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八荒六族那些事【完结】>第98章 【时涯之卷】夜谈

  时涯怎么看宁怀钦都不像一个能当皇帝的人,他喜欢骑马,喜欢打猎,喜欢追逐在天地之间,像风一样无拘无束,就算全天下人都说宁怀栩不适合当皇帝,他更有帝王风范,也并未生出任何不臣之心,甚至会将那些乱嚼舌根妄议朝政的人杖责,直至打得皮开肉绽,再不敢管不住自己的嘴。

  “殿下,你不想当皇帝吗?”时涯不太懂人间的人情世故,有什么话都是直接问。

  宁怀钦望着他:“要不是看在你当初独闯山寨救了我的份上,高低也得把你拖下去杖责!”

  “殿下,你有什么喜欢的事吗?”

  “有啊,骑马射箭打猎,没事再陪我两个儿子打架。”宁怀钦道,“我跟你说,他们两个可皮实了,揍起来很称手的,你要不要也试试?”

  时涯摇了摇头:“不用了。”他可没有虐待孩子的癖好,而且他一个幕僚,要是敢揍楚王府的两位公子,楚王妃能饶过他?

  过了一段时间,他又找机会问道:“殿下,你觉得魏其琛怎么样?”

  “挺好的,挺……伟大的一个人?就是可惜了。”宁怀钦道,“他想要的太多了,也触犯了太多人的利益,落得那样的结局,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那你觉得,他谋反是真的吗?”

  宁怀钦道:“他一个文官,还是一个把满朝文武都得罪个遍的文官,就算他想造反,也得有人愿意听命于他啊。勾结蛮族……蛮族什么时候能坐下来和人谈判结盟了?”

  蛮族虽然力大无比,一个顶三个,但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不够团结,脑子也一根筋。如果当初侵入中原的时候,所有人不是各自为政,而是团结起来一致对敌的话,未见得会输给蛮族,中原沦陷的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轻敌和内讧,等他们意识到蛮族的强大,想要团结起来的时候已经晚了,之后便是几百年的战乱。

  时涯问:“你不觉得他是真的谋反吗?”

  “当然不是。”

  “那你难道不想帮他平反吗?”

  宁怀钦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一双眼睛如同寒潭一般,冰冷,深邃:“他自己要背上谋反的罪名赴死,帮助皇兄稳固朝堂,拉拢心腹,我帮他干什么?”

  时涯当即就是一僵,背脊蔓延上刺骨的寒意。他从双世镜里看过魏其琛的生平,知道他是自愿去死的,可是宁怀钦没有看过双世镜中的过往,他本该不知道的。可现在却能准确地说出魏其琛没有谋反的真相和他自愿赴死的用意,他的心思何其缜密……这比司命星君话本子里的主角可怕多了。

  “时涯,你就别问了。”宁怀钦站了起来,有那么一瞬间,时涯觉得有种被他俯视的感觉,明明他的身高要比宁怀钦高上一些的,“我信任你,也是有限度的。那皇位我不想坐,你听明白了吗?”

  时涯叹了口气:“明白。”

  他说的是,不想坐皇位,不是不能。

  他一会儿疑心自己想得太复杂了,一会儿怀疑司命看错了,一会儿又想换个人下手——文帝不是还有一个二皇子么?要不要去找他试试?

  但是,司命星君就是司命星君,他虽然喜欢写一些天雷滚滚的话本子,但从来不会算错一个人的命运。他说宁怀钦是当皇帝的命,那他就是当皇帝的命,哪怕在当时的人看来是那么匪夷所思,那也是不可更改的事实。

  时涯在楚王府做幕僚五年,在反复怀疑和举棋不定中,他频繁往返长陵和密南,为的是确定究竟谁更有继承皇位的可能,结果却在赵王的封地密南,看到了宣阳公主的亲卫,他们是去刺杀赵王,因为宣阳公主已经杀了皇后,并将宁怀栩囚禁,因为宁怀栩膝下无子,若他死了,皇位按照顺位会传给赵王或楚王,宣阳公主此举是为了永绝后患。

  宁怀栩在位五年,没有大功,也没有大过,是个庸庸碌碌、兢兢业业的皇帝。但是他的命运就过于凄惨,在他登基的五年时间中,膝下四子皆意外身亡。

  长子因为韩琦开脱而获罪,在去往封地的路上感染了风寒,最终死在了路上。

  次子是宁怀栩四个儿子中最有才干的一个。这两年离北草原并不安分,时常和大齐的玄铁军起冲突,宁怀栩让次子去抚慰军士,本来是打算让他借着这次的机会做出点成绩,然后顺理成章地将他册封为太子,但没想到离北士兵突然暴动,次子遇刺身亡。

  三子和幼子早夭,一个是天生体弱,没活过六岁就死了,一个则是因为意外,溺毙于荷花池中。

  本来宁怀栩的身体还算康健,还能再生儿子,但没想到宣阳公主已经忍不住了,直接先下手为强。

  宣阳公主的人手还没到长陵,时涯带着这个消息回到楚王府的时候还在想“怎么会这么巧”。宁怀栩的儿子死光了,宣阳公主胆大包天发动兵变,直接坐实了乱臣贼子的罪名,若是失败,那就是杀头大罪,直接将公主府和安定侯府都连根拔起不成问题,而宁怀钦,会顺理成章继承皇位,并获得足够的民望和人心。

  就好像有一双手在背后推动一样。

  他把这个消息带给了宁怀钦,果不其然,他第一反应不是欣喜于自己有了继承皇位的机会,而是为宁怀栩悲痛万分,更为宣阳公主的行为感到愤怒!以及为自己曾经觉得宣阳是他们亲姐姐,不会害手足同胞而不耻!

  时涯觉得这回他肯定不会再说什么不要皇位——这都已经送到他嘴边了,还有那么多人看着,难道他还能不张嘴?

  他心情开朗,直接坐在他的案桌上,一条腿耷拉着,一条腿撑在桌子上,手里还拿着一只桃子在慢悠悠地啃。

  宁怀钦在伤感的时候,时涯:“咯嘣咯嘣……吧唧吧唧……”

  宁怀钦大骂宣阳心狠手辣的时候,时涯:“咯嘣咯嘣……吧唧吧唧……”

  “你吃完了没有!”宁怀钦怒,“吃完就给我下来,没吃完就给我滚出去!”

  时涯轻盈地翻身下桌,没有让宁怀钦碰到他的一片衣角:“我吃我的,你看你的,咱们互相都不干扰,这样不是挺好的吗?”

  “好个屁!”宁怀钦道,“你吃东西能不能不要吧唧嘴,很招人烦!而且你不是说来给我出主意的?那你倒是说正事啊!我只知道你从进来到现在,只把我房里的水果点心都吃了个干净,果核瓜子皮点心渣子什么的还都在地上,你这么大个人就不能利索一点!”

  时涯道:“那我们现在就来说正事,你亲哥哥快要死了,造成这一切的人可能是你的亲姐姐,你打算怎么做?”

  “这才是最让我头疼的地方。”宁怀钦道,“虽然因为你的存在,让我提前知道了永安发生的事,但如今这些事暂时还没有传出来,我们才不能轻举妄动。因为藩王无诏是不得擅自离开封地的,不然的话,最高可以以谋反之罪论处,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时涯道:“你们这些凡人怎么这么麻烦,回去看看自己的亲哥哥还得提前知会一声?”

  宁怀钦翻了个白眼,道:“你说我是凡人,难道你就是神仙了?不过是在长极山学了几年仙术,就让你嘚瑟成了这样。幸亏是没有原地飞升,这要是让你成了神,还不得天天挂在嘴边上?”

  “说真的,你难道就不想成神吗?”时涯道,“飞不飞升暂且不说,单说延年益寿这一块,就没有比修仙问道更好的法门。你信不信,我将来肯定会比你活得久,说不定能活到你孙子的孙子那一辈。”

  宁怀钦毫不在意地说道:“你要是想活那么久,那你就好好活着吧,我反正拦不住你。但是我自己,你就别管那么多了。我对修仙问道,飞升成神一点兴趣都没有,能把这一辈子活好,我就已经觉得很庆幸了。”

  “呀,你居然不怕死?”时涯道,“别人可都是想方设法都想活得久一点的。”

  “生与死,都是人这一辈子注定要经历的事,没必要向往生而畏惧死。”宁怀钦道,“当一个人能坦然地面对死亡,那他这一辈子也就值了。”

  宁怀钦道:“说一千道一万,你有什么计划吗?”

  时涯笑道:“我能有什么计划。”

  “少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两年总往二皇兄的封地跑!”宁怀钦没好气地说道,“我就不明白了,你为什么总想让我继承皇位?”

  时涯耸了耸肩,破罐破摔道:“你不愿意我也没强迫你啊。现在好了,你不愿意也得愿意,皇位立嫡立长,赵王虽是你的皇兄,但你是皇后生的嫡子,按照规矩,你的顺位还排在赵王前面。”

  宁怀钦呵呵:“你倒是把皇家的规矩都琢磨透了。”

  “过奖。”时涯用一种气死人不偿命的语气说道。

  宁怀钦气不打一处来:“皇兄的四个儿子接二连三地死了,你真没动什么手脚吗?”

  时涯:“没有。”

  “好吧。”宁怀钦不再提这件事。他知道时涯虽然口无遮拦,但从不撒谎,是他做的事就会认,不是他做的,也绝对不会认。他说没有做手脚,那就真的不关他的事。

  时涯吃完了桃子,给他出谋划策:“我们不如先按兵不动,假装不知道永安发生了什么,该干嘛干嘛,楚王府一切如常就好。我探听到的情报是,宣阳公主是伪造圣旨引赵王离开封地,然后让提前埋伏在路上的人杀死他。圣旨从永安到长陵更远,我们可以乔装改扮,走小路秘密前往永安,等圣旨到了长陵,再让人假扮成走官道,这样就形成了时间差,可以杀宣阳公主一个措手不及。”

  宁怀钦道:“嗯,此举甚妙,那要准备多少人手?”

  时涯颔首,好不谦虚地说道:“我一人足矣。”

  宁怀钦:“……”

  “时涯,你还从来没跟我说过,你当初不顾艰险将我救出来,是为了什么?”宁怀钦道,“你这五年来一直留在楚王府,事事都要过问插手,虽然王妃看你不顺眼,但我知道你没有恶意。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这也让我坚信你一定怀着某种目的,绝不可能是恰巧路过,顺手救下了我。”

  没有直接动手控制宁怀钦为自己所用的坏处就表现在这里了——身为帝王之子,自小在宫廷中长大,见识过各种尔虞我诈的楚王殿下,总不可能是个天真烂漫的傻小子。他心眼特别多,身手也十分矫健,在不动用任何神力的情况下,他也没有绝对的自信能赢过宁怀钦。但好在一开始在他身上施加的法术起了作用,宁怀钦对自己深信不疑,他那些心眼子也不会用在自己身上。

  “我是因为修仙不成,想入仕为官。”时涯道,“楚王殿下,你看我救了你的命,这半年来也没少给你出谋划策,到如今也是又打听情报又给你支招,那不知等殿下登基的时候,我能讨到一个什么官当当呢?”

  宁怀钦道:“怎么,你这意思,是你当初救我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我会成为皇帝吗?”

  时涯:“……”他还真知道。在去救宁怀钦的路上,他就已经让司命星君看过宁怀钦的命盘,确定了他就是当皇帝的命数,这才更加坚定了要去救他的决心。

  只是这种话如何能跟他说呢?要怪就怪宁怀钦脑子转得太快,他一个不小心就被看破了小心思。也怪他从前几乎一直住在天上,几乎没有来到过人间,多少有些不懂人间的人情世故了。

  “我与殿下此前从未见过面,连殿下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又如何能得知殿下将来会是个什么样的命运?”时涯镇定自若地说道,“我当时救殿下,是因为离开长极山后,我饿得快吃不上饭了,所以才想用救命之恩求殿下赏我一口饭吃。但是幕僚是殿下提出来的,我只是后来答应而已。而现在殿下可能会成为皇帝,我就想讨个更大的官当当,这难道不行吗?”

  宁怀钦看着时涯,倒是真不知道该如何反驳他。

  他也不知道自己对时涯这种莫名的信任是怎么回事,反正对他就是一种“时涯就是道,时涯就是理”的心态。

  很奇怪。明明他对自己的亲人都没有过绝对的信任,在某一时刻,他也会生出一种“他是不是在骗我”的心态。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自然要做个大大的官。”宁怀钦道,“不如,就封你做国师吧,专门辅佐君主的,你看怎么样?”

  时涯道:“是直接册封为国师吗?”他记得魏其琛最后的官是宰相,但他不是刚开始就是宰相的。

  “那当然,直接封你当国师。”宁怀钦道,“不过,这都是后话。我还是希望皇兄能够转危为安,继续当他的皇帝,而我则继续当我的楚王。你最好也别天天盼着当国师,不然的话,我就把你从楚王府里打出去!”

  时涯道:“你跟你皇兄的感情还真是好。”

  “那当然,我们可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父皇和母后还十分恩爱,那我们兄弟俩的感情自然不会差。甚至于,我们兄弟姐妹四个,除了大姐,剩下三个感情都非常好。”宁怀钦道,“你难道就没有兄弟姐妹吗?”

  时涯道:“应该算有吧。”

  宁怀钦道:“什么叫算有啊,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你这话怎么这么奇怪啊。”

  “因为我和他并没有血缘关系,但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我们都只有彼此。”时涯道,“后来,认识的人渐渐多了,也还是觉得和他的关系才是最好的。直到有一次家中遭了难,我和他分开了,待到许多年以后,他重新找了回来,我和他之间的关系却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宁怀钦道:“在这段时间内,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时涯重新坐回桌子上,虽然手中的桃子只剩下小小的一块果肉,但时涯咬得很小口,好像不是为了吃掉它,而是在借助桃子来疏解自己的心情:“在那段时间里,他认识了一个人……也是因为那个人的保护,他才没有丢掉性命。天长日久的,他对那个救了他、保护他的人产生了感情。可是后来,那个人死了,他伤心欲绝,性情大变,谁的话也听不进去。后来,他索性搬离了家乡,去到一个贫瘠荒芜的地方独自生活,无论别人怎么劝,他都不肯回来。”

  宁怀钦道:“心如死灰。”

  “他从前,是一个很贪玩,很会玩的人,有许多数不清的可以捉弄人的鬼点子,可他现在变得沉默寡言,古水无波,我每次见了他,都觉得无比陌生。”时涯渐渐有些哽咽,“我怕极了,我怕他一辈子都沉浸在悲痛之中。同时我也生气,明明还有许多人陪在他身边,为何他的心就总停留在一个死人身上,不肯再分给别的人一个眼神?”

  宁怀钦看着他逐渐情绪上涌,但因为并不了解时涯的过去,唯恐弄巧成拙,不敢随意规劝。只是跟他一同坐在了桌子上,在确定他好些了之后,他拿起果盘里最后一只桃子给他,道:“吃吧,甜的。”

  时涯笑道:“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