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望阙台【完结】>第47章 十六 风雨来(三)

  赵敬有些日子没去书院了。

  自选尚长公主、除左金吾卫将军[1]之后,他总闷在家里,任何人都不想见。

  闷到巳时三刻,管家高兴地跑过来说二哥回来了。

  赵敬难得露出笑容:“二哥回来了?”

  “是,说是告了假,现在正在往这儿赶。”

  “我去见他了。”赵敬把笔丢在桌上,纸哗啦啦被风吹起角。

  赵敛穿过家里很长、很长的游廊。他手里捧着一只木盒,沉甸甸的,带着他的脚步也沉下来了。走到洞门,他正好看见赵敬站在树下。

  黄叶落在院里,赵敬的笑越来越深刻:“阿敛回来了。”

  “大哥。”赵敛向赵敬行礼,“爹爹都告诉我了。”

  赵敬一怔:“我叫他不要告诉你,他还是说了。”

  “我迟早是要知道的,总不能是在大哥成婚那日才能知道吧?”

  “也是。”

  赵敛把手中木盒托到赵敬面前,旋开了木盒的扣子。

  “从七月到现在,我在军营里立了一些小功,得了一点小赏。”他手指抠着木盒的一角,“有一些铜钱,几把小短刀,还有旗子。”

  赵敬笑笑:“我要刀和旗子做什么呢?”

  赵敛说:“我没什么能送给你了。这是这么多年来的头一回,是我自己赚来的东西。就当贺你新婚了。”

  “那是好宝贝。”赵敬接过木盒,“我收下了,多谢你。”

  “哥,我不知道该不该祝你新婚喜乐。”赵敛失神地说,“我知道你这辈子可能都不会再快乐了。”

  天阴沉欲雨,白日又起风。

  赵敛跟赵敬走到屋内,看见案上翻开的书,还有未写完的字。

  窗子没关紧,又有雨来,细雨落至纸面,把字都打湿了。赵敛救字心切,急忙端起纸,又把窗子关好。

  赵敬说:“这些都是写废的纸,不必救了。”

  “这是大哥的心血。”赵敛去擦纸上的雨渍,见纸上写着: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2]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大哥,你喜欢长公主么?”

  赵敬平静说:“什么叫喜欢?我与长公主从未见过,又如何谈得上喜欢呢。”

  “不喜欢,将来这一辈子要怎么度过呢?未来几十年,到白头,又怎么办呢?”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又能怎么办呢。这世间两情相悦又白头偕老之人,能有多少?你又说喜欢,何为喜欢?心动为喜欢,还是合适为喜欢?你觉得什么是喜欢?”

  赵敛说:“心动为喜欢。”

  “心动?”赵敬叹息,“在这世道,若结姻亲,门当户对最重要。你是太尉之子,自然要与高门显贵之女成婚,可那些娘子都住在深宅大院里,几层墙掩着,你到哪里去见?既见不到,又何谈心动?从他人口中知悉、从书画中晤面,别人说此女如何知书达理、如何饱读诗书,性情如何、为人如何,你觉得好,要与她成婚,这不是心动,这是合适。何为心动?心动是见到她的那一刻,你的心随她而走,因她笑而笑、因她悲而悲。心动是你不敢看、不敢问。你生自卑之意,你怕玷染她;可你又想靠近她,想将世间一切美好都送予她。古来情感皆内敛,不是高谈阔论的‘欢喜’,也不是张口闭口的‘爱慕’。我没有见过长公主,只听别人说她如何如何,是女子典范。可她是别人嘴中的人,不是我眼中的人。阿敛,我没喜欢过谁,所以体会不到这样的感觉。若你有喜欢的人,你应当能有体会。”

  赵敛越听,脑海里那个人影就越清晰。他努力不去想那个人,又问:“大哥会喜欢长公主吗?”

  赵敬认真想了半晌:“心动与我而言,只在见到的第一眼。第一眼不心动,以后也不会。”

  外头风越来越大,夹杂着雨。天更阴沉,晦暗如夜。有人躬身进来点灯,火烛照亮黑暗。

  赵敛眼中骤而亮起,那簇火焰就烧在他的眼里。

  他看见那些红黄的火焰,忽然想起正月里的蜡梅。梅花那边,是一双清澈的、明亮的眼睛。

  心动,就在见到的第一眼;心动,就是心随他走,因其乐而乐,因其悲而悲。心动,是挥不开的影子,是晃不去的声响。

  ……心动,是谢小官人。

  赵敛呼吸一滞:他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会想起那夜里谢承瑢漂亮的眼睛了,因为自第一眼起,他就心动了。是因为心动才要与谢承瑢成为朋友,是因为心动才会吃醋计较,是因为心动才会想见。

  “阿敛以后要和喜欢的人成亲。”赵敬说,“不要浑浑噩噩过一辈子,更不要得过且过。”

  “和喜欢的人成亲……”赵敛对着琉璃灯中的烛光,“大哥,哪怕是不该在一起的人,我也可以选择和他在一起吗?如果我和他这辈子都不能在一起,怎么办呢?”

  “阿敛会有自己的考量的,不需要问任何人。如果一辈子都不能在一起……”

  赵敬还没有说完,赵敛就已经知道了:“如果一辈子都不能在一起,我宁愿孑然到死。”

  *

  赵敛没有在家过夜。傍晚雨渐轻,他撑一把伞回军营去,迫不及待想要见谢承瑢。

  家离军营很远,这期间路过大街、小巷,商贩叫卖着,斗笠飘着,行人自他身边穿梭而过,化成了千万点飘忽的影子。

  他将要上桥去,侧脸见朱雀河上朦胧的水,荡漾着雨滴,一圈一圈浪开。有雾气缭绕,凝结在河上,闷住了天地。他停在桥上,光看着河水,莫名又陷入某种境界。

  落雨纷纷,雾霭沉沉。那是夹杂着沉闷与窒息的海,赵敛沉浮着溺在水中,睁开眼,是无尽的灰暗和茫然。

  “喜欢什么,就得要得个所以然?就不能是‘非要喜欢’?”

  “天上的云就是这样的,你喜欢什么,看它就像什么。你喜欢花,自然觉得它像花了。”

  “我等着你,二哥。”

  他说他在等,赵敛不想让他多等,一刻都不想。

  赵敛急切地走上桥,却在朦胧雾霭中,见到了本该在等他的那个人。而见到那个人的一瞬间,赵敛的心又剧烈跳动起来。

  他耳边是朱雀河的水声,船涌过,堆起一层又一层的浪,冷水扑向河岸;他眼前是油伞上的蜡梅,雨滴打在伞面,如珠玉落下,金黄鲜艳。他闻到若隐若现的梅香,伴随着初冬的萧瑟与凄清。

  他们隔着不近的距离,却都在伞下望见彼此的眼睛。

  谢承瑢没有笑,他静立那里,与雨夜相融,像极了什么神君仙子,叫人恍惚地以为是幻觉。

  赵敛亦作如是观,直到对面人唤了他一声:“二哥。”

  不断有人在他们身侧穿过,略有重影。过了很久,赵敛才问:“你怎么在这儿?”

  谢承瑢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反问:“你要回北营了吗?你说你三天之后才能回来。”

  “家里太冷清了,”赵敛胡说八道,“军营里热闹,我就回来了。”

  谢承瑢感慨说:“二哥觉得军营里热闹,我却觉得军营里冷清得很。”

  赵敛走到谢承瑢身边去:“要是我陪你说话,你会不会觉得冷清?”

  谢承瑢不答,只说:“我带二哥回去吧。”

  雨越下越大了,大到难以前进。

  赵敛与谢承瑢到屋檐下避雨,大雨拂了一身乱。他们都不能再往前了,被这样的雨困住,哪儿都去不了了。

  谢承瑢有很多次想要转过脸去看赵敛,但他僵住了,只能看雨。

  赵敛也是如此,他盯着屋檐上坠下来的雨:“我大哥和我说,以后要和喜欢的人成婚,要和喜欢的人白头到老。”

  “什么?”

  赵敛侧过脸望着谢承瑢的湿发:“我只想和我喜欢的人白头到老,不想被世俗束缚、被道德捆绑。如若不能和心爱之人共白首,我宁愿孤身一人,孑然到死。”

  谢承瑢不明白赵敛为什么忽然说这个,但转念一想,赵敛一定是在感叹长公主与赵大郎的婚事吧,不然好端端说这些做什么呢?

  “二哥以后会和喜欢的人在一起的。”谢承瑢说。

  “那你呢?你会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么?”

  过了一会儿,待檐外雨更大,大到可以遮掩住任何心跳声了,谢承瑢才说:“我没有喜欢的人。倘有,我又不能和他在一起,那么将来我和谁成婚都不重要。”

  雨这么大,把赵敛困在屋檐下面了。而谢承瑢一直攥紧手中的伞,好像随时都可以离开。

  就单单困住了赵敛。

  “我……”赵敛心事重重,“如果我……”如果我欢喜你,你又会对我如何呢?

  他果然害怕了,什么都不敢说了。

  “如果什么?”

  “如果我喜欢一个人,却因种种不能和他在一起。我该怎么做呢?你教教我,谢小官人。”

  谢承瑢听着檐外雨声,更加茫然失落。赵敛有心上人了。他在军营那么久,平日根本见不到女子,又能喜欢上谁呢?

  谢承瑢仔细回忆一番,猛地想起来:军营又怎么会没有女子呢,他阿姐不就是女子吗?

  他盯着赵敛。

  二哥莫不会是喜欢谢忘琮吧?他不是一直都夸阿姐身手好么?不是一直都崇拜她么?所以赵敛跟他那么要好,只是因为他们姐弟模样相像,是吗?又或许是因为想讨好他,要他跟谢忘琮说些好听话,从而更方便接近。

  所以有时晦夜中相见,赵敛要和他比每天更新txt文档看漫话加群似而而贰武久义死七刀论武,带着他骑马抱风,都是有私心的。

  谢承瑢怀里的玉佩忽然沉重了。他觉得很揪心,很不甘:“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喜欢一个人就是放她自由。她未必喜欢你,且她心中一直都没有情爱,纵使你纠缠她,也是无用功。你也明知不能在一起,又何必胡思乱想,荒废春光。”

  谢承瑢也觉得自己说的这些话卑鄙无耻,但他还是继续说了,“你既然入了军营,又怎么可以……又怎么可以沉迷在风月里呢?”

  赵敛赶紧解释:“不是的!”

  谢承瑢望着眼前扰人的大雨,心里非常烦躁,想要发脾气。可是他一定不能对赵敛发脾气,他们也不是可以随意发脾气的那种关系。他假装释怀:“但你若是非要纠缠她,想和她在一起,我也不能拦着你。且随君意。”

  谢承瑢努力安慰自己,赵敛喜欢谢忘琮,想和她在一起,不是好事吗?如果真是这样,他还能和赵敛成为一家人。可是他就是非常不愿,他的脑子已经被那些卑鄙的心思溢满了,一心只想打消赵敛的这些心思,拆了这对“鸳鸯”。

  “且随君意,且随君意。”谢承瑢撑起伞,“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永远不要在乎别人的话。”

  赵敛磕巴地说不出话了,这哪还敢再说?连呼吸都不敢大声。谢承瑢撑着伞走进暴雨里,他也打着伞追上去。

  怎么办,谢承瑢好像是生气了,但是他在气什么?难道是他察觉了什么?还是说,他就是拒绝了自己?赵敛不明白,他一点儿也猜不透谢承瑢的心思。

  雨越下越大了,暴雨滂沱,不是夏雨,更胜三分。雨夹杂着千万点寒露,点在手背,如冰若霜。

  雨夜昏暗,前路难行,赵敛看不清谢承瑢的背影。他憎恨大雨,可是雨又何辜?他能如何,他心已知自己对谢承瑢的情感,又能怎么办?

  谢承瑢已经告诉他怎么做了。

  一是放自由,二是随我心。

  赵敛想放他自由,更想随心所欲。

  【作者有话说】

  [1]:凡选尚公主、长公主拜驸马都尉者,即除环卫将军。左金吾卫将军为环卫官*,无职事。

  [2]:出自三国·曹植《七哀诗》。

  *环卫官:无职事,用以除授宗室与任满还阙的地方帅守,或为武臣赠官。[摘自《宋代官职辞典》]简单来说“环卫官”只是虚职,没有任何实权。

  除了环卫官(什么金吾卫大将军啦,这种叫做‘环卫官’),像什么“太傅”“太师”之类的官,本身也是没有任何实权的。赵爹现在是“太尉”,“太尉”为武阶之首,只是一个官阶而已,这个官本身没什么权力。赵爹的差遣是“殿前司、马军司、步军司都指挥使”,这个才是有实权的官。