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巍：“你说什么？”
魏其琛：“林相，陛下说，我们有必要往建东亲自走一趟。”
林巍道：“陛下为何会这么想？”
魏其琛道：“陛下说，上次宫宴刺杀一事的主谋，很可能是汉王。”
当时林巍正在擦拭一个特宝贝的琉璃花瓶，听到这话一下没拿稳，差点掉地上摔碎了。林巍最是宝贝他这些到处淘来的古董，这是他漫漫官海之中唯一的喜好和寄托，对他来说，这些老古董比儿女还要亲近。
“陛下为何会怀疑到汉王头上？”林巍紧张兮兮地把自己的琉璃花瓶放在桌子上，道，“他难道还能觊觎皇位不成？”
魏其琛心道：“陛下就是这样想的。”
在外人眼中，汉王是个病秧子，一碰就碎的药罐子，都不把他当回事。可只有亲身被汉王捉弄过的皇帝知道，汉王并不像他表面那么单纯，他城府极深，野心也大。林巍是先帝的重臣，但和汉王接触不多，或者说，汉王和谁接触都不多——因为生母出身不高，他自己又体弱多病，因此在太宗皇帝的七个皇子之中，他是最不受重视，最不引人注目的那一个，这也方便他隐藏自己。
魏其琛冷静地回道：“此次行刺，不管是不是汉王所为，陛下都不打算放过这次机会。太祖陛下当年欠下的人情债，在这几十年的荣华富贵中已经还清了。那些公侯伯爵还能不能继续高枕无忧，就要看他们干不干净……陛下要借着这次刺杀彻查各地官员，德不配位的、欺上瞒下的、以权谋私的，统统都要一窝端了。”
林巍很快就明白了皇帝的意图：“他要从建东开始入手？”
魏其琛：“一举两得啊。若汉王有不臣之心，可以趁着他羽翼未丰一网打尽；若汉王并无不臣之心，陛下也可以借着此次机会，趁机收拾了建东官场。”
林巍道：“陛下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魏其琛道：“马上就要过年了，热热闹闹的日子还是平平安安更好，那些打打杀杀的事，好歹等年过了再办。”
林巍笑道：“成，正好给我些时间，我来安排一下人手。”
当时人人都还没有意识到，成显七年新年，是齐文帝时期最后一个太平的新年。新年过后，首相林巍、镇国将军之子韩琦以及魏其琛乔装改扮进入建东，随同另一路的逍遥王一起，调查汉王。
建东用一场不大不小的雪迎接远道而来的客人。此次行踪并未知会当地的官员，一来此次行动极为隐秘，少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份保险；二来建东是汉王的封地，他在当地的影响十分巨大，保不齐什么地方就会有他的耳目，须得谨慎小心，最好的办法就是在背地里偷偷使坏。
韩琦是镇国大将军之子，是个勇武的少年郎。他父亲于苦寒之中被太宗皇帝赏识，一手提拔上来，最终官拜镇国大将军，故而一直对太宗皇帝心存感激，亦同样效忠于如今的皇帝。这次皇帝要下手整治建东，韩将军立刻要求让儿子也跟着一起去，一来是趁机表忠心；二来也能让儿子长长见识，将来真进了官场，也好有人照应。
魏其琛他们此行需要隐藏身份暗中调查，故而不方便住客栈，毕竟林相那张脸实在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万一被认出来，汉王有了提防之心，再想抓住他的把柄就不容易了。而韩将军的妻子江夫人就是建东人。建东是韩琦的外祖家，这小子三四年没回来过建东，此次带着魏其琛他们来外祖这里，还顺便探了个亲。
江大人年纪大了，自从告老还乡之后就经常睡个不停。明知道今天外孙要来，还是睡到了日上三竿，直到家仆急慌慌来报，他才惊醒过来，一边让家仆赶紧迎外孙进来，一边让人伺候自己更衣。
韩琦的声音已经从门外传来了：“外祖父！！”
江大人手忙脚乱地系上扣子，鞋子都没穿好就往外跑，刚打开门就被韩琦扑了个满怀，他年纪大了，被这么一扑，险些把腰都闪了。
江大人：“我的乖孙，慢点慢点！”
韩琦道：“外祖父，我不是都跟你说了我今天会过来，你们还睡到这么晚！”
江大人捋了捋自己花白的胡须，道：“年纪大了，一不小心就会睡过头。你小子也不知道回来看看我，真是白疼你了！”
祖孙相聚十分温馨，魏其琛看得笑容满面，但他们还站在外面，而外面下着雪，虽然不大，但挺冷的，林巍这些年殚精竭虑，身上留下了不少病根，怕冷畏寒就是其中一个。于是，他只好开口打断了这场祖孙慈爱的场面：“江老大人，我们可以先进去吗？”
江大人道：“好好好，快都进来吧！”
魏其琛扶着林巍走进了江大人的宅邸。他们几人走进了江大人的书房，屏退了所有人，再三检查不会有人偷听之后，这才开始了更周密的商谈。
江大人在建东多年，最是熟悉这里的情况，和他说了皇帝怀疑汉王的事之后，江大人紧接着就说道：“陛下的怀疑恐怕不无道理。”
魏其琛道：“江大人可有证据？”皇帝只是凭借着小时候对汉王的了解才对他心生怀疑，说白了就是对汉王有偏见，但是没有证据。可是江大人在建东多年，他和汉王之间也有所接触，若是连他都说汉王有问题，那八成就是真的有问题了。
江大人道：“林相可知，汉王是建东一带数一数二的富户？”
林巍：“有些了解。”
汉王虽然是宗室亲王，但也是拿朝廷俸禄的。须知同为宗亲的逍遥王过得穷困潦倒，逍遥王妃生产的时候也不至于连个产婆都找不到。而太宗皇帝在时，汉王就不怎么受宠，只是怜惜他自小体弱，这才给他分了一块还算富庶的封地。汉王必然是在这里做了一些其他的生意来获取金银财宝，当初注意到汉王的异常富有之后，也派人来查过他，但最后却是无功而返。故此，林巍一直都觉得汉王是个老实人。
“十年前，汉王的内弟张和羞辱了一位已婚妇人，那家人颇有一些门路，为了申冤，动用了极大的人力将这件事闹大了，甚至还牵扯出张和以前的一些烧杀抢掠的烂事来，当时先帝尚在，这件事传到了他耳朵里……林相是知道的，先帝最好面子，此等有损天家颜面之事，先帝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他命令汉王处死张和，汉王也照做了。大家都以为此事过去了，可我却在那之后不久，亲眼看到那本该被处死的张和出入王府，而王府的人，称呼他为‘何章大人’。”
魏其琛道：“江大人的意思是，汉王阳奉阴违。表面上是遵从圣旨处死了他的内弟，背地里却留下了他一条性命，甚至还给他编了一个假身份继续留在王府办事？”
韩琦道：“外祖父，你确定你没看错吧？那个何章，真的是张和？”
江大人道：“我没有外放为地方官之前，曾经见过汉王几次，发现他的性格十分敏感多疑，这应该是因为他自小体弱多病，生母不受太宗陛下宠爱的缘故。汉王妃的弟弟张和是这么多年以来难得能在汉王跟前说得上话，并且被汉王信任的人。而那个何章，他在张和‘死去’后不久就出现在汉王府，之后的十年中，他也一直都是汉王跟前的红人——除了他就是张和之外，我想不出别的原因来解释汉王为何那么信任他。”
林巍：“那陛下以密旨传令江大人查的事，可有眉目了？”
“林相当初派人来建东查汉王，是直接从汉王入手。但汉王在此地已经盘踞数年，做事都是滴水不漏，不留半分马脚，不然的话，他在建东的风评也不可能那么好，林相当初也不会空手而归。”江大人道，“年前陛下命令我调查汉王，我却是从何章入手……汉王是个聪明人，但他手底下的人却不一定，顺着这条线索，还真让我查到了一些东西。”
林巍：“江大人有话快说。”
江大人到底年纪大了，但凡多说两句就容易喘不上气。韩琦给他拍背顺气，等他气喘匀了，便从怀里摸索着照出了一个小布包。他将小布包打开摊放在桌子上，只见布包上是一颗不规则的，但总体偏向球形的物体，其表面还散发着红褐色的光泽。
魏其琛和林巍只看了一眼，眉头就皱成了麻花。
这种东西不是别的，甚至不是人能有的东西。这种东西是妖族的内丹，形状和颜色因妖而异，统称为“妖丹”，凝聚着妖类全部的力量，是他们的生命源泉。而这种东西不只是对妖有益，对人也是一样。传闻，人皇盛承平之所以能不老不死，就是因为拥有了妖族的内丹。而妖族也的确有这种传统……当他们选定了自己的爱人或者友人，就会将自己的妖丹一分为二，拥有另一半的妖丹的人可以与妖类共享生命。这种术法一旦给出就不能反悔，说白了，剖丹就是个利人损妖的东西。
这也说明，妖丹是妖最宝贝的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林巍答：“你从哪里找到这个的？”
江大人答：“码头。”他解释道：“我派去跟踪何章的人看见他去了码头，在一艘很普通的商船上，接过了几箱子货物。我的人想方设法从箱子里偷了一样东西出来，实不相瞒，老夫知道那箱子里装的东西是妖丹的时候也吓了一跳。”
魏其琛站起来，在原地踱了两步：“这要是被妖族知道了，那还得了！”
他来之前求天求地，求汉王一定要是个老实本分的，要不然动起刀兵来，又是一顿劳民伤财。可如今他竟生出一种“汉王若是有不臣之心那倒是好的”的想法，因为他如果仅仅是想自己当皇帝的话，那说破了天去也不过是人族自己的事。可如今出现了妖丹，若是把妖族搅和进来，只怕是要天下大乱了。
数千年前一场大战，人皇将妖魔族打出了人族的疆土，开创了第一个太平盛世。大部分的妖魔被诛杀殆尽，在仅剩的妖族中，属白虎一族作乱最少，被人皇手下留情，得以回到妖族繁衍生息，而白虎一族的领袖，则成为了后来的妖族之王；另一部分妖族，多是一些善良的小妖怪，他们长期和人族混居在一起，后来也和人通婚，生下了人妖的混血儿。人妖两族开战的时候他们没有参与其中，后来妖族被打出去，也没有跟着一起走，而是一直留在人族，和父母孩子生活在一起。
这一部分留下来的妖怪十分尴尬。因为他们不是真正的人，和人生下的孩子也因为外貌有异被人歧视排挤，人族与妖族有血海深仇，人的法律自然不会保护他们，而妖族又远在万里之外，顾不上他们，故而只能东躲西藏过日子。
这些妖丹不可能是从妖族运来的，汉王还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能在妖族疆域之上兴风作浪，那么这些妖丹只能是从留在人族的那一部分妖怪身上得来的。可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汉王的行为已然越了界，须知如今可找不到第二个人皇了，若人妖两族真的打起来，怎么算也不会他们占上风啊。
韩琦道：“魏兄，你别转了，你不头晕我都晕了。”
魏其琛苦笑一声，心道：“我何尝不头晕？”
他的头简直要晕死、疼死了！
魏其琛道：“这事应该没多少人知道吧？”
“汉王做事极为隐秘，知道的应该就只有他和他的心腹。”江大人道，“那些妖丹数量并不多，混在从闽南送来的一批香料里面，一大箱子香料里面，只会藏几颗妖丹，并不显眼，妖丹又不是所有人都认得，故而在码头检查的时候也更容易蒙混过关。”
韩琦道：“可是，汉王要妖丹干什么？他又用不了。”
林巍道：“就是因为不知道他的意图，而杀妖取丹造成的后患又极大，所以这件事才更加棘手。须得小心行事，要查清楚汉王的意图，将这件事妥善解决，万万不能惊动妖族那边，不然的话，真动起手来我们只会是吃亏的那一方。”
韩琦的手掌已经移动到了剑柄上，仿佛只要现在有个人对他一声令下，这好像浑身有使不完的劲的少年就能拔剑出鞘，然后杀上汉王府砍了汉王。
魏其琛：“我知道你心里气愤，我也是一样的。但我们这次前来是为了查明真相，并未带多少人手，贸然出击非但制服不了汉王，而且还会暴露自己的行踪，到时候就得不偿失了。你先把剑放下，也坐下，听我们慢慢道来，好好商量一下接下来的计划——你放心，肯定有让你砍人的时候，到时候你记得放开了手脚就好。”
韩琦：“……好吧。”
江大人道：“林相，我这傻外孙让您见笑了。”
林巍道：“韩公子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太成熟反而不好呢。”他是想起了以前汉王还在皇宫的时候，他偶然见过汉王的那几次，当时只觉得汉王体弱不爱说话，现在想来，他当时虽然只有十二三岁，但他的心性早已经和同龄人不同，内心阴暗多疑，擅长拿捏人心。
他抬头看了看外面尚且阴翳的天空，轻咳了一声，嗓音也因此变得沙哑了许多：“彻底变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