脸如同一双又一双的手,执意要将他拖入万丈深渊。

  直到那天,那个烂泥扶不上墙的皇帝在见过蛮族使臣献上的美人图便执意迎娶蛮族公主时,他压抑多年的情绪终于爆发了。

  “国师,你这是什么意思?”祭拜过天地后,皇帝看着他一身白衣的他,强行压住慌张,尽量镇定地问道,“今日是朕的大婚之日,你一身素衣是什么意思?”

  时涯道:“你管我?”

  “朕为何不能管你!朕才是皇帝,是一国之君,你处处都想插手,难道是想谋反不成?”皇帝道,“你给朕滚出去!”

  “当初我带军平定北境蛮族的时候,你都还没有出生。”时涯道,“湖城一战,大齐惨败,快要控制不住局面的时候,是永昌侯跪在我脚底下求我不计前嫌,是你皇祖父亲自写下罪己诏,承认是他陷害我,你扪心自问,我究竟能不能管你?”

  皇帝道:“怎么?我娶自己喜欢的姑娘也不行吗?要不然这皇帝你来当吧!”

  “愚不可及。”时涯道,“我早就说过,你不适合做皇帝,要不是你父母没有生下另一个儿子,我绝对不会扶持你坐上皇位。不过没关系……我很快就会更正这个错误了。”

  话音刚落,一道亮光从在场群臣的眼前划过,他们下意识挡住了眼睛,等他们睁开眼后,时涯已经从祈年殿的门口瞬间来到了皇帝的面前,而在皇帝的心口,正插着一把锋利的宝剑。

  时涯就在皇帝眼前,能看到他面具之下的那一双眼睛已经变得猩红,他道:“你非要娶蛮族公主是吧?好啊,我送你们去黄泉做恩爱夫妻!”

  “我从前真是愚蠢至极,我怎么会觉得,你们所犯下的种种恶行,是因为魔气的影响呢?”时涯一脚将皇帝踹开,宝剑也从他身体里抽出来,在他的心口留下了一个血窟窿,“你们人,分明就是自私自利,品性低劣,善恶不辨,是非不明!该死,该杀!”

  外面变得电闪雷鸣,祈年殿中试图阻挡的人全都被时涯杀了,剩下的人四处躲藏,就怕下一个遭殃的会是自己。

  “这是怎么回事?”蛮族公主穿着洁白的婚服回到了祈年殿,却看到了满室血腥。

  时涯的剑上淌着血,他转过身来看着那年轻的公主,道:“消息都传回去了?”

  蛮族公主一惊:“你怎么知道?”

  “你觉得,能瞒得过我吗?”时涯道,“你父亲把你嫁到永安,不就是为了让你拿到三大玄字军的布防图吗?”

  蛮族公主眼见事情败露,也不再隐瞒,直言道:“那你去把我放出去的信鸽收回来吧,应该还没有飞多远,我相信以你的本事,一定能做到的。”

  “不,随它去吧。”时涯道,“今后的大齐会变成什么样子,都与我无关了。”

  蛮族公主皱了皱眉:“为何?”

  “你为什么要帮你那素未谋面的父亲传递消息?”

  蛮族公主低下了头。她虽是公主,但她在牧云王的所有子女中庶出排第十二,上有优秀的兄姐,下有受宠的弟妹,她的母亲只是侍奉牧云王的一个侍女,因为有几分姿色才得了宠幸,十月怀胎生下了她。之后一直和母亲生活,牧云王从不记得有她这个女儿。

  而这些年,她的母亲病重需要医治,而恰巧这时派去永安的使臣传回消息,说大齐的皇帝看中了十二公主,于是牧云王就将她嫁了过来,并告诉她,只要能传回大齐的布防图,不管她是死是活,她的母亲一定能活。

  “蛮族人天性残暴,牧云王那个酒囊饭袋,居然能生出你这般重情重义的女儿,真是神奇啊。”时涯抬剑指着她,“看在我从前也有过几个蛮族朋友的份上,我给你个选择……你是自己动手,还是我来?”

  蛮族公主看着倒在椅子上的皇帝……自从生下来,除了母亲,他是第二个关心自己的人。在祈年殿宫宴开始之前,他曾抓着她的手说:“有我在,以后谁都不能再欺负你。”

  可惜,她还是辜负了这世界上第一个不求回报,真心对她好的人。

  她慢慢走到皇帝面前,从袖中翻出一把匕首,那是她早就准备好的,一旦事情败露就立刻自尽,而现在,该是派上用场的时候了。

  无涯把剑丢在地上,转过身后,他看到门口出现了一个身影。

  看着那个身影,他悲戚地说道——

  “宁怀钦,我搞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