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望阙台【完结】>第48章 十六 风雨来(四)

  白玉馆外的雨下得很烈,暴雨打在窗户上,好像快要冲破那一层油纸,钻进屋里。

  谢忘琮手里的茶已经凉透了,但她没有想起来喝。她的心很静,静到可以清楚地分离出雨声与琴声。

  穆娘就坐在屏风内,她的身影映在屏风的水墨里,头上珠钗偶尔晃荡,变成一缕又一缕的柳枝。琵琶声有些嘈杂,但弹得曲子还算温柔,她在唱: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1]”

  哀婉的歌声顺着室内那缕香飘来,停在谢忘琮指尖。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2]”

  穆娘总在谢忘琮面前唱这些伤感的曲子,甚至吟唱亡国之曲。这其实是非常大逆不道的,但谢忘琮一点儿也不在乎。谢忘琮是个自私的人,国与她而言,远没有家重要。但自从阿娘走后,她的家好像摇摇欲坠了,她始终在努力维持这个家,但只是她一个人在努力,她的爹爹和弟弟毫不关心。

  琵琶声停了,把谢忘琮流连的思绪拉回人间。她与穆娘隔着屏风相望,恍惚地又觉得阿娘在陪着她。她没有说话,是穆娘先说:“奴替官人斟茶吧。”

  “不必了,你只要坐在那里就好。”

  穆娘说是,又轻拨琴弦。

  雨越下越大,一声冬雷如鼓擂起,谢忘琮忽抬头,转眼望向那扇窗。

  “打雷了。”穆娘说。

  “冬日打雷,不吉利。”谢忘琮低头看杯里几片茶叶,遥忆起年少时那场冬雷。

  “轰隆——”

  病弱不堪的母亲就躺在床上,她泪眼朦胧地看着谢忘琮:“叙儿,你一定要好好顾家。”

  谢忘琮喝尽那杯冷茶,和穆娘说:“认识你这么久了,只知道你姓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穆娘说:“奴没有名字。”

  谢忘琮苦笑道:“我也没了名字。”

  她沾了一指腹的茶,在桌面上写下“叙”字,“也许从前有一个好名字,但是他们都不准我叫这个名字。”

  “是什么样的好名字?”

  谢忘琮不答,她说:“天晚了,我不能多留。钱我已经付过了,娘子可以自由一夜,好好睡吧。”她又从袖袋中拿出三两白银,“我有一阵子不能再来了。这银子留给娘子,随意处置。”

  穆娘透着屏风,望见谢忘琮将要离去的背影,遂抱琵琶起身。待她出了屏风,谢忘琮已经走了,灰色的衣角消失在门缝中,随后门掩,什么都看不见了。

  屋内烛火缥缈。

  穆娘走近圆桌,桌上除了三两白银,还有一个水做的字。

  “叙”。

  原来她本名叫谢叙。

  “自由一夜。”穆娘摸着那个“叙”字,“到这里来,又有哪一夜是自由的。”

  雨越下越大,像是海水倒灌。穆娘恨不得这场雨淹没珗州、浸烂白玉馆,毁灭一切。

  谢忘琮打着伞闯进暴雨。正当她竭力在雨中穿行时,忽有人叫她:“谢小娘子!”

  她撑伞回头,是步军司伏雁军左厢第一军都虞候宋稷。

  “宋军候?”

  宋稷撑伞躬身表行礼:“许久不见,谢娘子。”

  滂沱大雨早已淋湿了宋稷的衣裳,他看上去很狼狈,“这样大的雨,娘子何处去?”

  谢忘琮说:“回北营。”

  “雨太大了,在下有一小马车,可以送小娘子回军营。”

  “不必了吧,怎好借用军候的马车,我走回去便是了。”

  可宋稷说:“天黑雨疾,走回去危险。恰好我要去北营,还是一同走吧。”他想了想,又说,“我骑马,娘子坐车,不越距。”

  谢忘琮微颔首:“多谢军候。”

  谢忘琮坐在马车里,再听雨声。暴雨打在车顶,像是无尽的鼓点。她掀起沉重的窗帘,回望隐在雾雨中的白玉馆。

  是穆娘在唱“玉箫声断凤凰楼”。

  *

  齐延永与曹规全才从都堂办完公出来。天已经黑透了,他们撑伞走出宫门,眼前是滂沱的、深渊一般的大雨。

  有一妇人在宫门前与禁军争执,被禁军一掌推倒在地。暴雨打在她的身上,她嘶哑的叫喊声响遍宫门:“冤枉啊,真是天下奇冤——!”

  齐延永抵着大风走向那女子,疑心问:“你是?”

  妇人见面前是身着紫衣的官人,立刻跪过来磕头:“请大官人救我阿姊一命!请大官人救我阿姊一命!”

  齐延永叫禁军稍退,转头问道:“你阿姊是谁?”

  “我阿姊便是杀夫案的王氏!”那妇人声嘶力竭地大哭,雨滚在她的脸上,丝毫分不清雨与泪了。她抱住齐延永的靴子,“请大官人救救我家阿姊!请大官人救救我家阿姊!”

  齐延永扶起她:“案子已经由审刑院再审了,你在家等着便是,何苦在雨中呢!这是宫门,有这么多禁军,伤了你怎么办?”

  妇人呜咽不起:“我阿姊都要死了,我还怕什么死?大官人,审刑院当真有在重审案子吗?今日珗京府府尹魏之临告诉我,我阿姊这案子轰动上京,如若当真由审刑院发回重审、驳回死刑,便是他办案不力,到时朝廷指责,一定有损他的仕途!他威胁我不得上诉,否则就立刻处斩我阿姊!敢问大官人,我阿姊做错了什么?难道杀了随时都可能杀她的负心人也算是错吗?她只是想活,有什么错?这礼法就是如此无情吗?难道没有一点转圜的余地吗?!”

  曹规全咳了一声:“不得无礼,你可晓得你面前是什么人?”

  齐延永欲拦曹规全,曹规全却快一步,“他就是尚书右丞,当朝执政官,齐安成。”

  “原来是齐右丞!”那妇人哭道,“官人既为右丞,能否救我阿姊一命?这是珗京,是天子脚下!倘地方官员因怕担责就随意处死百姓,那我大周还有什么律法可言?难道官吏的仕途可以凌驾于律法之上吗?!若真如此,朝廷岂不是无情、凉薄至极!这天下还有王法吗?!”

  齐延永问:“随意处死?死刑须由审刑院来定,魏之临怎么有资格来定死刑?”

  “官官相护,蛇鼠一窝!官人,您不知道珗京府已经烂透了吗?您不知道审刑院已经烂透了吗!小人不解!小人万分不解!”

  “烂透了?好一个魏之临,好一个审刑院!”齐延永怒而拂袖,“我这就去见官家,为你讨回公道!大周绝不会辜负每一个子民,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奸佞!请你一定放心我!”

  他再次转身回宫,没入雨里。

  曹规全要喊住他,可这样大的雨,他喊不住齐延永。他望着齐延永持伞奔向宫巷的背影,也喃喃说:“大周,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奸佞。”

  崇政殿外的蜡梅傲立暴雨中。

  **

  辛明彰好像很久都没有见过这样大的雨了。

  雨从天上倒下来,哗啦地,把禁庭里里外外都洗得干净。

  废后诏书还摆在阁内,黄门正搬空凤仪阁,把那些原本属于她的东西都撤走。

  辛明彰耳朵嗡嗡的,李祐寅哄骗她的话好像还响在她的耳侧。李祐寅说:“彰儿,我也是无可奈何!且委屈你些时日,等我安抚好朝堂,一定会复你后位。”

  辛明彰觉得很可笑。

  “圣人。”侍女桃盈来为她披衣,“天凉,披件衣吧。”

  “这里还有什么圣人呢。”辛明彰笑笑,“只有废后,无有圣人。”

  桃盈说:“官家会为圣人做主的。”

  辛明彰把衣服丢到地上去,披散着头发走向窗边。

  “七年风雨不足惧,今朝秋尽哪可历。罗衾怎耐冬风续,卿卿岂比明堂意。一面是江山社稷、群臣进谏,一面是累赘发妻、皇权阻石,你说要怎么选?”

  “圣人!”桃盈有些落泪,“官家会护着您的,您再多给他一些时日吧!”

  “我要等他?什么时候我的命要紧紧攥在他人手里了?”辛明彰死死盯着窗外的雨,“何时我的命,就紧紧攥在那些人手里了!行为不正,我可有哪点行为不正?我为中宫,这些年肃清禁庭,未有一日荒废!我按陛下之意,行陛下欲行之事,到头来,我倒是大周祸害了?”

  “请您别说了!”

  辛明彰毫不畏惧:“我知道陛下想要怎么样的女子,所以我就要做什么样的女子。我知道他厌倦宫里这些端端正正的人,厌倦了规矩!可怜我为了他,不仅要打破这些规矩,还要牢牢被这些规矩所束缚!是我错了吗?难道是我的错吗?”

  她泄了一口气,“他废了我,却又不想我离开他。他负了我,却不敢做负心人……他把我关在这里,一刻都不准出去!我算是什么?我到底算什么!”

  “圣人,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若是传到官家耳朵里,他一定会生气的!”

  辛明彰冷笑说:“生气?只有他可以生气,我们都不能。我们活着,却得像死了一样……”她静了很久,“桃盈,带我去见太后。”

  屋外暴雨不绝,雷声大作,叶落满地。

  朱怀颂在秋实阁念经,有内侍在外面说:“娘娘,凤仪阁辛娘子求见。”

  她手中佛珠一停,听了半晌雨声,又再拨弄珠子:“她来做什么?”

  “辛娘子披散着头发来了,说是要向您请罪。”

  “请罪?”朱怀颂放下珠子,“她哪是来向我请罪的呢,她是在求活。让她进来吧。”

  辛明彰进门,一见到朱怀颂就扑通跪下来:“罪妇拜见娘娘!”

  朱怀颂眉头微蹙,见辛明彰哭成这样,便也顺势做个同情的样子。她屏退侍从,问道:“你何罪之有?”

  外头雨声阵阵,骤而雷鸣,秋实阁内所有声音都被大雨遮掩住了。许知愚与高奉吉守在门外,默默看阶前的雨。

  高奉吉问:“辛娘子被废了,将来该何去何从呢?”

  “她何去何从,要看官家的意思。”

  高奉吉叹了一口气:“皇宫禁内,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能说。说了,就要牵连一大片了。”

  许知愚瞥他一眼:“怎么,同情她?”

  “我只是感叹。早晨还是皇后,到晚上就是辛娘子,真是来去快也。”高奉吉去接檐上掉下来的雨珠,“朝宠夕弃,我只是觉得唏嘘而已。”

  许知愚倒是很看淡:“荣宠只在一时,你该明白这个道理的。荣宠,就是天底下最抓不住的东西。”

  到后半夜,辛明彰才从屋里出来。朱怀颂已经叫人去收拾她的东西了,也许过几日就要把她送出宫。

  “娘娘还能放她出宫吗?”许知愚问朱怀颂。

  朱怀颂悠悠说:“她是个不得了的人,留在宫里,迟早有一天会把皇宫给吃了。”

  高奉吉噗嗤偷笑,被朱怀颂发现了。朱怀颂意味深长地望向他:“怎么了,你不信我?”

  “人怎么能吃了皇宫呢?”高奉吉不解,“人就是人,人那么小,皇宫那么大。”

  朱怀颂点着他的眉心:“因为人是活的,皇宫是死的。人那么小,却能建得了皇宫,创得了基业,你说人能不能吃了皇宫?”

  高奉吉有些不明白,但他还是说:“娘娘说得对。”

  【作者有话说】

  [1]、[2]皆出自宋·蒋捷《虞美人·听雨》。

  1两黄金=10两白银=10贯(吊)铜钱=10000文铜钱。

  文中的审刑院与宋代的审刑院不同,有私设。

  辛明彰第一次出场是在第38章 。辛姐这名字那么炫酷,肯定不是路人甲啦~

  谢姐有自己的字,叫“怀玘(qǐ)”。出现的频率很少,现在还没出现过,以后会偶尔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